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a Bura Yan〉(含苞待放的女孩)的催生:訪談「檳榔兄弟」
口述歷史
第29期
2016/10
文/劉智濬
2015年12月,筆者於花蓮壽豐水璉部落,訪談阿美族的「檳榔兄弟」:迴谷、布都。從1996年羅白華(Christopher Roberts)錄製的南島語系跨國專輯《檳榔兄弟》,談到其中作品多於當年都市工地所寫,進而延伸到2000年專輯《布拉布拉揚Bura Bura Yan》同名單曲的創作背景,由此勾勒出都市林班歌的生成條件,以及原住民勞動者1970至1980年代在臺北都會區謀生求存的概況,包括:都市原住民比原運更早萌芽的文化身分自覺、傳統漁獵文化在都會山邊水邊的實踐、青年公園中秋晚會上原住民傳統歌謠的傳唱。藉此,我們得以看見催生〈Bura Bura Yan〉(含苞待放的女孩)的文化場域。(對談代碼:A筆者,B迴谷,C王宏恩,D布都)
《布拉布拉揚Bura Bura Yan》專輯CD(照片來源/劉智濬)
A:你剛剛說,這些音樂原來都是工地、工寮的音樂?工寮都在臺北嗎?
B:對。好多歌都被紅歌星拿去唱,林慧萍的「忘不了你的倩影」(〈倩影〉),都是我們以前工寮裡面唱出來的。其實這個也不可考了,我記得後面那一段,是我寫的,加上去的。工作的時候,朋友很喜歡跟我在一起,為什麼?一下班回去,有酒的時候就唱歌。我很多創作歌曲都是原住民語,國語歌曲很少,因為我不喜歡唱國語歌曲,我後來創作自己母語的歌曲,還深入到老人家那邊,把以前古老的歌再拉回來。
A: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意識,要回到部落裡面,把老人的歌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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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檳榔兄弟》專輯CD(照片來源/劉智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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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我從年輕就喜歡回來部落,跟老人家唱唱歌,學一些老人家的歌。然後,從這張《檳榔兄弟》錄音之後,我就已經會意到,我們小孩子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A:那天訪談查勞,他也講,他有南島語族的概念,也是聽了這張《檳榔兄弟》以後。你寫〈Bura Bura Yan〉(含苞待放的女孩),還記得是哪一年嗎?
B:嗯,我在國立臺灣大學,蓋女生宿舍。年輕人嘛,看到小姐。我用母語,一下下就把一首歌做完。大家一起來啊!「欸?我剛才唱到哪裡去了?」「欸?不是這樣喔,你剛才唱是這樣」,本來忘了,又拼拼湊湊,都是朋友嘛,「啊!對齁,我剛才是這樣寫欸。」就這樣,一首歌幾分鐘就做完了,就在工地裡面。
A:那天下工了以後?
B:上工!就一直唱啊,邊做邊唱。
A:工地裡面都是Amis嗎?
B:對啊,就是朋友啦、舅舅啦。我舅舅:「哼!做那種歌!」(笑)把人家女孩子講到這樣。
A:你寫這首的時候,大概幾歲?
B:十七、八歲。
A:四十六年次,加上十七、八,(民)六十三年、六十四年,很早欸,2000年才出專輯,中間隔很久。
C:根本都快忘記了齁?
B:對啊!後來想說,哎唷,我還有一首歌,一下下就找回來了,就慢慢玩。
A:後來呢?就不太唱了?
B:也在唱,但是就腦袋空空,沒有再做其他的歌。我們的工作是最累人的,很少有那種腦筋去想要做什麼歌。其實我的創作只有幾首歌。後來我都說,與其這樣,不如把以前老人家的歌拿回來。三百年前的歌我還可以唱,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A:你這種把老人家的歌找回來的念頭,什麼時候有的?
B:當兵退伍之後。
A:你當兵是什麼時候?十八歲?
B:二十歲。
A:二十,四十六年次,六十六年。
B:兩年兵。一退伍,去做中正紀念堂,安裝大理石。那個銅像,倫理、民主、科學那個牆面都是我們做的。
D:我先進去,後來才拉他的,那時候是榮工處,我踏入社會的第一個工作。
A:那是六十八年,我比你小四歲,那年上大學。那時候還沒有正式的原住民運動,原權會成立是民國七十三年,但是都市原住民勞動者對於自己文化的想法,已經開始出現了?
B:已經開始出現。幾乎在工地裡面,我的同事,部落的朋友,已經知道我在唱了,所以他們也在學,我極力把以前的老歌推給他們。
A: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
B:那時候已經知道,我們的文化再不保住,老的一個一個走了,接手的又那麼慢,馬上就要斷層了,我就是很擔心這個。
C:什麼樣的力量讓你們覺得文化很重要,或是原住民意識抬頭?
D:那個年代,講「番仔」,我們就會打人,不喜歡。
B:其實,很簡單的一個方式來講,常常被欺壓,會有那種反抗的心理。老是講你番仔,老是講我們吃草的民族,我們阿美族就是喜歡吃野菜,走到哪裡,視線都是看野菜。現在漢人都說,喔!這個野菜好啊!對身體多好,以前講我們……
D:像牛一樣,在吃草。吃了會死喔,這樣。
B:所以我們會想說,把自己的文化弄出來。
D:說實在,我們阿美族的菜,真的是以前老人家的智慧弄出來的。以前小時候,這裡(水璉)是很封閉的,沒有公路,沒有交通,我們就可以吃到蛔蟲藥,哪裡來的?海邊來的,那個海草。我父親潛水去採,然後挨家挨戶,誰家小孩子肚子有蛔蟲,吃了,蛔蟲真的出來了。
B:我們有野菜文化。阿美族有一句話,平原啊、山,是我們的菜園,海是我們的冰箱。一個笑話,家境清寒,家徒四壁,吃的都是龍蝦九孔。
B:我家的狗聞到,哎唷!是龍蝦!離家出走了!小時候,我們有這個本能去拿嘛,沒有錢買肉,野菜那麼多,海裡面,潛水就有,放網啊,魚啊,都有。
D:那個時候哪有什麼放網,都嘛是徒手抓的,哪裡買得起網?我們要拿海膽,腳踩就有了,哇!被刺。
B:魔鬼海膽。
C:那種很貴欸。
B:現在一窩蜂下去,濫捕濫殺,哪裡還有?以前海膽都這麼大粒。
A:透過這個訪談發現,後來做音樂的人,其實在音樂出來之前,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份要重新找回來。
B:我還在國立臺灣大學蓋宿舍的時候,有一次中秋節,我們沒有回來,留在臺北,聽說青年公園很熱鬧,我們五、六個人就騎摩托車,到了青年公園,哇賽,那個晚會,幾乎一半以上都是原住民。主持人說:「還有誰要上來唱歌?」我毅然決然就上去了,唱的就是原住民的歌。那時候才知道,都市裡面原住民怎麼那麼多,我就一直唱,唱不完啊!我說停止了,我不唱了,他們還是把我拉上去。說你再不唱,我們下面的人不知道怎麼學了,他們下面在學習了。那時候我才意會到,我們族人還喜歡聽這種歌,我以為在都市已經絕響了。
C:沒辦法回家過節,就像現在那些外勞在臺北火車站。
B:很奇怪,只要有原住民的地方,不管你是哪一個部落的,會聚在一起,請問你哪裡的?屏東,還是哪裡,排灣族、布農族,什麼族都有。我就喜歡這樣的,不要管族群,能夠在一起就好。那時候就感動說,好,我一定要把原住民的歌唱熟一點,唱多一點,我就是這樣想的。
A:那時候,節日的青年公園,那種空間,那種感覺,會不會跟現實,真正回到工作的現實,有很大的反差?
B:一定的。假日的時候,幾乎不約而同,會在那種地方出現。
A:假日大部分往哪裡跑?
B:有河邊的,有山的,捕魚的捕魚,砍籐心啊,打獵的打獵,設陷阱的設陷阱,利用閒暇之餘就去設陷阱。尤其我們這個部落,到臺北,不管怎麼樣工作,禮拜六、禮拜天,大家講好,要去巡視我的獵場,欸?你在臺北工作還有獵場?哎唷,五、六個人就去,山羌啦,什麼的。
C:臺北有山羌嗎?
A:你在哪裡設陷阱?
B:到深山啊,山上啊!
D:我開砂石,開拖車,我去那邊放陷阱,怎麼會沒有?
本文係科技部計畫「主體性、知識典範與部落發展-當代原住民歌謠的生產與消費(II) NSC 103-2420-H-166 -001 -MY2」訪談成果的局部節錄,國家經費支持,謹致謝忱。
訪談中的迴谷(左)與布都(右)。(照片來源/劉智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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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智濬,成功大學臺灣文學博士,中臺科技大學文教所專任副教授,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兼任副教授。學術專長包括:臺灣文學、臺灣原住民文學與文化、臺灣電影、臺灣當代歌謠、文化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