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寫自己,是研究,還是…?
本期專題
第59期
2024/06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當代臺灣的一個學術現象,也是族群現象,就是許多原住民籍研究者湧現,而且絕大部分均專研自己族群群落的課題。二十數年來,此類研究的產出文獻,包括碩博士論文在內,已給予人有不計其數之感。這是一種「原住民族學」的知識積累,帶來大量足供非原民籍學者的參考資料。當然,學界到底蒙其利至多高比重,仍需進一步推敲,惟至少圖書館藏或書單整理報表上,著實豐富了許多。現在的大哉問應該是,為何突現如此之多的當代原民自我研究者?他們逐一踏進研究社群,代表著是學界盛事,還是應看作是族群部落的人文紀錄?本次專題初衷,就是有此意念,看看可以捎來多少回饋養分。經過審編,計收錄三文,讀來頗有心得。
從身份、文字、歌曲、學位、出版、機構等等範疇出發,可以看到什麼?事實上,並不是探究任一社會文化群體,就應自此著眼,而是針對臺灣原民的極近半世紀寫作樣態觀察,可以得知上述這些人文表現場域,正是族人下筆歷程的關鍵切入角度。陳叔倬和悠蘭‧多又Yulan Toyuw的文章貢獻就在此。他們提出的諸項關鍵分析要素,足以看到族人寫手亟欲脫離殖民和資本二座壓力大山的努力。基本上,為何有多量原民研究者冒出頭角的一問,頗可以從二位作者強調實踐唯要的說明裡得到解惑。
原住民學的發展極致之一,就是各個族群分別建置成一個「類學科」。類學科可以招來較多寫手,團結力量大,民族聲音自此是一種聚集的總體呼喚,而非個人無力說說。傅鳳琴專注描述「卑南學」的十年。她的文章詳實地報告兩年一次之該類學科論壇之後出版的文章內容,其主要目的係欲說明以族人為主要寫作者之研究成就事實上已然可觀,因此,不至於仍是謝世忠過去所稱之原民大量突現寫作的「仿學焦慮」景象。這種舉證仿學早已不焦慮之反駁或挑戰,真的深具正向意義,我們期待更多討論的到來。至於對類學科的存在一事,我會比較關心其下一步的走向。畢竟「類學科」不是「學科」,後者可以無限發展,因其價值全球公認,也有無數同好維繫著社群的正常運作,反觀前者,它很容易讓人想及類似學術包裝下的民族主義,所以,研究過程中,有可能半途觸礁,停滯不前,或者身處激情後的空虛,難以表現出方法論的說服力道。
童信智認為,族語是為文化深度解析之鑰,排灣族受到學者的重視已近一世紀之久,然而,今日必須重視的就是極力發掘族語辭彙文句歌謠敘事等等口語傳統,並予以全面定義說明或解釋。此番功夫正是了解排灣族人之所以成為真正排灣族成員的關鍵。文章內容頗見功夫,也羅列比較古今文獻的研究成果,更積極推斷出排灣語轉為中文的詞義表意方式。作者顯然認知到縱使族語為基底的研究不容易,卻也直觀感覺這是一份深具價值的工作,而且有足夠人選正在一起努力中。
二十世紀中葉之際,人類學或民族學興起搶救瀕臨滅絕之弱勢群體文化的呼籲,於是搶救人類學(salvage anthropology)或搶救民族學(salvage ethnology)的論述。為了搶救而出發,必定是以珍貴資料趕緊留下為要,所以,基本上,投入此番工作的學人們作為,或尚未達到研究的階段。而現今臺灣的原住民學某些部份表現,即頗類似搶救概念的實踐結果。陳叔倬和悠蘭‧多又Yulan Toyuw觀察到的文字歌謠學位出版等等各項,多屬可以留下文化資料的工具管道,傅鳳琴描述的卑南學文章中,也見不少珍貴資料統整的篇幅。而童信智更直接訴求於我族來解開我文化之內在意涵的價值,其中當然盡是豐沛文化資料。「研究」一語來自科學的建立,必須客觀,也要有大量夥伴集中興趣,共同展現出強大的解釋與分析之動機。這種學科界定,很具滿足人類求知之吸引魅力。原住民學內部,往往充滿我愛我族的心境,因此,若以前述定義之「研究」來統攝這份類學科,其實並不易精準,畢竟,自己實在很難面對必須客觀觀看自我親族的那份尷尬樣態。而且,在自己家人和族人圈內進行田調的那種莫名感性,或可能無法轉置到對他人他群的研究。自我學術最終似乎只能不斷記錄正在失傳的一切古典,總體的價值到此為止。那麼,它是「研究」一詞可概括的嗎?或許就將之當成一份積極的努力,大家持續參與寫作,見證人類擁有黏身自我文化之可貴天賦,也不失為一項認知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