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主公告看當代的「傳統領域」— 排灣族卡拉魯然部落與筏灣部落
時事快遞
第33期
2017/08
文/編輯室
編輯室
從自主公告看當代的「傳統領域」— 排灣族卡拉魯然部落與筏灣部落
一、前言:傳統領域調查的現狀與被移住經驗
從「還我土地」到「還我傳統領域」,歷經二十餘年的權利運動後,從原住民保留地的增劃編到集體空間權利的訴求,傳統領域的內涵和劃設方式成為當前最重要的議題之一。2002年,為了實踐以陳水扁政府「新夥伴關係」條約作為原住民族政策之依據的承諾,原民會展開了一系列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調查計劃。2002-2006年張長義、蔡博文主持的計畫是以個別部落作為基礎單位,後於2007-2009年汪明輝、台邦.撒沙勒主持的計劃中,改以族群為單位;而於2015年林益仁主持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土地調查與確認作業法制化」計畫中,則與地方團體合作、借重其在地經驗和組織模式,作為劃設傳統領域法制化制度研擬的參考點。
隨著以政府經費支持的整合性調查計劃持續開展,個別部落、地方工作室或青年團體亦開始發起自主性的調查工作,對傳統領域的型態和調查漸次提出更加多元的內涵及反思。「傳統領域」的概念並非台灣原住民族對於土地認識的固有框架,而是一個作為權利運動主張的用語;事實上,個別部落之間對於「傳統領域」概念本身的理解相當不同,依據其文化脈絡、歷史經驗、和當代事件契機而有所差異。
早期傳統領域及土地規劃的示範案例,多集中在新竹後山區域的泰雅族部落,這些部落的共同特徵為:受政府政策性移住的影響較少或現代化較晚、具備較穩健發展的文化基礎等;然而,其他多數經歷了政策性移住的部落或者由一個舊部落被拆散為多個新部落、或者數個舊部落被重組為一個新部落,因此從根本上面對的困境在於如何「界定主體」,換句話說便是:「哪些人是一起調查、劃設傳統領域的單位?」這個答案,絕非簡單地等同於現行原民會所公告的核定部落清單。
傳統領域調查的意義是一連串和土地關係緊密的生態知識、文化歷史、社會結構等交織的組合,因此更需要細緻去探問的是:第一、原居舊部落的脈絡和移住的歷程如何妥善地在當代處境中被理解?第二、被移住後,新部落的在地化經驗如何被肯認、並建立在制度形成的過程中?這些懸而待解且眾聲喧嘩的討論,以下將以兩個已自主公告傳統領域的移住型部落作為起點,探究其對「傳統領域」的詮釋為何:分別是於2017年1月2日公告的台東排灣族卡拉魯然(Kalaluran/Kadraluljan)部落、以及於同年4月1日公告的屏東排灣族筏灣(Sepaiyuwan)部落。
二、「已經離開的人」:卡拉魯然(Kalaluran/Kadraluljan)部落
(一)卡拉魯然部落概況
對卡拉魯然而言,捍衛部落的抗爭是從2015年3月開始的。
排灣族卡拉魯然部落位於新園里,約有98戶,七百餘人。「卡拉魯然」(Kalaluran/Kadraluljan)部落是這裡排灣族語的地名,意即「來自各社共榮的地方」,是唯一劃入台東市範圍,也是最北邊的排灣族部落。祖居地位於金峰鄉中央山脈以東深山區的太麻里溪流域上游,由Pa’umeli、Viljaljaur、Tjulitjulik、Cungudjur等四部落融聚而成,在1940年左右被日本政府依理蕃政策強制遷移至現今台東市新園里第一至三鄰,以開墾利嘉溪北岸的河川地。
根據現為卡拉魯然部落主席,來自原Pa’umeli部落的Wuhua Paqaliyus(巫化.巴阿立佑司)所述,其父親是第一批下山並隨著日本政府來到現居地勘查的族人,當時日人答應族人要以平地350公頃的範圍來交換族人原居山地,因此族人逐漸遷徙至此,共居於長屋當中,為日本人種植糧食如小米、花生。然而日治末期戰事緊張,來不及訂定書面契約,日人就已離開台灣。到了1953年,Pa’umeli部落因為瘟疫的緣故,方才全數遷徙下山。而此次遷徙,包含Pa’umeli部落的傳統領袖在內,皆遷移到正興,也有少數幾戶移住到賓茂。
現今卡拉魯然部落鄰近卑南族的利嘉、建和部落,以及魯凱族的達魯瑪克部落。在卡拉魯然遷徙至此之前,此地本屬利嘉部落的勢力範圍。長年住在卡拉魯然部落境內,但是屬利嘉部落長老團的團長表示,此地因屬河床沖積扇,遍佈石頭,當時利嘉部落認為這裡土壤貧脊,便答應讓「山上來的Paiwan」住在這裡。而卡拉魯然目前的獵場,則位於達魯瑪克和建和部落之間的山區,Wuhua牧師根據其父親的敘述,說明卡拉魯然遷徙至此時,達魯瑪克與建和當時的頭目便答應將該山地分享給卡拉魯然族人使用。
圖1:卡拉魯然部落傳統領域、養雞場預定地及鄰近部落相對位址。(編輯室製作(註1))
(二)卡拉魯然部落的傳統領域
2015年,卡拉魯然為要抗議私人養雞場設置於部落周邊,便以「養雞場位於傳統領域範圍內,因而不得開發。」為主張,成功促使台東縣議會訂定《台東縣新設置畜牧場管理自治條例》,阻擋了養雞場的設置。然而在2016年末,台東縣農業處卻提出修正案,意圖鬆綁畜牧場的設置規範,使得卡拉魯然部落憂心忡忡。於是部落緊急在2016年12月31日跨年夜召開部落會議,決議以正式公告傳統領域的方式來影響修正案的議決。
卡拉魯然部落於今(2017)年1月2日正式公告傳統領域範圍界線,根據2006年由原住民族委員會委託的調查團隊調查結果,北面中興路、西以利嘉溪為界,總面積約672公頃的土地,是由Wuhua牧師的父親及部落耆老以遷居後的空間記憶為範圍(圖1)。
我們可以發現,卡拉魯然所公告的傳統領域範圍,並不包含位於太麻里溪流域上游的四個舊部落所在空間,也未包含遷居之後與鄰近部落協商所共用之獵場。部落主席Wuhua說明:「因為在原聚落(的範圍)不是新園可以去公告的,那個是由原居地的傳統領袖要去做的,而不是我們已經離開的人;所以我們有責任要去自主公告的,就是我們這將近80年來居住的土地。因為過去在原居地,我們的模式還是傳統排灣的方式。」
因此,雖然部落的組成是由數個不同的舊部落漸次遷徙而來,但一方面卡拉魯然遷居到現居地的時間較長(現今部落成員擁有居住舊部落經驗者已屈指可數),更透過捍衛土地的權利運動凝聚了對現居地的認同情感。另一方面,由於「傳統排灣的方式」的規範,使得對舊居地空間的詮釋,只有舊部落的傳統領袖具備資格,(而他們是遷徙到今天台東縣金峰鄉的正興部落)。所以可以想見,卡拉魯然部落未來會在現在這塊沖積扇三角地帶上,繼續建立起新的生活、新的規範和記憶。
三、最複雜的交界處:筏灣(Sepaiyuwan)部落
(一)筏灣部落概況
自舊筏灣於隘寮溪上游的發源地Ka-paiwanan,直至今天的排灣村,筏灣族人共歷經了四次遷徙;第一次遷徙,因人口日多,舊筏灣發散出26個小聚落,而當家頭目位處的核心舊筏灣遷到離發源地更高海拔的位置,稱為Kapayoanan,並與週邊26個小聚落形成稅收與納貢的關係,此時日本政府將鄰近的高燕、射鹿兩部落遷徙到核心舊筏灣旁;而後陸續經歷了三次遷徙,周邊26個小聚落逐漸遷徙至鄰近山腳地帶三地、三和北村中村、涼山等地;最後在1974年時遷徙到現址,高燕和射鹿兩部落也隨即落腳於此。(表1)
表1:筏灣部落(Sepaiyuwan)遷徙簡表。/彙整自訪問內容及《臺灣原住民史:排灣族史篇》
|
移動位置
|
時間
|
遷徙原因
|
第一次遷徙
|
發源地Ka-paiwanan
? kapayunan舊筏灣時期
|
日治
時期
|
因人口越來越多,須往高海拔建立新部落;並發散出26個小聚落,形成稅收與納貢關係。此時日本政府將高燕、射鹿兩部落遷徙到舊筏灣旁。
|
第二次遷徙
|
kapayunan舊筏灣時期
? paiyuan
|
日治
時期
|
因村莊崩山必須遷移,周邊26個小聚落則逐漸遷徙至三地、三和中村北村、涼山等地。
|
第三次遷徙
|
paiyuan
? kaliquya暫居地
|
日治
時期
|
因產業道路斷層崩山、無法通行,搬遷後已接近現今排灣村的位置,為暫時的居留地。
|
第四次遷徙
|
kaliquya暫居地
?目前的排灣村
|
1974年
|
屏東縣政府核准並補助全村遷移,村址位於瑪家鄉泰武鄉萬巒鄉及內埔鄉交接處牛角灣一帶;高燕和射鹿兩部落也隨即遷移至此。
|
今天的筏灣部落(Sepaiyuwan)位於屏東縣瑪家鄉排灣村,排灣村是由舊筏灣部落、高燕部落(Padain)、射鹿部落(Calisi)所組成,於1974年成村,目前有159戶、528人。其中,筏灣部落的mazazangilan(領袖家族)包括Qapulu、Taugadu、mavaliv,都是遷徙到排灣村,是舊筏灣部落中遷至平地的最後一批。
(二)筏灣部落的傳統領域
「我們sepaiyuwan部落的人沒有忘記過部落、沒有忘記過傳統,也不斷地在建立重建部落的相關資料,只要耆老、傳統領袖一聲令下,我們就開始執行……」排灣村青年會的青年們說,最初是由部落裡對公共事務較關心的青年,提早發覺部落將面臨的危機,由第一任青年會會長以聊天方式提醒村長,建議部落該儘早宣示傳統領域,日後若有與其他部落或族群發生領域上重疊時,再至部落會議進行協商;但至少要先讓外界知道我們有這樣的動作。
於是筏灣部落於今(2017)年4月1號返回舊部落宣示公告傳統領域。因舊部落仍還有族人的公墓,筏灣部落過去就有在清明連假時一起掃墓、同時整理舊部落的習慣。於是在清明連假前的10天內,筏灣部落內部取得共識、向已從sepaiyuwan原部落遷居到三地、三和、瑪家北村中村、涼山的居民召開說明會取得同意,並以十年來的調查資料為基礎,參考過去「重建部落」計畫建置的文獻資料、請鄉公所協助提供地籍圖、地界圖、衛星空照圖等圖檔;經過資料重疊描繪,以及部落長者指認26個部落位置及地名後,即劃分出sepaiyuwan部落傳統生活領域範圍,完成初步的傳統領域標點過程。
圖2:筏灣部落正在繪製當中的傳統領域標點成果。(攝於排灣村辦公室)
筏灣部落所宣告的傳統領域,目前集中在第二次遷徙前的廣大山域(Kapayoanan舊筏灣時期),是以舊筏灣發散出的26個小聚落範圍作為範圍。與其說是26個小聚落,更像是26個幫忙管理廣大土地的管理者,負責收繳在各區域土地內族人耕種、狩獵的稅,甚至是別的部落經過的過路費,然後「納貢」給核心的舊筏灣部落頭目。反過來說,筏灣部落的傳統領域「不只是」生活空間範圍,而以核心部落當家的mamazangiljan所統轄、課徵農耕漁獵等經濟生產所得稅的土地為範圍,作為判斷標準,突顯出國家機制到來以前,部落實行傳統治理的方式、固有主權的行使的邊界。
筏灣部落與目前同為排灣村內的高燕、射鹿兩部落,因共居年日未久,不僅父母親平時會對孩子會教導三個部落各自的歷史,老人家到關懷據點參與社區活動時亦會分別各坐一隅。即便三個來源不同的部落已多有居、通婚,目前隸屬同一個村辦公室管轄、以同一個社區發展協會運作事務、運作同一個青年會、共同舉辦一個收穫祭、甚至組成同一個「部落會議」,然而卻得面對政策性移住之下「被重組」的困境。事實上,此次以筏灣部落單獨公告的傳統領域宣示,也透露了同村之內、三個部落之間對於舊部落山域地區土地的不同詮釋。
更令族人困擾的是,除了村內的組成複雜,排灣村地處內埔鄉、瑪家鄉、萬巒鄉的行政區域交界處,也使得族人的日常生活被切割的更加零碎。「你看他們簽巡邏箱是瑪家鄉分駐所,馬路有人跌倒車禍是萬巒鄉過來處理。不僅居住的居民很複雜,連地都很複雜。所以你來問我們真的是高難度。」前任青年會長自我嘲諷地說。不過,雖然艱難,青年們看起來依舊堅定:「在各個時期所劃分的領域有所不同,因此在傳統生活領域上有認知重疊的部分,我們願意與各部落與族群進行公平、公開協商」。對內,筏灣部落與同村的高燕、射鹿部落將在排灣村的「部落會議」內持續討論;對外,與其他族群(魯凱族好茶部落)間,也會透過將成立的排灣民族議會與魯凱民族議會進行對話。
四、小結:移住歷史與當代經驗建構的「傳統領域」
從以上兩個已自主公告傳統領域的部落概況、和他們對傳統領域的詮釋中發現,縱然同為排灣族,其傳統領域調查和公告的形貌截然不同。首先,作為公告的主體便已不同,卡拉魯然是作為數個遷居部落所組成的新部落,筏灣則是原住民族委員會所核定的一個「排灣部落」(排灣村)當中的三個部落之一;再者,兩者對於傳統領域的定義有顯著的不同,卡拉魯然認為不應該將舊居地劃入傳統領域,筏灣則並未將現居地劃入傳統領域;第三,兩者在劃設過程中碰到最為棘手的問題,卡拉魯然是需要與外部的其他部落間磨合,筏灣則是長期以來面臨同一村內與另外兩個部落在生活各層面的協調。
試著探究其中原因,我們推論:相對於卡拉魯然,筏灣遷居到現地的時間較晚、離舊部落間的地理距離也較近,因此與舊部落間的連帶關係依然相當緊密;然而關鍵在於舊筏灣當家的mamazangiljan,亦即傳統領袖,都是目前筏灣部落的成員,因此筏灣比起其他舊筏灣遷出至三和中村北村、涼山等地的族人,更有權利去宣告涵蓋舊筏灣區域的傳統領域;反而是現在的排灣村,因為高燕、射鹿部落的存在,筏灣部落不會直接將現居地劃設為傳統領域。對卡拉魯然而言,舊部落的傳統領域調查和公告,都應該、也只能由當家mamazangiljan現居的正興村來擔負責任。
雖然傳統領域調查後的形貌有上述差異,然而兩個部落對傳統領域的詮釋,卻有共同的因素作用其間。第一,以排灣族固有的文化脈絡核心「當家的mamazangiljan」傳統領袖為基礎,傳統領袖所到之處,部落的生命便延續到何處,因此承繼了舊部落mamazangiljan的新部落,才有資格主導、詮釋舊部落的傳統領域。第二,當代的生活經驗和社會事件,也會影響部落對傳統領域空間的理解,如卡拉魯然部落對養雞場的排拒,必須以對傳統領域的權利作為工具,因此更加必須認同現居地與新部落之間的生命共同體連結;而筏灣部落對傳統領域調查的急切渴望,也是希望藉此處理長期以來與高燕、射鹿兩部落間的關係,所以選擇了能與高燕、射鹿兩部落產生顯著區別的舊部落分布區域作為調查重點。
隨著《原住民族土地及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於今年2月公告,於倡議不應排除私有地的聲浪中,「傳統領域」的概念日漸在政府和民間團體對峙的簡化口號中趨向僵化、單一化。然而,藉著本文中兩個部落對傳統領域的調查、公告過程,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傳統領域對各個部落而言,並非是「實線」的劃界之爭,而是各自游移、擺盪、動態變化中的「虛線」範圍;因此,在政策擬定及族人的認同和生活需求當中,我們猶待建構出一個肯認移住歷史與當代經驗的傳統領域認識方式。
(註1)修改自2006年原住民族委員會傳統領域調查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