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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生活‧如是傳統:原住民紀錄片中的傳統思考 影像觀點 29 2016/10

文/陳芷凡

 

    在學術場域中,族群「傳統」的詮釋各有層次,展示了不同學科關切的核心價值。然而,對族人來說,「傳統」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面對歷史、思量未來的重要姿態。因此,如是生活、如是傳統之感發,展現在原住民導演掌握鏡頭的當下。在臺灣紀錄片的脈絡中,導演一開始採取民族誌的觀察位置,再現原住民傳統文化,如胡台麗《神祖之靈歸來:排灣族五年祭》1984、李道明《永遠的部落:雲豹民族的故鄉》1992。這些影像提供導演們進一步思索幾個關鍵詞紀錄影像、現代、傳統文化文化認同……等,豐厚了紀錄片的時代使命與貢獻。

 

如是紀錄,如是文化復振

 

    不同於文字書寫影像記錄了當下氛圍。當過往已逝,我們得以透過聲音和影像的留存,召喚歷史、重溫記憶,歷史與記憶,正是原住民族安頓自我的重要方式,亦為導演們拍攝的初衷。弗耐•瓦旦(泰雅族)執導《石壁部落的衣服》1997,描繪祖孫三代如何延續泰雅族織布工藝的智慧,紀錄影像不只保存織布工法,長者對於後繼無人的憂思與感嘆,成為紀錄片的另一個基調。比令•亞布(泰雅族)《彩虹的故事》1998將鏡頭面向雪山坑、大安、泰崗、三叉坑……等泰雅部落的紋面耆老,一方面記錄紋面消逝的現象,卻也藉此思考文化復振的課題。潘朝成(木枝籠爻,噶瑪蘭族)聚焦一個以為消失的平埔族聚落,如何透過整建公廨(傳統祭祀場所與集會所)與恢復「牽曲」儀式,凝聚平埔族人的身分認同。這些曲折,呈現在其影像《代誌大條:「番」親有來沒》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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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朝成(左持攝影機)導演在1990年代開始拍攝西拉雅族相關紀錄。(照片來源/潘朝成)

 

    我們不禁思考紀錄影像所扮演的角色。導演們希冀保存傳統文化的痕跡,如織布工藝、紋面細節,讓影像具有史料檔案的功能,另一方面也藉此一發個人情志,導演們既感歎後繼無人,卻同時透過影像傳達復振傳統文化、凝聚族群認同的期待,更在公開放映之後,希望引起觀眾的討論與支持。我們可以從後續關注,察覺這樣的苦口婆心。比令•亞布(泰雅族)《走﹗親近祖靈》2002)紀錄泰雅族祖靈祭變遷的過程,文化流失與文化復振的張力並呈其中;弗耐•瓦旦(泰雅族)《祖先的小米》2003)呈現族人如何透過儀式復振小米文化潘朝成(噶瑪蘭族)收藏的平埔記憶:再現噶瑪蘭與凱達格蘭聲影」2011)、衝擊西拉雅效應:存在與傳承》(2013透過收集大量的噶瑪蘭族、凱達格蘭族與西拉雅族文物、錄音唱片、照片和16釐米影片,藉此呈現平埔族群確實存在的歷史,旁及正名的想望。至此,傳統文化的紀錄與回望,不只是懷舊之情,更寄存文化復振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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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朝成導演透過收集大量的噶瑪蘭族、凱達格蘭族與西拉雅族文物、錄音唱片、照片和16釐米影片,藉此呈現平埔族群的歷史。(照片來源/潘朝成)

 

如是紀錄如是文化認同

 

    導演們注視傳統的同時,發現族人們回顧的步伐不太一致,大家可能討論這樣的議題:「我們要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們要復振的又是什麼樣的傳統?」「傳統」在此不是前提,而是一個問題,此發問讓我們思考傳統與現代生活的斷裂與連結。馬躍•比吼(阿美族)《親愛的米酒,妳被我打敗了》1998)描述港口部落年輕世代與耆老針對年祭的喝酒考驗,有著不同的看法。年輕人認為喝酒考驗的不合時宜,耆老則宣稱此傳統的核心精神。在喝酒傳統的形式與內涵之間,兩個世代各有堅持,投射了二代建構文化認同的殊異路徑。喝酒傳統的神聖性受到挑戰,張淑蘭導演的任務則更為艱鉅。在達悟族傳統觀念中,族人遭到惡靈附身因此罹患疾病,病人被視為不祥之人而被隔離,無法獲得完善的醫療照顧。張淑蘭(達悟族)藉由紀錄影像推動居家護理工作,拍攝《面對惡靈》2001希望改變達悟族對於惡靈附身於病人的概念。影像播出之後,引來族人正反評價。馬躍•比吼與張淑蘭面對的「傳統」,在不合時宜以及社會結構變遷的反思下,有了重新討論的空間。

 

    另一個正視「傳統」的視角,則是將傳統文化視為一種創作能量,轉化為作品的同時,也回應了文化認同之向度。莎瓏伊斯哈罕布德(布農族)拍攝《戀戀Fuzu》(2012,影像中主角辭掉台北廣告公司的工作,回到故鄉來吉,受過現代美術教育的她,在鄒族文化基礎上進行創作,並向耆老學習如何以在地材料完成兼具美觀與實用的作品,開辦部落教室、舉辦藝術市集更是她戀戀家園的方式。Uki Bauki潘昱帆,噶瑪蘭族)的《太陽之子alaq na adau2013,則是通過對Boxing拳樂團的追蹤,紀錄這一群來自屏東縣來義鄉、三地門鄉的排灣族年輕人,如何運用排灣族語創作流行音樂,讓自己與夥伴朝著音樂夢想之路邁進。莎瓏伊斯哈罕布德潘昱帆所迎向的「傳統」,在藝術巧思下,成為夢想的羽翼,「傳統」價值以另一種新生狀態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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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昱帆導演以《太陽之子alaq na adau》讓讀者看見傳統與現代的交融與扞格。(照片來源/潘昱帆)

 

如是紀錄,如是權力場域

 

    回望、以及正視族群傳統的各種神情,一方面是導演的選擇,卻也呈現當今部落發展的各種型態,這其中,存在更為幽微的考慮。在此,我們將從一個制高點俯瞰傳統,問題將會如此開啟:「我們要過這樣的生活嗎?這樣的「傳統」是誰建構的?」林建銘(西拉雅族)關心台南吉貝耍部落的正名之路,因而拍攝《甘願作番》2007),導演一方面肯定族人復振平埔文化的努力,但大家面對資源進入部落的衝擊、內部派系鬥爭,都使得文化復振這份心意,更為複雜。同樣進行反思的,還有比令•亞布(泰雅族)《走過千年》20092008年由雪霸國家公園出資、陳文彬導演的《泰雅千年》短片,旨在紀錄古泰雅部落的遷徙過程,在拍攝期間,又同時邀請了比令•亞布側拍外來團隊與部落居民的磨合經驗,另完成了《走過千年》這部極具反思性的紀錄片,影片中呈現了電影團隊、在地部落看待傳統文化與觀光效益的落差,這些落差,不僅是原漢文化、經濟結構的扞格,也揭示了部落內部的權力洶湧。而龍男以撒克凡亞思(阿美族)以《很久沒有敬我了你》2011進一步辯證:「原住民的音樂必須要在國家音樂廳演出,才可以被認可為是好音樂嗎?」此命題在悠揚歌聲背後,顯現的是原住民(族群)、歌謠(藝術型態)、國家音樂廳(場所)、好音樂(評價)的多重張力。我們固然可以單純地讚賞吉貝耍的文化復振、《泰雅千年》宣傳影像、原住民歌謠樂舞以及其他原住民傳統、文化的再現實踐,但這些「傳統」再現的當下,圍繞各種喧騰、論述與權力流動的痕跡。如此,上述紀錄片實則提醒世人「傳統」建構的複雜面。在這樣繁複的情況下,如何保有那一份初衷?這份回答,成為導演們念茲在茲的心念。

    有關原住民傳統文化議題的紀錄片,向度寬廣,漢人導演亦有精彩紀錄與之對話,目前所及多半傾向族群傳統在現代社會的思考與回應,如胡台麗「蘭嶼觀點」(1993)、李道明「末代頭目」(1999)、蔡振良「阿美嘻哈」(2008)、林正盛「海洋練習曲」(2008張文馨「天堂的語言」2013……等。在原住民導演的注視下,回望、正視乃至於俯瞰族群傳統,看似不同的觀看路徑,卻是他們回答自己回應族群文化變遷的重要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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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振良導演以《阿美嘻哈》帶領讀者思考都蘭部落的現代與傳統。(照片來源/蔡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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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芷凡,曾任北京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所訪問學人,現任清華大學臺灣文學所助理教授。研究領域為族裔文學與文化、臺灣原住民族文獻、十九世紀西人來臺筆記。專著有《臺灣原住民族一百年影像暨史料特展專刊》(2011);共同編著有The Anthology of Taiwan Indigenous Literature1951-2014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