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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嶼與巴丹島的故事 本期專題 6 2012/12

文/陳世慧

蘭嶼與菲律賓的巴丹群島,兩地居民有相似度60的語言;巴丹島的口傳文學中,伊巴丹人因海嘯而遷徙到蘭嶼,達悟族的口述歷史中,則流傳祖先來自巴丹。從歷史文獻、文化遺留,都顯示兩地的歷史淵源關係。

 

菲律賓巴丹省原住民在機場歡迎「蘭嶼巴丹農經交流團」。(王嘉菲攝影,經典雜誌提供)

在蘭嶼,臺東龍眼這種在臺灣其他地方少見的植物,卻是達悟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種樹木。除了果肉鮮美多汁外,它的樹幹與板根,也可用作房子的宗柱、拼板舟的龍骨、盛飛魚的木盤,甚至是融化銀器時燃燒的柴薪。

然而,如此重要的樹木,並不是蘭嶼的原生種!由於達悟人的林地分為公有與私有兩種,在公有林地裡,從未見臺東龍眼自然分布,民族植物學者因此推測,蘭嶼的臺東龍眼樹,或許是達悟人在數年前,從巴丹(Batan)群島引進栽植的。

巴丹群島究竟在那裡?對於居住在臺灣的人來說,或許感到十分陌生,但對於蘭嶼達悟人而言,彼此的感覺,卻像是家人一般親近。

操著幾乎一樣的語言,幾年前,蘭嶼的達悟人與巴丹原住民伊巴丹人(Ivatan)不僅時常在海上相遇,也互頻繁,一直維持著貿易上的往來。

但海上的波濤易逝,時代的巨浪卻難抵抗,這樣的聯繫,一度因人為政治的劃分而被打斷。直到民國67年(1978年),當達悟族的顏福壽,隨同匈牙利學者前往巴丹群島進行語言學比較,因言語溝通無礙,而與巴丹女子莉塔(Lida)相識、相,旋即結婚,像塵已久的記憶驟然甦醒,達悟人與伊巴丹人,才重新又有了交集。

    929月,在初步的交流之後,為了達到更進一步的合作,在立委瓦歷斯貝林的促成下,包括蘭嶼鄉長、村長以及顏福壽夫婦等一行三十多人,再次過海飄洋,展開第三次的「訪親之行」。

 

語言是重逢的線索

    「歡迎,歡迎你們來到這裡!」

    在巴丹島的首府──巴斯科(Basco)唯一的機場裡,以蘭嶼達悟人為主的「蘭嶼巴丹農經交流團」,甫下飛機,便立刻受到菲國巴丹省原住民委員會代表們熱情的包圍。由孩子們組成的軍樂隊,鐃鈸聲清脆而響亮,兩面分別代表巴丹省和蘭嶼鄉的旗幟,在微風中緩緩飄揚。

   「妳好!我是巴丹省原民會主委,塞勒琳娜(Celerina)!」

    在我為眼前的陣容大感驚訝時,大概誤以為我也是達悟人的關係,一位看來熱情直爽的中年婦女將我緊緊摟住,一連串類似達悟話的語言,聽得我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記者,這次是特別來這裡採訪我們的故事。」

    幸好一位達悟朋友出面解圍,操著和塞勒琳娜相同語言的他,立刻代我成為被擁抱的對象。

    兵荒馬亂中,雙方人馬即使移師出境室,也不能停止熱烈的寒暄。當他們以毫無阻礙的語言,流暢地互相問候時,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的我和其他媒體,反而成了如假包換的少數民族。

    然而,正是這個我所聽不懂的語言,讓包括顏福壽夫婦在內的達悟人與伊巴丹人,重拾起中斷兩個世紀之久的聯繫。曾經在無數「天空的眼睛」(Mada no agnid,達悟語,即星星之意)的注視下,達悟人與伊巴丹人,除了有海洋作為共同的記憶外,相似度高達60的語言,更讓他們縱然素未謀面,但一旦見面,就幾乎沒有距離。

    「伊巴丹人在夜間用火把誘捕飛魚的方式,和我們完全相同,伊巴丹人說的話,除了腔調和音節有些不一樣外,其他我們都聽得懂。」

    離開機場前往巴斯科市區的途中,幾位初次來到的達悟老人,沿路針對所聽所聞,低聲相互討論。

    在抵達巴斯科省政大樓時,一位伊巴丹老人的忽然現身,更證明了兩者的關係匪淺。名叫巴斯多(Pausto C. Sasengua)的伊巴丹老人,高齡88歲,一看到來自蘭嶼的達悟人出現,立刻興奮地朝他們揮手。

    「聽說你們要來,我特地趕到這裡。」

    老人的嗓音瘖啞,但一口聽起來就像達悟語的伊巴丹話,卻讓在場的達悟人,個個耳朵豎了起來!

    「你是特別來看我們的?」

    達悟人中,73歲的黃野茂,首先快步走過去握住這位陌生老人的手,「謝謝你啊!你怎麼會知道我們要來?」

    「幾天前就聽鄰居說了,知道你們要來,大家都好高興!」

    巴丹群島不大,首府巴斯科更小,寄信時只要寫鄉鎮名,連什麼路、幾號都不用寫的地方,消息當然也傳得快。

    「啊!這真是打擾你們了!」

    彷彿兩老樹,黃野茂乾枯的手環抱巴斯多佝僂的肩膀,款款的深情,就像離散多年的兄弟,得以再次重逢。

 

殖民是共同的記憶

   「我以前很會捕魚!」

   「真的嗎?我也是!」

    但接下來兩個老人的對話,我雖然還是聽不懂,但是其中有些字眼,聽起來卻十分耳熟。

    「他們在用日語交談。」

    另一位達悟人微笑地對我說。原來在巴丹和蘭嶼的歷史中,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受到其他國家的殖民。特別是西班牙在巴丹的殖民時間,長達150年之久,從1900年開始,又分別受美國和日本,近40多年和10年的管轄,因此老一輩的人,不管是英語、日語,都能琅琅上口。

    遺憾的是,巴丹群島上原住民初始的生活型態,也因此消失殆盡。在一次又一次殖民帝國的進出之後,屬於巴丹自己的文化,幾乎只能透過路邊一些廢墟般的石頭屋,才能稍微想像。

    相較於此,蘭嶼的達悟人雖然也曾被日本和漢人先後殖民,但由於當年日本人視蘭嶼為人類學的實驗室,未曾大加破壞,又地理上的隔絕、與內斂的民族,都讓達悟人的自覺遠強於其他原住民,因此即便在全球化的浪潮,無情地加以衝擊的今天,四面環海的蘭嶼,也仍保有最低程度的部落型態。

    問達悟老人對此有何感想時,只見他皺著眉頭,沉吟好一會兒才說:「是啊!部落都不見了,捕魚的技術也遺忘了,伊巴丹人,實在很『貧窮』!」

    就像一對被不同養父母領養的雙胞胎,蘭嶼與巴丹的生活習,曾經有許多相似之處,但隨著歷史的發展,也逐漸衍生出不少相異的地方。

 

舞蹈音樂是歷史的刻痕

    從伊巴丹人學西方人使用刀叉,達悟跟漢人一樣使用筷子吃飯等這類尋常的生活事例,到伊巴丹人逐漸轉於旱作,達悟人種植之外也依舊捕魚,還有前者音樂、舞蹈充滿西班牙色彩,後者的祝禱詞與長髮舞,卻保留了島上最初的風格,不同的殖民經驗,深刻地鐫刻在每個看得見的地方。

    在巴丹的第三天,恰好也是當地一年一度的「聖母節」(Feast of St. Virgin Maria),整個慶祝活中,除了有學生熱歌熱舞,演出來自臺灣紅遍全亞洲的F4歌舞以外,伊巴丹男孩與女孩,隨著手風琴悠揚的琴聲,踩踏著類似佛朗明哥的土風舞步,首尾貫穿的南歐風情,才是活不變的主旋律。

    特別是在一段「帕拉帕拉」(Pala-Pala)的舞蹈裡,穿著伊巴丹原住民服飾與西班牙軍隊制服的舞者,從分立兩端、互相仇視,到彼此試探、直至最後的和平共處,史詩般的舞蹈呈現了歷史,也表現出伊巴丹人對於過往一切,不以為意的態度。

    反觀達悟人答禮時所唱的禱詞與歌曲,謹慎的遣詞用字,幽長拔高的聲調,自遠古的蘭嶼傳來,至今依然充滿原汁原味,「謝謝你們熱情的招待,你們就有如兄弟,讓我們感無比。所以願你們的子孫,如海邊的石頭數也數不完。」

    聽著達悟老人的吟唱,在一旁的伊巴丹老少,有的因為看到他們穿著傳統的丁字褲而掩嘴偷笑,有的則如癡如醉,顯得激

    「我們真的很羨慕達悟人,因為他們還擁有自己的文化,反倒是我們,別說是古老的習俗都已遺失,就連我們的名字,也全都改成西班牙人的名字。」

    同樣在巴丹省原民會工作,對兩地交流充滿熱忱的伊巴丹青年鄂多(Eduardo H. Delfin),特別示範了幾個西班牙名字的發音,「EduardoCelerinaFlorencio,妳看,就連最難的捲舌音,我們現在也都還說得很自然,關於這點,真不知道該喜還是悲。」

    其實殖民國對命名所造成的改變,在全世界殊無二致,事後當我把鄂多用英文所說的話,以中文翻譯給達悟的老人聽時,只見護照上幾乎都使用漢名的他們頻頻點頭,幾乎聽不見的嘆息聲,盪漾在歷史的迴廊。

 

一樣宗教兩樣情

    在這次緊湊的行程裡,我們一度搭乘當地的小飛機,從巴丹島飛到更北的伊巴亞特(Itbayat)島,抽空陪三年沒回來的巴丹新娘莉塔,一起回娘家。

    伊巴亞特是巴丹群島共計10個島嶼之中,最大也最北的一個島,但因為海岸陡峭,船隻停靠不易,也是除了另外七個無人島外,人口最少的一個。

    在鄉辦公室裡,一場歡迎莉塔還有達悟人的宴席,擺滿了小小的會議桌,桌子四周,則擠滿了包括當地鄉長、原民會主委,以及蘭嶼一行等四十多人等候著開飯。

    「現在,讓我們來一起做飯前禱告。」

    隨著達悟牧師張海嶼琅琅的英文禱告聲,原本混雜著英文、菲律賓、達悟、中文等語言的嘈雜人聲,一下子像海浪由急而緩,忽然安靜下來。而當眾口一聲皆以「阿門!」做為結語時,剎那間,達悟人與伊巴丹人,似乎又從歷史的分岔口,找到另一個相似之處。

    那個相似之處,就是近代接受天主教的信仰。不過或許是達悟人深受惡靈觀念的影響,在信仰的虔誠度上,顯然不比伊巴丹人來得徹底。

    先說在伊巴亞特,村裡唯一的一座教堂,至今仍有一位客居此地長達30年之久的西班牙神父多明哥(Fr. Domingo Deniz)。

    1969年來到這裡,如今形同本地精神支柱的神父多明哥,就未曾離開過。在多風災、地震、火山的巴丹群島,自然的力量,往往主宰著個人的命運,伊巴丹人因此只有禱告,才能克服心靈的不安與恐懼。

    相對於巴丹人的虔信,多數的達悟人,雖然從不否認自己是天主教徒,但老一輩人的心理,多少還是受制於惡靈的桎梏,年輕一輩的達悟人,例如參與策畫這次交流活、同時也是立委高金素梅前辦公室主任的希瑪拉歐斯,對於這來自西方的信仰,則語多保留。

    「時代變了,變得比我們祖先所面對的海洋,還要變幻莫測。我或許是天主教徒,但安定心靈的力量,卻還是要從自己的內心去找。」

    從過去的泛靈信仰,歷經宗教的洗禮,一直到現在的自我追尋,時代的改變,在希瑪拉歐斯這樣年輕達悟人的身上,看得最清楚。

    「年輕一代對於交流的想法,和老人家們有著很大的不同,」希瑪拉歐斯娓娓地說著,彷彿這些想法在他腦海裡醞釀已久。

    「老人家心裡,毋寧說有更多深層情感的存在;至於我們,則更希望有實質的東西,例如在文化、經濟、教育、觀光上的全面合作,進而形成一個蘭嶼與巴丹的海洋文化圈。」

 

讓夢想與現實握手

    夢想不必然是空中閣樓。曾經,原住民的聲音,一度湮沒在主流的社會中,但經過長久默默地耕耘,希瑪拉歐斯和族人的想法,在此次農經交流團最後一天的會議上,不僅被列為議題,同時也獲得充分的討論。

    儘管菲方代表、由巴丹省選出的國會議員法蘭西歐亞巴德(Florencio B. Abad)表示,礙於近日、菲兩國漁民糾紛日多,菲國政府希望相關的合作,留待漁民問題解決後再說,但在那之前,包括中學生互訪的教育議題、共同發展深度旅遊的經濟文化方案,甚至直航,兩地都可以預作準備,為正式的交流暖身。

    在生物地理學的學說中,對於生物分布與地理環境的因果關係,有過一個非常精采的論述。此說主要談及生物的分布位置,不僅涉及在漫長的時間中,生物本身的活力與地理環境間的互,同時,也深受行政疆界的影響。

    同屬一個行政區域的生物,即使相距較遠,只要在交通上往來頻繁,慢慢地,兩個原本關係趨淡的地區,在生物的組成上,又會漸趨類似。

    關於蘭嶼與巴丹的臺東龍眼樹,最早是其中哪一方的種子,透過人類、鳥類或其他載體的運輸,先行抵達對岸的土地,落地生根,至今尚無定論。

    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只要持續努力,在自然條件上原就已經關係密切的蘭嶼與巴丹,藉由人文環境的打造與改善,嶄新的「蘭嶼巴丹海洋文化圈」,絕對指日可待。(本文原載於《經典雜誌》,2003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