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uya Poiconx(浦忠成)
鄒族/東華大學原住民族學院院長
期待粟作再現
一、序論
日前在臺北義美食品門市看到電視行銷影片正播放排灣族部落紅藜採收的景況,也在售架上看到紅藜餅乾。紅藜這原僅在部落襯托豐收場景的作物,居然因為它獨特的成分而翻紅;這讓人想起過去部落家家戶戶都在種植的小米(粟),而紅藜和旱稻、芋頭、樹豆、地瓜、肉豆、小辣椒、刺蔥、山胡椒、路蕎、薏苡等都是部落田地尋常可見的作物,曾幾何時,它們逐漸消失不見了。七八月間東海岸與花東縱谷的阿美族部落正逐次辦理ilisin豐收祭典,這股熱潮會延續到北部,最後在雙北都會結束。其他族群也都有類似的收穫祭儀。原住民族群祭儀的主軸原本就是農作祭祀,隨順著季節,依次進行,透過虔誠、莊嚴的儀式,或歡樂(如阿美族)、或靜肅(如鄒族)(註1)的形式,對於年度的收穫,向神靈的庇佑感恩。
二、小米來源
小米的神聖,在於它是神靈交給人類的作物,神靈叮嚀,要按時播種、除草、收穫,收穫之後要進行收穫的儀式。魯凱族多納部落的粟種是一個失蹤的嬰兒,不久卻以青年之姿返回的達古魯邦takuluban所帶來,故事說:
多納部落Qakilatan家的家長Pantelu與其妻有一天到Pulupulungan地方稱作Nunauano的田地開墾,將其幼子tanopako置於樹下的嬰兒籃中,雖然孩子一直啼哭,但夫婦二人忙於工作,並未加以照顧。直到孩子哭聲停止後,夫婦察覺異狀,前去探看,才發現嬰兒已經失蹤,籃中卻留下一塊大石頭。夫婦二人當日回家後,晚上作夢,於夢中得神諭,神安慰他們不必難過,其子乃神靈接去照顧,幾日後會回來相會。…數日後,該名男孩果然如期返回,但那時已長成二十餘歲成人的模樣,個子高得不能直身進入家屋,並經神改名為takuluban。他告訴父母親,有八位神靈陪他回來,這八位神的形貌常人無法以肉眼看見,只有takuluban能見到。…隨後神與人便合作耕田,雖不能見到神的形狀,但是所砍的樹木應聲倒下,種子播於田中,以及八隻手鍬在田中不斷工作的事實則具體可見。當收穫後,神與人共分收穫,一份帶回神棲之地pulupululangare,另一份則由部落攜回。(許木柱、李壬癸等1997)
此則神話提及嬰兒失蹤,數日返回,已經成年,且由神靈陪同返回部落;神棲之地的時間與人間有別,而粟種由神棲之地攜來,神靈授與穀物之後,尚且下凡協助耕作,並且也要將一份收穫帶回神棲之地pulupululangare,強調粟種係由神靈所授與,而且粟種難得以及生長、茁壯與豐收的匪易。人間的一份帶回部落,此一分享——收穫部分交給神靈,部分由部落分享,此即各部落收穫祭儀之原始意義。
阿美族南勢群的故事說:
南勢番的祖先在人口尚稀,於naloma’an建立部落之時,有一貴人從天下凡。番民們見貴賓蒞臨非常高興,為了歡迎貴人,大家都盛裝出列,通過貴人面前時,眾人均行禮問候。當時社中有一閉月羞花之美人,當社民們盛裝出列,那位美人卻穿著日常的工作服,且遲遲才在出列隊伍之後行禮問候。大家行禮完畢後,貴人說:「若得該女為妻,當不歸、留此社。」社民們因此作媒讓二人結為夫婦。然而得到美人的貴人不務正業,每天在家做玩具般的陀螺自娛。而妻子的家人,亦因貴人不助稼業,悠閒在家無所事事,而對此一婚事感到後悔。一日,貴人問家人家裡的耕地在何處,家人答:「放眼望去,所及之處皆為吾家田。」於是他命令家人將之前製妥的陀螺(二、三籠)搬運至耕地,自己則站在田中央凝神祈禱,並且拿出陀螺叫道「kaliyon」(回轉),幾百個陀螺忽然向四面八方散開,如風如漩渦般旋轉,瞬息之間,廣大的耕地連角落全部耕畢,只剩下播種而已,貴人見狀微笑命令一聲「masa’opo」(集合),幾百個陀螺又再度集中到籠邊。貴人將陀螺收進籠內,同時又在耕好的田中栽植fasay、’awol、fitonay等三種竹子以及tananuman(葫蘆),這些植物往後皆順利成長。貴人採收時說:「余將從此竹(fasay)取出米(糯)。」當他拿刀剖開竹子,即見米從中溢出來;其次採’awol時他又說:「余將從此竹取小米。」 結果竹子一剖開就溢出小米;接著採fitonay時他又說:「余將從中取豬來。」剖開竹子,即見很多小豬從中現出;其次採tananuman時他說:「將自此葫蘆取米(粳)。」隨即揮刀剖開,粳米從中溢出。此即為米(糯、粳)、小米、豬之起源。在此以前,據說番民的食物僅有葫蘆及南瓜之類的東西。貴人創造了這些起源後告訴社民:「雙親正盼,吾欲歸去矣。」言畢即不見其蹤跡。(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2000)
故事敘述由天而降的貴人(應係神人)愛戀人間美麗的女子,祂與女子結婚後,日日只會製作陀螺,其它事情都不做,引起女方家人的不滿,貴人卻靠著法力指引數百個陀螺開闢田野,並在田野間種植三種竹子。等竹子成長後,由不同的竹節獲得稻米、小米與豬等物。(註2)昔日播種祭時節,布農族、鄒族、阿美族等部落以長竿套繩,綁住陀螺,並以之旋轉後甩入地上放置的簸箕,用以喚醒土地之神,幫助作物生長(衛惠林等1951)。
除了神靈的授與如阿美族、魯凱族、鄒族故事所敘述,亦有在無意間進入特殊的空間,遭遇與一般人有不同飲食習慣的「地下人」,如布農族的ikulun、泰雅族的masikanu等,因而獲得珍貴的榖種或其他作物;阿里鄒族也有因為挖掘山芋而進入原本不知的洞穴世界,因此而獲得小米(或稻穀)種子。卑南族的祖先在居住於發祥地panapanayan(或Ruvoahan)的年代,曾經進入赴初鹿途中Zonazonang(遮那遮那昂)附近地層下面的SaLukisuk(沙路綺授克)神界而獲得房屋守護神(百步蛇、蝎子)、各類種子、家畜、野生動物與農作物等,同時也獲得種植、繁殖與使用牠(它)們的方法。魯凱族創造粟的女神卡伊卡伊為了取粟及蜻蜓玉而進入洞穴。另外,排灣族神人神人milimilingan以唱歌的方式創造小米、芋頭;藉由神人的歌唱而使動物土偶及植物逐漸長大,由此獲得食物作物。亦有藉由偶然的機緣,譬如看見狐狸、老鼠、鳥類吃某些植物,從而獲得啟發,最典型的是賽夏族發現小米、稻米可食,是透過小鳥pe’es或狐狸、老鼠;甚至是處心積慮的要將在異地(如島嶼)看見的穀類帶回部落,如卑南族由東方之島帶回的粟種;而採取的方法則是、索取或盜取;由於榖種的擁有者雖然會熱誠款待外來者,卻嚴禁任何榖種被帶出去,意欲盜取者千方百計要挾帶榖種,而隱藏位置在盜取者身體各部位,但終於能成功者是隱藏在生殖器,理由是榖種擁有者不好意思檢查,或者即使檢查也查不到。
三、膨脹的小米飯
幾乎所有原住民族群的故事都認為古時候的小米烹煮後可以膨脹極大,因此泰雅族男性昔時遠行、狩獵,只要裝幾粒小米在耳上的小竹管,就能支撐好幾天。鄒族的故事說,以前各家只要在家前種植幾棵小米,就夠一家足食一年。以後小米不再膨脹極大,是因為人類不再虔誠祭儀,甚至任意煮食小米。阿里山鄒族認為每次煮食小米不可太多,否則小米會飛走(註3)。布農族故事說有婦人懶得將小米剝成半粒,又得將米糠去掉,直接將一小串的小米丟下鍋中煮,後來米飯不只由鍋中滿了出來,還裝滿整個屋子,孩子沒有退路,變成老鼠。那麼多的飯吃不完,於是有人找來蜂蜜配著飯吃,但還是吃不完,於是有人建議用熊肉配飯吃,眾人才將飯吃完。不過後來小米不再能膨脹,以前半粒米就能煮滿一鍋飯,而後要放很多小米才能煮成一鍋飯。布農族人只能更佳辛勤工作,才能栽種並收穫更多的小米。(玉山國家公園1995)賽德克族則有人一回煮太多小米,鍋中小米變成麻雀,飛走之後會回來吃人們種植的小米。(許端容2007)賽夏族則說昔日矮人還存在並與族人親善的時候,小米只要半粒就能煮成一鍋飯,但是矮人被賽夏族人殺害之後,就需要煮很多小米才能煮成一鍋飯。(金榮華2004)從此之後,小米就不再能夠膨脹,人們只能盡力播種更多,才能勉強飽食。
四、小米耕作(以tfuya部落為例)(註4)
昔日部落作物之首當為小米,每當秋季時節,鄒族各家族男性,便在氏族土地hupa領域內尋找、確定來年的播粟田地,家長占夢後,割取大束茅草haengu放置土地明顯處,再以石頭壓住,宣示該土地已為我家預定asvxta。稍後,就開始砍伐土地上的草木,這完全是男性們的工作。砍伐草木之後,放置約一、二月,待草木乾燥,便要由土地上方點火燃燒。燒田都在夜間,這樣容易看到火勢走向;燒田之前,先要在田地四周清出防火道約三米,再趁夜間風由上方向下吹的時候開始燒火。田地四周都有人在旁戒備,防止火勢衝過邊界,同時持長棍搗動厚沉的草木,讓火能夠燒透,這樣就有充分的灰肥讓小米生長。
春初播粟,首先由建立部落的家族與領袖家族peongsi開始播種miyapo,接著各個家族在儀式的小粟田pokaya播種,並取一尾去肉的完整?魚骨,以細竹夾置於小田中(註5)。儀式之後,就是部落各家族的播粟時節。傳統而言,播粟是女性的工作,大家手持小鋤tu’u,先由最年長者在前方的播粟地拋撒粟種(註6),接著眾人一起用小鋤在仍然由灰燼覆蓋的土地上翻攪、掩覆粟種,並整理田地。各家粟田通常在一週間就會種完。
如果春雨正常,初夏粟苗長成約三或四十公分,這個時候就要疏苗、除草,能否豐收,這個時候看看粟苗是否結實就可預估。小米種植不費工,也不需農藥,麻煩是它開始彎下結穗的時候,麻雀成群飛來,如果趕鳥不確實,大片粟田的收成就會大打折扣。趕鳥是許多已經有花甲年紀的族人共同的記憶。好不容易要收割小米,全家一起,有時候家族間的換工就出現了。播種多少時間,收獲也要相同的時間。大家由下方一字排開,每人將小割刀握在手中,刀往粟莖一割,再將粟穗放到另一手,反覆再反覆,不久每人手中已有三、四十穗,這時候就要將粟穗傳給最右邊的長者,由他(她)收集眾人的粟穗,梳理齊整後,用繩子綁好。待到傍晚,大家將收穫的綁粟裝在藤編的背簍yunku背回家。小米收穫之後,馬上要曬乾或烤乾,否則無法入倉收藏。入倉時各家長者會仔細算出今年收穫綁粟若干,是否足夠全家終年之需。粟米足夠終年就是富足之家。小米收成之後,前述的紅藜等各種作物就會陸續被種入粟田,成為多樣性種植的粟作景觀。
五、結語
昔日的農作完全依賴大自然可能帶來的風調雨順或嚴酷的氣候變動,其收成的豐歉,人類能掌握的機率極為有限,宗教的思維也讓先民深信土地和榖種確實存在一種能量,如果能妥善保持或增強榖種的生命力,討好土地神,善待主司榖種的神靈,並且藉由一些儀式祈求氣候穩定,風雨合度,寒溫得宜,加以人們勤勞農作,則豐收就能夠期待。這些不需要太多肥料,也沒有病蟲之害的作物,曾經伴隨我們的祖先度過多少個寒暑。但是在1970年代之後,因為部落被納入整個資本主義行銷的網絡,高山蔬果、茶、咖啡、花卉種植,快速取代部落原有自足作物,重肥重藥,勞力密集,技術與資金提高,耗損與傷害的是族人與土地,最後是人口不斷外流。如今部落依然舉行豐年祭或收穫祭,粟田卻已大幅萎縮(註7)!多樣性的粟作,友善土地,可以成為部落獨特的產業,有效區隔其與平地農作的差異,粟作產業可以是部落找回土地文化的開端。
(註1) 據傳鄒族的小米女神ba’e ton’u喜愛安靜,不喜喧鬧,所以祂在安靜的夜晚來到部落各家族安置的神龕,是時,各家都讓孩子早早睡覺,大人靜坐祭屋等候。收穫祭沒有歌唱,只有各家族互訪祝福,不如阿美族祭典有熱鬧歌舞。
(註2) 卑南族知本部落的故事則是由各種瓜類出現鹿、羌、豬、羊等獸類。(曾建次,1998,頁35-36)
(註3) 阿里山鄒族認為小米是ba’e ton’u(粟女神)授與鄒族的祖先,並教導耕種的方法;祂還叮嚀:「你們在播種和收穫的時候,一定要舉行獻祭,我會讓你們永久得以豐收,不會缺乏。」這時候的小米能夠膨脹,半粒小米就可以煮滿一鍋飯;但是族人曾經遺忘叮嚀,不肯謹慎、恭敬的進行獻祭,於是在一夕之間,所有的小米全部都由粟倉飛走。等到人們發現已經來不及了。後來眾人到處尋找是否有小米留著,有一個人在門板縫隙發現一束小米,於是眾人便小心翼翼的找地種植,收成後又分給更多人種植,但是這些小米已經無法再膨脹,必須要煮很多小米才足夠一家人食用。(衛惠林等1951)
(註4) 筆者幼時(1960~68)曾經跟隨父母在粟田親歷刀耕火墾的種植方式,這是當時猶然歷歷的記憶。
(註5) 在鄒族的各種祭儀中,所有魚類均是禁忌之物,但是在播種祭儀中,儀式小粟田中居然放置?魚骨架,根據耆老的說法是小米女神厭惡魚類,播種祭時粟種剛入土,尚未有收穫,所以放置魚骨,讓嫌惡魚類的小米女神不要靠近小粟田。
(註6) 撒粟種需要技巧,粟種必須均勻落地,否則粟種不均勻,有些太密或稀疏,會影響收成。
(註7) 臺東縣太麻里鄉香蘭部落由戴明雄牧師引導的粟作產業(部落共同種植、行銷)近年來有相當的進展,對於部落經濟收入有明顯的效益。
參考文獻
玉山國家公園出版社。《布農:傳說故事及其早期生活習俗》,1995。
古野清人。(葉婉奇翻譯),《台灣原住民的祭儀生活》,臺北市:常民文化,2000。
金榮華。《台東大南村魯凱族口傳文學》,台北市:文化大學中文所,1995。
金榮華。《台高屏地區魯凱族民間文學》,台北市:中國口傳學會,1999。
金榮華。《台灣賽夏族民間故事》,台北市:中國口傳學會,2004。
許端容。《台灣花蓮賽德克族民間故事》,中國口傳文學學會,2007。
陳春欽。〈湖賽夏族的故事〉收於《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21期(1966)。
黃貴潮。《豐年祭之旅》,交通部觀光局東部海岸風景管理處編印,1994。
董同龢。《鄒語研究》,台北市: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4。
衛惠林等。《臺灣省通志稿.同冑志.曹族篇》,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51。
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第一卷:泰雅族》,臺北市: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編譯,1996。
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賽夏族》,南投:台灣省文獻會,1998。
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第二卷:阿美族、卑南族》,台北市: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編譯,2000。
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第四卷:鄒族》,臺北市: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編譯,2001。
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第五卷:排灣族》,臺北市: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編譯,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