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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新港文書看16-19世紀的平埔族 本期專題 3 2012/06

文/李瑞源(Paparil Tavali)

「少年耶,這契約內底英語寫啥恁敢看有?阮囝讀英語系就看攏無,恁敢看有?」


「歐吉桑,我後遍要閣去恁厝找你開講喔,到時英語的契約要借我看喔。」1


這是新港文書出土的一段經典對話,在歐吉桑的家裡,果真收藏3張新港文書。這個連英文系的孩子都看不懂的新港文書,究竟長成什麼樣子?又代表了誰的語言?是誰在說新港語呢?透過新港文書,我們可以認識一個族群的歷史──她的名字叫做「西拉雅」(Siraya)。

從口傳到文字的歷史
在17世紀荷蘭人佔領臺灣前,臺灣原住民的歷史傳承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口耳相傳來進行,在日常生活中反覆提醒與傳頌,遇到特殊祭典則加以強調歷史經驗的記憶,記取教訓,強化自身族群的生存能力。荷蘭人來到臺灣後,將文字系統輸入鄰近荷蘭人的原住民部落,特別是最靠近大員(今臺南安平區)熱蘭遮城行政中心的西拉雅族新港社(今臺南新市區),最早設立教會學校(1636年),最先接觸文字教育,持續性也最久。因此,一些部落年輕人學會使用羅馬字來書寫自己的母語-新港語(Sinkan Language),也曾被派到其他部落教導羅馬字。這新款的文字語言後來主要應用在契約文書上,被稱為「新港文書」(Sinkan Manuscripts),俗稱「番仔契」、「番仔字」;而這群會寫羅馬字的年輕人,在清代歷史文獻中稱作「甲冊」或「教冊」(閩南話「學校老師」之意)。

西拉雅族全民瘋abc?
在還沒有「全民英檢」的時代,西拉雅族的子民早已率先學起羅馬拼音abc了。如同現在的孩子進學校讀英文,西拉雅人進入由荷蘭人創立的「教會學校」學習羅馬字,這讓以口語傳承歷史的西拉雅人開始拿起鵝毛筆畫起abc,開啟用文字記錄生活點滴的契機,成為臺灣最早的原住民書寫文字。除了文字學習之外,教會學校最常講授的課程是基督教教育,這是荷蘭人開設教會學校最主要的目的-傳播福音。教育和佈教結合一體,讓西拉雅人一邊練習羅馬字,一邊背誦基督教信條。佈教又和政治結合,使羅馬字推行到其他西拉雅族部落,像卓猴社(今臺南山上區)、?豆社(今臺南麻豆區)、大武?社(今臺南玉井區)、下淡水社(今屏東萬丹鄉)、茄藤社(今屏東南州鄉),也使荷蘭人的政治、宗教勢力擴張開來。

新港文書的出土、件數和內容
目前發現最早的新港文書是康熙22年(1683年),最晚為嘉慶23年(1818年),橫跨135年之久;也就是說,在荷蘭人離開臺灣後,西拉雅族人仍然開口說母語,動手寫羅馬字。相對的,在經歷長時間和明鄭、清代政府、漢人族群的交往互動後,在官方設置「土番社學」的儒家教育下,才過渡到寫漢字、說漢語的生活習慣。嘉慶年間以後,羅馬字新港文書就比較少出現,母語也少說了,逐漸轉換成用漢字寫成的一般性契約文書。

附有土地界圖的雙語新港文書。(黃天橫提供)

現階段收集到的新港文書至少有180件,有全部都用西拉雅語寫成的「單語新港文書」,也有西拉雅語、漢語相互對照的「雙語新港文書」。其內容多是和漢人發生土地給墾、典租、買賣等事務有關,涉及金錢交易,所以有必要訂立契約以保障自身權益,更謹慎的則將土地的四周界限畫在契約上,有圖有真相,就不怕被騙了。除此之外,也有族人之間的買賣借貸,或為了弭平糾紛所訂立的調解合約;更有趣的是,有些新港文書記載了日常用品的價格,譬如木耳、紫菜、蝦米、魷魚、麵線、米粉、煙草等項物價,甚至買賣牛隻的時價:12大員。2

新港文書也記載日常生活用品的價格。(東京外國語大學-亞洲與非洲語言文化研究中心典藏)新港文書的小秘密
由於新港文書是西拉雅族裔寫成的羅馬字文件,從中可以觀察西拉雅族群的社會文化諸貌,譬如住居環境、部落社會、文化特色、與漢人混居的情況及影響等,這是新港文書在解讀上最饒富趣味的地方。

部落的地理景觀:新港文書很多是屬於土地租借契約,會很清楚註明土地四周的界限,這時候就會帶到傍鄰土地的環境生態,有些是住家、田園,有些是山崙、山坑或溝壑,通常靠近平原地帶的會是田園或牛車路,而靠近淺山丘陵的則是山崙、坑溝,充分顯示部落附近的地理景觀。另外,有些還會提及家宅的現耕物產,如有栽植竹木、龍眼、檳榔等作物,具體呈現部落的社會經濟與土地利用。

女性多為立契人:許多土地契約的立契人、見證人,是由女性出面訂約或在場作見證人。女性活躍在新港文書中,不僅表示女性為財產持有或繼承人的身分,而且具有參與制定契約的權力。另外,不少以家族成員或部落年齡層組織為立契單位的案例,更說明土地財產權共有的文化。上述這兩點突顯女性的社會特質,能佐證西拉雅族在歷史文獻上常被描述以「女系」繼承家產的獨特性,而有偏向母系社會的內涵。3 隨著時間演變,逐漸出現男女共同繼承土地的現象,可視為朝向男系繼承的一種過渡型態。

此件文書的日期為(ioung)sing 103 ni 102 goij 104 sit(雍正13年12月14 日),右邊則有幾位立契人Caraijou、Doringo、Asonaij Carodal 的簽名和姆指印。(東京外國語大學-亞洲與非洲語言文化研究中心典藏)特殊「計數」方法:新港文書最能彰顯西拉雅族特色的莫過於「計數」方法,不像現在我們習慣用十進位法來算數,西拉雅族真的是算「數量」的,也就是算個位數有幾個、十位數有幾個、百位數有幾個,以此類推,各自分開獨立。譬如數字365,用西拉雅族計數法則記成「300605」,表示個位數有5個,十位數有6個,百位數有3個,加起來就是數字「300605」。這類計數在新港文書非常普遍,因為要記載年代、月份的關係,經常看見類似像ioungsing 103 ni 102 goij 104 sit(雍正13年12月14日)、chianliong 205 ni 101 goij(乾隆25年11月)的型式,流露出典型西拉雅族的文化特色。

最後,則是可以看到西拉雅族與漢人混居的情況與影響。新港文書載明住居環境、土地四周界限,往往會敘述東邊到誰家土地,西邊到誰家土地,因此可以發現當時在西拉雅族周圍已有漢人居住。漢人與平埔族混居的情形漸趨普遍,影響之一是外來語(閩南話)融入西拉雅族社會生活,呈現在新港文書則經常出現借用閩南話的詞句。譬如上一段的紀元年代,完全可以用閩南語音唸出來,ioungsing(雍正)、ni(年)、goij(月)、sit(日)、chianliong(乾隆);其他像是貨幣單位niou(兩)、ci(錢)、hon(分),容量單位sio(石)、tau(斗),名詞稱謂tonghso(通事)、tionglang(中人)、taijsou(代書),以及契約用語so si binpik(四至明白)、2 pi kagowan(二比甘願)等,唸起來似曾相識而熟悉,趣味十足。


新港文書的解碼—蒐集、解讀與研究成果

以上對新港文書的研究與解讀,是受惠於許多前人的努力而來,倘若沒有他們的辛勤耕耘,我們對新港文書的認識仍然會停留在「看攏無的英語」階段。新港文書的蒐集、解讀到學術研究,是一條漫長的路。1930年代任職於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的小川尚義(Ogawa Naoyoshi)、村上直次郎(Murakami Naojiro)二位教授,花了許多時間蒐集新港文書,並進行單語、雙語新港文書的解讀,尤其是村上直次郎在昭和8年(1933年)將採集到的101件單、雙語新港文書出版專書《新港文書》,使新港文書研究奠定厚實基礎。

戰後,雖然有人持續留意新港文書,但進一步的解讀和研究遲至民國78年(1989年)才由歷史學者翁佳音開始一系列的單語新港文書解讀,從中演繹出一套解析新港文書的方法論,並且提出西拉雅族的姓名規則為「名+姓」,名字則有男女性別之分。91年語言學家李壬癸解讀15件單語新港文書,並嘗試重建西拉雅族的語法規則,展現初步研究成果。94年翁佳音、吳國聖解讀8件雙語新港文書,延伸討論許多有趣的題目,如典契格式、教冊傳統和族群文化用語。99年李壬癸出版《新港文書研究》,將收錄的170件新港文書全部翻譯出來,至此,新港文書的解讀工作可算大致完成。然而,後繼研究才正起步,等待更多研究者的投入與探索。

新港文書的小小正名—蕃語文書
雖然我們已經習慣用「新港文書」來表示那些用羅馬字寫成的文件或契約文書,但這個詞並非那麼恰當,因為用它來稱呼其他社群如?豆社、大武?社、下淡水社、茄藤社的羅馬字文書,似乎難以望文生義,甚至有誤導的成份。其實,在本文一開始那位詢問歐吉桑的少年仔──蔡承維,曾經根據村上直次郎的分類與稱呼,指出「蕃語文書」一詞才是他用來涵括羅馬字契約文書的總稱,再依據契約內容分為新港文書、?豆文書、大武?文書、下淡水文書、茄藤文書。 4因此,我們經常用來泛稱羅馬字「新港文書」的本意,正本清源,應該稱呼為「蕃語文書」。(本文作者現為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生)


【注釋1】陳秋坤、蔡承維編著,《大崗山地區古契約文書匯編》(高雄:高雄縣政府,2004),頁17。
【注釋2】翁佳音,〈新港文書的物價資料〉,《臺灣風物》40:1(1990),頁133-137。以及翁佳音,〈一件單語新港文書的試解〉,《民族學研究所資料彙編》1(1990),頁151。
【注釋3】歷史文獻上的西拉雅族,有盛行招贅婚、從妻居、女性繼承家產等項部落文化特質。
【注釋4】蔡承維,〈清代田寮地區新港社人的地權演變(1736-1895)〉(臺南:國立臺南師範學院鄉土文化研究所碩士論文,2002),頁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