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頁/文獻電子期刊/期刊內容

配角、佈景、與沒有答覆的提問:讀《紫色香蕉花》 新書視窗 33 2017/08

文/施宇凌

施宇凌(Snayian

現職: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民族發展與社會工作學系研究所畢

自介:因為喜歡上原住民歌手而不小心一腳踏進原住民族世界、遊走在原漢邊界的漢人,喜歡音樂、喜歡唱歌、喜歡寫字、喜歡大海,目前定居花蓮。

 

 

 

 

 

配角、佈景、與沒有答覆的提問:讀《紫色香蕉花》

紫色香蕉花

 

揭露縣政府圖利財團而遭到抹黑的《潮聲》雜誌記者周梨文,在全星科技集團的論壇上,巧遇國中同學袁靜語,可是相認後袁靜語的反應卻出奇冷淡。
出身政治犯家庭的袁靜語,成長過程中承受了歧視和霸凌,隨著父親出獄、平反,過往的加害者們竟若無其事地再度現身。
兩人意外加入原住民團體的抗議活動,卻被視為「漢人霸權共犯」!過去的被害者,如今被當成加害者,個人的傷痕與族群的創傷,孰是孰非,似乎誰也無法說分明。然而面對雙腳所踏的土地,區分加/被害者的意義又在哪裡?

 

作者簡介
李依倩
一九六九年出生於台北縣瑞芳鎮。美國普渡大學傳播研究所博士。大學畢業後從事裝飾玻璃圖案設計與英文翻譯,留美期間曾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編選傳播文化譯叢。返國後首先任教於輔仁大學影像傳播學系並擔任系主任,現為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作品〈數蛤蟆〉獲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著有小說《深海潛行》。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6.12.21

 

這是誰的舞台劇?

 

你曾經看過紫紅色的香蕉花嗎?那是必須在特定的時間踏進田地,撥開枝葉才有可能看見的顏色與型態,大家都知道香蕉,但我想很少人真正看過香蕉花的樣子。打從翻開第一頁的閱讀起,我便不斷思索作者以《紫色香蕉花》為書名的隱喻究竟是什麼?會不會是指稱台灣這個島嶼群/國家當中各種鮮為人知的樣態,就像紫色的香蕉花那樣不為人所見?比如這本書的各個敘事主軸:原住民、部落、社會/部落發展、政府政策、財團圖利、政治迫害??這些確實存在於虛構小說外的真實世界卻難以登上主流社會版面的詞彙,以及詞彙背後的形貌。

 

會受到吸引而閱讀此書是因為書介這一段或多或少呼應自己生命經驗的文字:「??兩人意外加入原住民團體的抗議活動,卻被視為『漢人霸權共犯』!過去的被害者,如今被當成加害者,個人的傷痕與族群的創傷,孰是孰非,似乎誰也無法說分明。??」因此,透過書介所揣想的故事以為是以兩位漢人為主角,但真的進入作者所構築的世界後,我卻不那麼確定,這個故事的主角究竟是雜誌記者周梨文、出身政治犯家庭的袁靜語、致力於社會經濟發展的跨國資訊公司全星、被資訊公司選中做為推動偏鄉發展計畫的虹源部落、生活在部落裡的人們、到部落參訪的客人們、還是在不同位置掌握權力資源的政客。

 

我想,讀者本身的世界觀將會大大左右自身所關照的焦點,進而在同樣的敘事中看見不同的主舞台及主角,就像現實生活中每個人所看見的世界都不一樣;較不熟悉原住民族世界的讀者可能容易將原住民及部落置放於配角的位置,與原住民族世界距離較近的人則會期待在劇情起伏中看到更多深切的原住民族議題,而於我這樣一個試圖跨越族群邊界進入原住民族世界的漢人,穿梭在這部小說世界中的感受是分外複雜。

 

失語、無聲的「原住民」

 

首先,作者使用了非常大量的文字來描繪每個鏡頭場景,我一邊被這些文字帶著走,一邊試圖以作者提供的線索在腦海中繪出這些場景,卻時不時地迷失於文字迷霧中,場景模糊了,有時候人物對話也模糊了。這說不上是作品好不好,可能與我對於文字的吸收能力有關,然而這種感受卻恰巧很接近非原住民想理解原住民族世界時的迷茫,或許也似原住民想理解非原住民世界時的難以消化。無論是我對小說文字的理解,或是不同世界觀之間的跨越溝通,我認為「文化轉譯」是共同的關鍵——作家如何透過文字揭露其欲傳遞的信息?原住民與非原住民如何透過不同(族語)或相同語言(中文)跨越文化、生活、價值觀等差異而達到相互理解?

 

跨越族群與文化邊界的轉譯是困難的,不只要面對語言的挑戰,更多的困難來自對整體族群背景的理解以及差異背後的權力關係,就像書中一段全星資訊公司所研發的語音辨識遇上排灣族人時的場景描繪:一套可清晰辨識標準中文的語音系統,對於不同口音的容忍度很低,因而難以辨識族人口中帶有獨特腔調的中文,當然,也更不可能支援辨識與朗讀排灣族語。對此,場景中負責展示該系統的人說「這是系統能力有限所導致的」,從軟體研發的角度來看確是如此,但如果我們把視野拉大到台灣整體社會來看,不難從中找到彼此照映之處——整體大社會就像是能力有限且缺乏族群文化背景的語音辨識系統,僅支援特定語言,而難以回應不同群體的語言需求,既無法有效提供語言翻譯,更難以達到文化轉譯。

 

除了困於文字迷霧之間的恍然,另一個令我在小說世界中稍感失落的是對於原住民族世界的描繪。當然,如前所述,不同讀者身後的世界觀會帶來不同的期待,而我期待的是在這樣一部從第一頁便有原住民角色現身的小說裡看見更多關於原住民的故事,尤其是能夠凸顯其主體性的故事。但就像現實世界那樣,原住民多半是散落於各章節中獨自絮語的配角、而部落僅作為接待訪客的空間,雖然接近尾聲時有一段讓部落族人得以大聲控訴的抗議場景,但那些說起來很重的話語卻被輕輕放下了——關於那些捍衛文化、土地與自我認同的訴求,再也沒有回應,再也沒有下文。

 

此外,書中大約用了超過一半的篇幅描述全星資訊參訪團在部落內走動參觀的細節,看了哪些東西、部落長什麼樣子、而部落又是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衝突擺盪,但若非曾親身走訪過原住民部落,恐難透過文字想像出一個部落的模樣,就算你真的想像出來,可能仍與真實的部落有所差距。我無法確定作者是否故意如此鋪陳,但我在閱讀過程中感到十分焦躁。我看不見原住民,看不見我所熟悉的部落與議題抗爭,也看不見漢人霸權共犯,甚至連政治犯的軸線也是如此輕描淡寫,太過隱晦卻又贅述,直到讀完最後一頁,我仍無法擺脫這種覺得作者什麼也沒說清楚的焦躁感,但冷靜想一想,這不也是一種現實嗎?有多少人真的在乎台灣島上所發生的一切?有多少人真的能聽清楚每一個角落所發出的聲音?

 

與真實相遇

 

或許就像顏崑陽的推薦序中所說:「《紫色香蕉花》是一部從敘述形式到內容都很特殊的小說。在我眼中,它彷彿是當代台灣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種問題所匯集的巨大包裹。」——這個以各種問題所纏縛的巨大包裹得憑讀者用心仔細拆解,才能將其理成一條條可供辨識的軸線,最終取出核心的傳遞物。嚴格說來,這不能算是一篇推薦書評,但如果你像我一樣對小說所描繪的虛構世界感到悵然若失,歡迎來到現實世界與真實議題相遇,那些寫在書裡的情節都是真的,見過真實之後,或許你就能明白我的焦躁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