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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古典文學中的原住民文學史料 本期專題 5 2012/10

文/王幼華

排灣族人用餐後的室內聚會,約攝於1930年代。(提供/智慧藏資料室)以傳統文學書寫臺灣原住民的作品,主要是以詩歌為主。這些創作的內容大致可分為:日常生活、生命禮俗、愛情婚姻、節慶儀式、身體服飾等幾大類。

 

吟詠的主題有:燒墾與輪休、獵鹿、獵首、鬥捷、獸骨懸掛、骷髏架、檳榔、打喇酥、淡巴菰、刺魚、獨木舟、溪浴、弓箭、腰刀、羽飾、裸體、拔毛、缺齒或涅齒、紋身、竹耳環、銅手鐲、達戈紋布、干欄式建築、半穴式建築、口琴、鼻簫、自由戀愛、歌謠舞蹈等等。在體裁上以雜詠、竹枝詞、巡行詩等數量最多,也最具代表性。以下簡列三個主題及相關作品,略加說明。

 

一、風俗民情

清代臺灣最早記述原住民風俗的詩歌,是齊體物的〈臺灣雜詠〉十首,詩裏所描述的對象是居住在南臺灣一帶的原住民。郁永河的《裨海紀遊》是康熙年間記述臺灣重要的著作,其中〈土番竹枝詞〉二十四首最具代表性。詩作中描寫原住民外在形貌的作品比較多,如:他們不知道什麼是衣服,也沒有衣服穿,幾乎是大半裸露的狀態:

 

生來曾不識衣衫,裸體年年耐歲寒。犢鼻也知難免俗,青烏三尺是圍闌。

 

原住民雖知織布(達戈紋),但產量很少,除了遮陰的部份外,全身都是光裸的,社會的發展還處在非常原始的狀態。其次講身體的刺青:

 

紋身舊俗是雕青,背上盤旋鳥翼形。一變又為文豹鞹,蛇神牛鬼共猙獰。

(半線以北,胸背皆作豹文,如半臂之在體。)

 

胸背斕斑直到腰,爭誇錯錦勝鮫綃。冰肌玉腕都紋遍,只有雙眉不解描。

(番婦臂股,文繡都遍,獨頭面落垢,不知修飾,以無鏡可照,終身不能一睹其貌也。)

 

這兩首是針對原住民身上的刺青所做的描述,郁永河注意到他們身上的花紋不同,有鳥翼形、豹紋等。紋身由胸口到腰部,紋豹文的在半線(彰化縣)以北地區的原住民,南部的以鳥翼為主。婦女也刺青,手腕、手臂、臀部上都刺滿花紋。番人對身上的花紋十分自豪,常拿來向人誇耀。

 

講外表裝飾的有七首,內容包括耳飾、貝殼項鍊、金屬手環、各色各樣的髮型等。他們用竹片鑽耳,以耳洞大為美,在做法上使用漸進法,剛開始像銅錢一樣,之後如碗大,有的撐到像盤子一般大:

 

番兒大耳是奇觀,少小都將兩耳鑽。截竹塞輪輪漸大,如錢如碗復如盤。

 

許多人脖子上垂著用貝殼做的項鍊,重重環繞,這些貝殼的顏色有紅有綠,色彩繽紛駁雜。原住民喜歡掛著銅、鐵製的手環,爭奇鬥艷,時出新意,期望與眾不同。這個樣子在漢人的眼光裏,好像犯了重罪的犯人一般,猙獰的模樣與佛教變相圖畫中的妖魔鬼怪相類,但卻是活生生的出現在人的面前。

 

鑪貝雕螺各盡功,陸離斑駁碧兼紅。番兒項下重重繞,客至疑過繡嶺宮。

銅箍鐵鐲儼刑人,斗怪爭奇事事新。多少丹青摹變相,畫圖那得似生成。

 

郁永河對原住民的觀察很是仔細,在愛情與婚姻方面,他記錄年輕的番女到了適婚年齡,家裏就會準備一間獨立的房屋,讓她可以自主的生活。對這女子有情的男子,用鼻簫傳情,若女子有意即可成婚,不必雙方家長同意。當兩人互訂終身之後,會鑿下牙齒贈給對方,表示愛情的永恆不變。當男孩子長大後,便會自己離開家庭,另謀生路,家中的財產、土地是傳給女人的,男子沒有繼承權。

 

這是母系社會常見的現象,臺灣的生、熟番中大多數都是母系社會,郁永河當時並沒有母系社會的觀念,只就觀察所得加以紀錄:

 

女兒纔到破瓜時,阿母忙為構室居。吹得鼻簫能合調,任教自擇可人兒。

只須嬌女得歡心,那見堂開孔雀屏。既得歡心纔挽手,更加鑿齒締姻盟。

男兒待字早離孃,有子成童任遠颺。不重生男重生女,家園原不與兒郎。

 

郁永河整組作品所述的範圍很廣,以客觀的寫實為主,沒有誇大渲染,也沒有好異尚奇之病。在他之後黃叔璥的《臺海使槎錄》,是以官方之力對十八世紀臺灣原住民,做了相當全面的記錄。其中〈番社雜詠〉二十四首,非常有系統的將中南部原住民的生活,以七絕詩歌具體表現出來,每首各詠一事,如:紋身、作室、種園、晝織、夜舂等。因為是以實查作為基礎,所寫的作品較為可靠。

 

孫元衡是一位寫番俗作品甚多的作家,知名之作有〈裸人叢笑篇〉、〈秋日雜詩〉十二首等。其作品特色是好用誇張的筆法,恣縱的想像,來編織鋪飾。寫番人之作也堆砌了許多古文奇字,雜湊了一些史書上的典故,來使詩作顯得古雅深奧。先看〈裸人叢笑篇〉中描述原住民的服飾衣冠:

 

鑿囷貫竹皮括輪,象日月兮衛其身,圓景雙擔色若銀。我聞無腸之東聶耳國,趨走捧持猶捧珍。又云一耳為衾一為茵。非其苗裔強相效,嗚呼坎德胡不辰。

 

短布無長縫,尚元戒施縞。桶裙本陋制,不異蠻犵狫。狫蠻鑿齒喪其親,爾蠻鑿齒媾其姻,雜俗殊風仁不仁。

 

第一首是說原住民用竹子皮作成圓形的裝飾品,有的拿來束腰,有的拿來貫耳;他認為這些髮型和裝飾,受到甌駱這些種族以及聶耳國的影響。第二首寫原住民的衣服,和廣西、貴州一帶的犵狫人很像,顏色喜歡用黑色,裙子是桶狀的。犵狫也有鑿齒的習俗,不同的是其在父母死時,兒子、媳婦各鑿二齒投棺中以示追念;臺灣的原住民則是鑿齒以為婚媾。孫元衡作詩時喜歡引用《山海經》、《爾雅》一類的工具書,描述臺灣原住民時,拿閩、粵、貴州一帶的少數民族來做比較,對照他們的風俗衣飾同與不同之處。

 

二、歌舞歡慶

臺灣原住民不論是祭祖、祭鬼神、慶豐年、逐疫、作戰、迎賓,都會有歌舞的演出。歌舞是抒發情感,凝聚共識,傳遞歷史文化重要的活動。在沒有文字的族群中,歌舞正是該族群文化的總體表現。正因為這樣的活動具有強烈的表徵意義,所以以此為題的文學作品相當多,也突顯了原在矮牆上吹奏Robo(口琴)的泰雅族少女們,約攝於1930年代。(提供/智慧藏資料室)住民的文化特色。六十七所編的《番社采風圖考》〈番戲〉輯錄了許多專詠原住民歌舞的作品。其中有一段是記述在婚禮時,表演的歌舞情形:

 

番俗成婚後三日,會諸親友飲宴。各婦女豔裝赴集,以手相挽而相對,舉身擺蕩,以足下軒輊應之,循環不斷。為兩匝圓井形;引吭高唱,互相答和,搖頭閉目,備極媚態。此晉女子連袂踏歌意也。

 

婚禮完成後三天,親友們聚集過來,女人們穿著盛裝,打扮得十分艷麗,在這場婚禮唱歌、跳舞。跳舞時舞者雙手相挽,圍成兩個圓圈,閉起眼睛,頭與身體有節奏的搖擺,雙腳前後跳動,歌聲此起彼應,互相對話。六十七認為這種舞蹈形式,與魏晉時期江南女子連袂踏歌很類似。原住民在節慶、迎賓、狩獵、戰鬥前,都會有不同的歌舞演出。以下引錄黃叔璥、范咸的詩作,充滿了愉快歡樂的氣氛。

黃叔璥:

男冠毛羽女鬖,衣極鮮華酒極酣。一度齊咻金一扣,不知歌曲但喃喃。

范咸:

連臂相看笑踏歌,陳詞道是感恩多。劇憐不似弓鞋影,一曲春風奈若何。

妙相天魔學舞成,垂肩瓔珞太憨生。分明即是西番曲,齊唱多羅作梵聲。

衣冠漸已學唐人番謂漢人曰「唐」),婦女紅衫一色新。金鼓齊鳴雙舉手,淺斟低唱又三巡。

不須戛玉更敲金,聲韻幽颺夜漏沈。自是天民歌帝力,兒家知識本無心。

島上方言語意深,依然天籟有清音。須知聲教通重譯,傾盡尊親萬國心。

六十七:

番歌歌罷共鳴金,舞翠翻紅燭影沈。道是天家恩至渥,賡颺不盡野人心。

大唐禮教久蒸薰,既著長衫且著裙。莫道窮荒少知識,謳歌無語不尊君。

歌聲雖未繞梁沈,亦自悠揚載好音。不解喃喃度何曲,惟於含笑驗歡心。

競喜村醪進玉卮,番孃沈醉踏歌遲。相將聯臂紅燈下,想見天魔夜舞時。

清歌宛轉燭花前,舞袖翩躚共比肩。我正慚無宣化術,見渠歡忭亦欣然。

 

這幾首詠原住民歌舞的作品,有幾個共同的特色,其一是描述原住民參加歌舞賽會時的衣冠鮮豔華麗,裝飾隆重,顯示對表演歌舞的慎重。其二是音樂曲調很單調,也缺乏伴奏的樂器,僅有齊一步伐的銅鑼而已;但能自得其樂,聽者也會如喝醉酒般的陶醉其中。其三是原住民們在唱些什麼,外人無法了解,需要聽得懂的人來說明才明白。其四是歌舞時必有酒為助興之物,參與歌舞賽會的人都會被勸飲大量的「番酒」。由於氣氛熱烈,參與者往往也會興奮起來,不惜一醉。六十七發現要教化這些人,不必要用太多方法,參與原住民的歌舞賽會,即能與他們打成一片,情感便能交融,達到官民相親的效果。

 

另外曾率領鄉勇抵拒林爽文之變的黃清泰,寫有一首〈觀岸裏社番踏歌〉,這首七言古詩並不純然屬於客觀的記述,夾雜了詩人主觀的議論,對「岸裏社番」的歌舞有精采的描寫:

 

冬月獸肥新釀熟,合社飲酒社鬼祠。酒半角技呈百戲。琴用口彈簫鼻吹。

舞罷連臂更踏歌,歌聲詭異雜歡悲。乍聞春林哢鶯囀,忽然秋塚鳴狐狸。

酒缸不空歌不歇,落月已掛西南枝。

 

這首詩標明了這場原住民歌舞是在冬天的時候,全社的人聚集在一起祭拜鬼神,飲酒作樂。這個季節的祭典應該屬於豐年祭的一種,在農事已畢之後,大家共同歡聚享樂,崇祀鬼神。岸裏社屬於巴宰族,是人丁興旺的大社。詩中描述了各種表演節目,還有摔角的競賽,男子們藉著酒意紛紛下場試身手。至於歌聲有時非常歡樂,如同春天樹林內的黃鶯鳴唱;有時又極為淒惻,如秋天墳堆間狐狸的悲鳴。社人們一定要喝到酒缸空了才肯罷休,歡樂的場面一直到月落西沉,旭日即將東昇,才會停止。咸、同年間的彰化詩人陳肇興的〈番社過年歌〉,也歌詠了中臺灣平埔族於過年時歌舞歡樂的情形,社人們盛裝與會,又唱又跳,聲音高亢直入青天,生動又有趣。

 

三、原漢衝突

吳性誠的敘事長篇古詩〈入山歌〉,是敘述清代中葉漢人移民侵墾原住民土地,內容最為詳實的作品。嘉慶19年(1814年)水沙連隘丁首黃林旺,勾結陳大用、郭百年及臺灣知府衙門門丁等,發動一場粗暴的劫掠行動。不肖的胥吏與漢人墾首聯手,入侵水沙連番社(日月潭一帶),大肆焚殺,佔奪土地,使得水沙連的土著族人流離失所,這就是知名的「郭百年侵墾事件」。

 

詩中說到臺灣當時還處在文明未開的階段,原住民動輒殺害入侵領域的墾民,而愚昧的漢人偏不畏懼,老是想侵佔那些肥沃的土地。

 

土牛紅線分番漢,文身鯬面判衣冠。毋相越畔設險守,舊章遵循永不刊。

?睒梟獍人見愁,癡頑吾民與之遊。愍不畏懼侵其地,吞食抗死竟無休

 

原、漢之間,政府畫有界線,以土牛作為標示,希望彼此不要侵犯。但是那些眼中只有利益的民眾,卻冒著生命危險去爭地。原住民雖勇敢,但漢人數目眾多,是無法抵擋的。郭百年等人暗藏屠殺的預謀,勾結臺灣府官員,假借要徵糧,裝扮成官員模樣,打著紅傘出現,就在原住民熱情接待「長官」時,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突然發動襲擊。

 

何來搆隙失鄰好,水社殺機藏已早。諜謀暗引貪利徒,滅虢還從虞假道。

偽呼庚癸乏軍糧,欲向山中乞鹿場。矯稱官長張紅蓋,襲取其社不可當。

 

一場攻擊就在原住民沒有防備之下展開了,吳詩描述了當時屠殺的景況:

 

壯者僅免幼者死,老婦飲刃屠稚子。開廩運粟萬斛多,其餘一炬屋同毀。

野掠牛羊室括財,弓刀布斧盡搜來。可憐更有傷心處,掘遍塚墓拋殘骸。

兔脫紛紛竄巖曲,只解哀號不解哭。

 

強壯的逃得快,因此倖免於難;但逃不掉的老弱婦孺,入侵者都沒放過,一併殺害。他們打開了原住民的倉庫,搬光糧食,搶奪牛羊等牲畜,放火燒掉原住民的住所。更惡劣的是把墳墓也挖開,將亡者骨骸四處亂拋,原住民們一面哀號一面向深山逃竄,這種可怕的場面讀來令人震撼不已。趕走原住者後,入侵者大方地在此地築起房舍,建起碉堡,開始論功行賞,劃分每個人「應得」的土地。吳性誠說:「我聞痛心兼疾首,終夜徬徨繞床走。同為赤子保無方,斷腸愧赧惟引咎。」這些單純的土著都是該受照顧的「赤子」,受到如此的傷害,讓人終夜無法安眠,繞著床苦痛難忍。水沙連番人過去曾為朝廷效力,立過戰功:「傳聞此番知大義,曾助王師殲醜類。」今天遭此大難,實在令人扼腕。這件嚴重的屠殺侵墾事件,震動了上級,官員幾經商議後,作了處置。先把入侵者趕走,將為首者加以嚴懲,拆毀漢民所築的住屋,將田地還給原住民。跟隨郭百年進來的人,無罪驅回。此詩末段另有警句:「莫認蓬萊可訪仙,荒煙蔓草翠微巔。」告訴人們不要以為臺灣是蓬萊仙島,此處有仙可訪,這兒也充滿了貪婪的鬥爭,充滿人性卑劣的一面。吳性誠的這首詩,展現的是清代漢番衝突歷史過程裡,相當可怕的傷痕。

 

臺灣府訓導劉家謀,寫於咸豐2年(1852年)的《海音詩》一百首,是詠番民的重要作品。如記述番割吳鳳的故事,最為知名:

 

紛紛番割總殃民,誰似吳郎澤及人。拼卻頭顱飛不返,社寮俎豆自千春。

註云:沿山一帶,有學習番語、貿易番地者,名曰「番割」;生番以女妻之,常誘番出為民害。吳鳳,嘉義番仔潭人,為蒲羌林大社通事,蒲羌林十八社番,每欲殺阿豹厝兩鄉人,鳳為請緩期,密令兩鄉人逃避。久而番知鳳所為,將殺鳳;鳳告其家人曰:「吾寧一死以安兩鄉之人。」

既死,社番每於薄暮,見鳳披髮帶劍騎馬而呼,社中人多疫死者,因致祝焉。誓不敢於路中殺人。

南則於傀儡社、北則於王字頭,而中路無敢犯者。鳳在羌林社,社人春秋祀之。

 

詩以「紛紛番割總殃民」開頭,言及「番割」這些人,品行不端的所在多有,他們往往利用原住民的無知,以及官吏聽不懂番語的縫隙,謀取利益為此原/漢之間在番割挑撥之下衝突不斷。其中,擔任蒲羌林大社番割的吳鳳,卻與殃民番割形象大不相同,他不願看到太多的傷亡,為了避免阿豹厝漢人被原住民殺害而引起更大的不安,因此決定犧牲自己生命,設法讓阿豹兩鄉漢人順利逃走。這首詩清楚紀錄了吳鳳當年為維護漢人而死的原因始末,以及嘉義羌林社為何要祭拜吳鳳的緣故

 

有關原住民的傳統文學創作,必須注意到有很多:「重複」、「再寫」、「雜湊」、「訛誤」的現象。寫作者往往閱讀相關文獻如方志、個人載籍的記載即下筆為詩文,這樣的情形由清領初期至末期皆有。例如嘉慶年間的薛約,從未到過臺灣,卻因為替擔任臺灣知縣的兄長薛志亮校對《續修臺灣縣志》,便寫了〈臺灣竹枝詞〉。道光年間兩度來臺的孫爾準,未曾進入埔裏,卻寫有〈埔裏社〉一詩。光緒初年臺灣府學教諭馬清樞,見巡撫王凱泰寫有〈臺灣雜詠〉三十二首,〈續詠〉十二首,便以〈臺陽雜興〉三十首唱和。其中有關原住民書寫,大多複述郁永河及相關文獻之作,用套用或鑲嵌「刻板用語」的方式寫作,文學及史料的價值不高,這是須要加以辨明的。(本文作者為聯合大學華語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