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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作家的都市書寫策略與世代關照 本期專題 29 2016/10

文/陳芷凡

壹、從部落到都市

 

    1980年代原住民社會運動興起,原住民作家以身份認同、文化追尋作為書寫姿態,開啟「山海文學」的起點,不約而同評論者側重作家作品立於「邊緣」(原鄉、族語與身分認同)向中心發聲的力量,並重新召喚族群文化的原初狀態。部落,在原運之後被建構為文化的根roots成為地方感形塑之核心,是原住民族自我認同的土壤,也回應了後殖民理論的積極意義。此思維蔚為學界文壇的討論主流,亦是許多原住民作家致力書寫的主題奧威尼.卡露斯盎《野百合之歌魯凱族的生命禮讚》(2001)、《神祕的消失:詩與散文的魯凱》(2006),或是霍斯陸曼.伐伐《玉山魂》(2006),再如夏曼.藍波安《黑色的翅膀》(1999)、《老海人》(2009),從達悟小孩的成長故事,帶出蘭嶼傳統知識與()現代浪潮的衝突。這些長篇故事,前者呈現魯凱、布農祖先所經歷的原初生活,後者則將場景拉到現當代,以此反思傳統文化 / ()現代思維的拉扯。這一類小說的關切,乃藉由回溯原初情境,或是與()現代文化的反差,確認並探詢族群認同的光譜。在這基礎上,巴代一系列的歷史長篇小說《笛鸛: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2007)《白鹿之愛》(2012)以「歷史後設」筆法形塑的作品,身分認同不再是問題,呈現了從「參與歷史」到「介入歷史」的不同考量攸關族群歷史的書寫策略皆在一個線性的時間軸上商榷文化研究者Hayden White每一個歷史呈現都有意識形態的作用之諭示(White, 1998: 1193-1199)Hayden White企圖以多重歷史(histories)的反思,替代單一歷史(History)之陳述,提醒讀者留意敘事者的發言位置,旁及以何種「後設」觀點介入何種歷史論述。「歷史後設」的關懷,一方面顯現多重的歷史詮釋,創作者亦選擇性地回應了現當代的時局變化。

 

    多重族群歷史(histories)替代單一歷史(History)陳述的反思,除了投射原住民主體之建構即部落族語傳統文化──(root)的存在與必要,介入歷史的書寫策略,也呈現了族群主體形塑的多重縫隙──那些因著移置文化混雜的曲折路徑(route)然而,至今多數的原住民已移居都市,或往返於原鄉與都市之間,成為都市原住民之際,也成為「台灣人」論述的重要部分。「都市」演繹了族人在台灣政治環境經濟結構與文化想像的位置,都市原住民的「身分」,對於族裔文學之討論,則提供一個空間 / 地方的表述張力,得以見證土地與族群史觀的另類考慮。

 

    原住民往返於都市,或成為「都市原住民」之現象,與台灣經濟結構轉型、戰後山地政策有關。戰後在美援幫助下,政府推動經濟建設計劃,亦推動農產品及加工品出口,紡織工業、家電產業,在勞力密集的加工出口機制下,成為賺取外匯、發展民生工業之基礎,台灣正從農業社會邁向工商業社會。社會結構改變,部落的原初生產,已無法滿足日常所需,部落青年大舉遷至都會謀職。部落婦女多半任職於林班、紡織廠、鳳梨工廠、甘蔗工廠,至於男性,則在林班、礦坑、遠洋漁業、版模工(木工)與鋼筋工(鐵工)之間流轉,這些遠走他鄉的原住民,又以花東地區的阿美族人居多。除了經濟結構變化,戰後山地平地化政策,是原住民移居都市的間接因素。戰後初期的山地平地化政策〔1〕,以同化立場,強制改變原住民的習俗、思維與生活習慣。影響所及,19601970年代間,原住民人口的教育程度和從業結構都有重大改變,貨幣經濟、消費習慣、價值評斷同時進入原住民社會。事實上,早期原住民族來到城市所面臨的就業環境不如預期樂觀,部落青年遠離山林,進入都市職場,建築木工與鐵工的日薪雖高,但極為粗重,由於工作型態往往攀附於鷹架之上,使得「鷹架上的獵人」一詞,成為都市原住民既掛念原鄉、又不得不向現實妥協的意象。除了這個層面,Peters, Evelyn J的研究也值得我們留意。Peters(2013)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即都市原住民的認同,建立在跨部族、跨部落的基礎之上,不同於以往部落 / 家族的認同,城市──提供了一個彼此擊掌唱和的場域,從中進行城市聚落的建構與合理化。

 

    若我們從這些角度看待台灣原住民文學的發展將可發現拓拔斯塔瑪匹瑪(田雅各)一系列作品所呈現的面貌,描繪了部落受外力影響的負面效益,亦透露原住民於都市求生存的種種困境,突顯了原運後原住民對於「我是誰?」的爭取與思考。相較於此,不同世代的創作者如巴代《巫旅》(2014)Nakao Eki Pacidal《絕島之咒》(2014),卻是透過遷徙(migration)、移置(displacement)的空間差異,在文化交會的靈感下,反思傳統」,也重新審視「我們應該說哪一個名字?」的主體建構。本論文旨將「都市」題材視為一種書寫策略,探索都市、原住民二者再現的複合向度如何在原運第一代作家田雅各、以及後續創作者的呈現中定型、辯證的歷程,也試圖關照不同世代原住民作家的社會實踐

 

貳、「台北」不是我的家:原運時期的都市意象

 

    1980-1990年間台灣原住民興起社會運動,以街頭抗爭的形式,爭取自身生存與發言權。1983年在台北市馬偕醫院成立「臺灣原住民權利促進會」,組織化的運動型態正式展開。1987年,原權會發表「原住民族權利宣言」,並先後發動反東埔挖墳、湯英伸事件〔2〕聲援、刪除吳鳳神話、蘭嶼反核廢料、還我土地、回復傳統姓氏、原住民正名、反雛妓〔3〕、反蘭嶼國家公園等運動。這些社會運動,不只反抗政府的威權體制,也帶出台灣社會對原住民歷史觀、環境議題、土地權利、教育改革、雛妓、勞工農民意識等反省,亦成為建構台灣民主體制的重要環節,為這個階段的台灣社會,投下一股邊緣發聲、族群自覺的震撼彈。

 

    原運的風起雲湧,有賴傳播媒體的推波助瀾,如原權會的機關雜誌《山外山》,亦有基金會刊物,如蘭恩文教基金會於1985年發行《蘭嶼雙週刊》、1989年台邦.撒沙勒於屏東創辦《原報》等。原住民社會運動的勃興,如同一顆投入湖心的石頭,泛起了不同層面的漣漪和回響,引發文學創作的能量。原運後第一代原住民作家作品,承繼社會運動的熱情與精神,以筆發聲,呼應原運抗爭因而側重原住民在都市的絕望、掙扎與眼淚。湯英伸事件源於都市雇主對原住民負面的刻板印象原住民雛妓則帶出人口販子金錢交易的不堪這類事件傳達了一種都市等同於萬惡淵藪的意象。作家的筆,驗證原住民在都市所遭遇的不公對待,以及族人面對都市生活的踟躕與不安,要求有其權利to have)與身分認同(to be之力道,十分強烈(溫奇1996116-117

 

       誰在乎你曾遠過多少海洋,

      那信誓旦旦的安家費可曾讓你放心?

      誰在乎你日日攀附在多高的鷹架,

      有多長的鐵釘曾經多少次釘你在板模上?

      誰在乎你夜夜南來北往於死亡之路,

      不眠的以檳榔汁重寫人類體能的紀錄?

      誰在乎你經年累月匍匐在多深的坑道,

      為了下一代不惜用層層煤灰抹黑自己的肺?

 

溫奇的這首詩以反覆的「誰在乎」為句首帶出都市原住民擔任遠洋漁工板模工貨運司機、礦工的辛勞這些辛苦同是許多社會底層工人的悲嘆然而,「誰在乎多少鐳射般的目光切割皮膚的顏色」此句,讓原住民──這個身分成為原罪也拉開都市何以殘酷的面貌。

 

    相較於此,田雅各選擇以不同層次的城鄉敘事,回應原罪的生成與應對之道。第一本小說集《最後的獵人(1897)中的短篇小說,故事場景多半設定於部落,但該部落顯然遭受貨幣經濟、主流價值評判的嚴重影響,從中透露族人的無所適從。包括〈最後的獵人〉文末當中狩獵傳統與動物保育法的對立,一去不返的布農傳統彷彿為「最後」下了註腳。〈夕陽蟬〉描述布農老人金谷,年輕時離開家園,年邁之餘決定重新歸化山地籍,希冀回到兒時部落尋找心中平靜。回家後才發現兒時家園已成觀光古蹟,而金谷與表妹爭論何謂「進步」之選擇,一再突顯金谷回歸的矛盾。這類議題的作品,透露田雅各對「最後的」部落、「最後的」布農傳統文化之深深哀嘆。田雅各點出這些衝突,實則重重地批判了國家政策、社會變遷對原住民族傳統的輕忽與傷害。在台灣解嚴當下、原住民社會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最後的獵人》呈現一個被外力逐漸摧毀的部落樣貌,雖然作品反諷力道足以回應原運訴求,然而,「最後」之名彷彿是警鐘,亦為無法阻止部落變遷、傳統文化消逝的哀嘆。

 

    田雅各的第二本小說集《情人與妓女》(1992),部分小說延續《最後的獵人》關懷主軸,著眼於部落因各種外力所遭受的負面影響,另有幾篇小說,則是將焦點置於原住民在都市的際遇。〈情人與妓女〉描繪一個到蘭嶼進行醫療服務的大學生,邂逅了部落女孩,兩人的愛情單純且真摯。過了許多年,兩人再次重逢,一個是在都市吐著悶氣的焦躁靈魂,另一個為了生計墮入風塵,成為妓女。彼此之間已無愛戀,有的是相見後的爭鋒相對與感慨萬千。這位單純的部落少女,在人蛇集團及詐騙之下,只能在一個沒有人相識的城市裡苟延殘喘。為何不擺脫一切回部落原鄉?她如此回答:「世上只有我的故鄉最體貼我,但我的身分會污染它,我只配活在都市田雅各,1992130除了針砭時事,〈安魂之夜〉與〈衝突〉,則蘊含了田雅各對於「人」應該為何的哲學思考。〈衝突〉的主角「我」在城市中「心肌總是會比在山上時縮得更緊」,不甚自在。當「我」在流行街遇到鬧事的小混混,朝自己罵番仔、黑肉、頭腦小等汙衊詞彙,猶能不理會,但當「我」目擊一個女孩被團團圍起,甚至被一男人粗暴對待時,「我」不禁挺身而出,不只是那女孩長相像極了部落族人,還有自詡為勇士的見義勇為。但「我」的滿腔熱血,與現場圍觀的冷淡人群形成對比(田雅各1992110):

 

剛才那場混亂的場面裡,盡是黑髮黃皮膚的人,個個豐滿強壯,眼睛充滿智慧,他們一定熟悉先賢待人處事的道理,諸如見義勇為的做人道理。但他們似乎什麼都不懂,又會把生存競爭者視為敵人,用武力征服敵人,而忽略了正在戕害別人的惡魔。

 

原運第一代作家作品,不可忽略一個主要的假設與關切:原鄉 / 都市的空間符號,某種程度回應了原住民 / 漢人的二元緊張關係。相對於原鄉的溫暖與人情都市則被建構為一個剝奪原住民勞工權益的處所,伴隨的歧視與不公對待,如影隨形。原鄉 / 都市的二元分立,在作家刻意地建構「排他性」論述的當下一再突顯了都市原住民對家園對族群強烈的情感認同與召喚。「部落」──即使是變化中的部落,始終是族人思考自身安頓、自我認同的地方。

 

參、路在那裡:新世代原住民的都市經驗與文化交會

 

    回顧台灣都市原住民的移動與遷徙往往伴隨一股恆常的失落及對一個可得家鄉的渴盼(Kalra et al.,2008: 16-17)然而,除了聚焦於移動、遷徙、失落感與無能為力之外,事實上也存在文化交會的靈感,而文化交會的歷史際遇,影響遷徙者 / 移動者的生活與思想。對許多新生代原住民來說「故鄉」的概念既是部落也包括他們的出生之地──城市(聚落)。馬躍•比吼所執導的紀錄片《我家門前有大河》側重生長於三鶯部落視其為故鄉的青年人觀點在這群年輕人的心中即便有國宅公寓可住但他們仍努力地想回到城市橋下那塊靠近水源靠近土壤的家──這是他們生長與記憶的原點《我家門前有大河》呈現了移居至都市的第二代青年心聲,部落成為精神支柱的象徵,而充滿地方感的區域是城市邊陲的聚落。因此,家園(城市聚落)敘事不再僅是寄託一個烏托邦的美好境界,亦為一面折射族群現狀的鏡子,使得「地方」認同既是站立於一個反思原漢社會的位置,亦成為一個思考族群主體的未來隱喻。

 

    我們可從近年出版的幾部作品察覺都市原住民世代這幾個關鍵詞交會的意義。巴代一系列長篇歷史小說之創作,發揮「以文作史(孫大川,20077-10)的筆法,展開十七世紀、日治大正年間卑南部落與其他部族之間的故事,試圖讓讀者於正史之外,領略「巫術」──這屬於卑南族文化的底蘊與豐采2014年出版的《巫旅》,場景設定於高雄苓雅區描繪一個15歲、定居於都市的卑南族女孩梅婉,面臨國中學測之際,如何面對思考並坦然接受被巫師召喚的巫術體質,展開一連串習巫、成巫的辛苦歷程。梅婉的孤獨和無力感,在於自己承受成巫徵兆的焦慮,也擔憂在父母與師友的不解下,被解釋成一種逃避學測、逃避課業壓力的藉口。最後,梅婉接受自己的使命,思考巫術傳統與現代社會巫師的角色,亦為一段發現自我的旅程。

 

    成為一位巫師的必要條件,就是跟著資深巫師們學習,但在《巫旅》中,研究成果與田野紀錄竟成為梅婉的修習路徑(巴代,201444-45

 

她又取出她父親另一本著作《吟唱祭儀》,裡面有完整的成巫儀式所吟唱的歌謠,除了樂譜,詞意還有一片田野調查的CD片提供練習參考。……但是她第七次翻閱了書本之後,終於忍不住聽了CD片,不知怎地,她總覺得她曾經熟悉這個旋律,在聽完註記「巫者之歌」的前兩首歌謠後,她立刻轉檔存進自己的ipod……有一回做完數學的演算她照例取了ipod以耳機播放巫歌來聽才聽到第一首中段她腦海浮起了一些人像朦朧的三兩人似乎是站得遠遠地望著她無語

 

巴代藉此表述新世代孩子的都市經驗,強化了該如何安頓現代社會中古老靈魂的張力《巫旅》的安排看似弔詭卻透露都市原住民不同世代親近祖先的方式原本特定口傳的巫術密授成為公開書面的習巫步驟:田調的書面成果取代口述傳統CDipod得以播放反覆吟唱巫禱祭祠,留住祖先語調成了練習吟唱的重要方式。梅婉的成巫歷程,彷彿一個隱喻。透過現代知識建構以及穿越時空的法力梅婉的都市原住民學生處境以及與鬼魂乙古勒樹魂的相遇皆可察覺「城市空間」所伴隨的警醒巫術之習成,並非以擁有強大法力而穿梭自如、我行我素,梅婉所面對的,是「擁有力量者的戒律與限制」,這份思考,一方面回應理性思維的界線,亦帶出卑南族女巫傳承的現代意義。作者在此刻意突顯現代日常環境 / 傳統思維的張力,寄託了新世代原住民的都市經驗、考驗與應對姿態。

 

    同是在2014年出版的《絕島之咒》,是Nakao Eki Pacidal的第一部作品,以以「台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為寫作主軸的《絕島之咒》,故事設定於四個原住民青年(一對來自東台灣的阿美族表姊妹高洛洛與里美、一個布農族 / 鄒族混血的知識青年海樹兒、一個賽夏族的都市原住民芎),因為追查一則在向天湖畔的離奇死亡事件,一起尋找矮人傳說的可疑之處,卻也因此靠近遠古詛咒的核心。

    《絕島之咒》援用神話傳說包括鄒族洪水故事中持弓遠走的maya、賽夏族滅絕矮黑人的古老傳說、尋覓黃金而離奇死亡的禁忌、以及布農族兄妹成為夫妻的創世神話作者Nakao藉由《絕島之咒》帶領讀者重新思考「傳統」(神話傳說、咒語)並賦予新意,故事角色之設定,包括混雜族裔背景、不斷移動的敘事空間,刺激小說角色與讀者對「咒」的思考,如此題材,挑戰身分主體與土地連結的主流想像,成為反思傳統的另類路徑。

 

圍繞小說眾主角的敘事核心,便是「咒」。咒原意是禱告毒罵亦或是驅鬼除邪的口訣,浦忠成20144認為《絕島之咒》小說中的「咒」,則是強調在某種情況下,有些人受到命定或後天制約、束縛而難以掙脫的一種宿命。這四位原住民青年,生命中的咒時而交織、彼此延伸,該如何解咒?作者Nakao不約而同地,與《巫旅》安排了相似的橋段。高洛洛一行人為了追查阿浪的死因,潛入其宿舍,發現死者生前讀了許多族群調查的報告書,包括《蕃族慣習調查報告書》、《賽夏學概論》、《邵族神話與傳說》,眾人逐一從字裡行間拚湊證據,發覺阿浪的死,與重新追查賽夏族屠殺矮黑人的故事有關。故事最後,由日本學者荒木教授點出高洛洛的執念,主角們得以化險為夷(Nakao, 2014: 111-112)

 

這世上最直接的咒,不是別的,就是名字。……但是我今天看到你,感覺你落在一個相當極端的咒裡,而這樣強大的咒,恐怕就是被你的名字所限定的人生的意義。

 

高洛洛之名源於巫師託夢,卻使其深陷其中動輒得咎。教授的建言讓高洛洛放下名字背後所託付的執念得以走出咒走向自己的幸福Nakao讓研究史料文獻原住民口傳文學的荒木教授成為解謎推手田野紀錄與觀察,則成為這群學生們陷入迷茫的關鍵故事前半段的大學校園、學術研究成果與教授叮嚀,是眾人解咒的重要路徑,而非巫師或部落耆老對這群身為學生的原住民青年而言,部落知識的學習與傳遞,乃透過碩士論文的撰寫、資料收集與師長提示而成,顯現族群歷史認知的不同方式。

 

事實上,小說中角色的血脈與文化建構,也呈現駁雜的一面,這對原住民文學的「書寫傳統」實是一大突破與挑戰。故事後半部,四位原住民逐漸進入職場,諸如海樹兒選擇赴日,將布農族金葫蘆花的故事和大阪狂言結合,以藝術創作釋放自身的巫術靈感。同樣熱愛日本文化的里美,面對不倫禁忌之戀,以日本文化《陰陽師》「晴明」、「博雅」〔4〕的比喻,解釋阿美族咒語的矛盾糾葛。而圍繞在里美身旁、對她有好感的key,一個在美國生活近三十多年的排灣族人,則以美國式的思維重新解釋排灣族的一切。Nakao嘗試讓小說角色們擁有多重血脈、多重文化邏輯以及多重身分,提示了一個處境:「原住民族」是個身分,不全然是知識與經驗的解釋基礎,也並非是面對古老咒語試煉的唯一解藥。這份體會,與原運時期的書寫主軸同樣真實,反映了新世代原住民對於「根」與「路徑」之思考。

 

 

小結從「我是誰」到「回答哪個名字」

 

1970年中期之後,隨著台灣外交、政治社會的大幅度變動,民間力量和本土性的省思,提供了原住民自我認同的有利條件。原運時期所出版的刊物,諸如《高山青》(1983)、《原住民》(1985)、《原報》(1989)…等,均為原住民族透過第一人稱書寫,表達了從靜默到主體確立的過程,內文所述,皆成為時代見證。現當代台灣原住民以書寫、影像、藝術創作,逐漸化解「我是誰?」的焦慮與掙扎。當「我是誰」的面貌逐漸清朗,進一步的,「要回答哪一個名字?」則成為創作者、讀者、評論者的下一個思考。眾多的名字,指涉紛紜的應答系譜,選擇哪一種姿態回應,不僅反映內在的文化思想、個人情境、接受層次等面向,更突顯一種「對外關係」的思考。

 

本文以三位作家作品所反映的歷史姿態,呈現了族人與部落土地的關係,移置、流動與混雜的日常生活經驗,形塑了小說主角們的面貌,也因此成為他們詮釋「根」的不同方式。筆者以為這不只是題材上的選擇置於台灣原住民文學的發展脈絡中,這些作品回應的即是書寫「傳統」論述「傳統」之命題。為了突顯族群主體認同,「根」的形塑對應許多功能,有其歷史緣由這是屬於台灣的族群故事然而當流動與混雜成為原住民生活的一部分,如何顯示族裔文學與評論的歷史意義,並考察創作美學的脈絡,《巫旅》、《絕島之咒》的嘗試,或可提供我們進一步思考之空間。本文摘錄自氏著〈田雅各、巴代等人的都市書寫策略與世代關照〉,《臺灣原住民族研究學報》第5卷第4期(2015),頁1-19



〔1〕1953年台灣省政府頒布「促進山地行政建設計劃大綱」,明定「山地平地化」為政策總目標,而將1951年陸續推動的「山地人民生活改進運動」、「育苗造林運動」、「定耕農業運動」作為達成該目標的三大手段。隨後,省政府頒定「山地行政改進方案」,可謂此後二十年間原住民政策的主要依據。

〔2〕鄒族青年湯英伸1986年初,為負擔家計,從阿里山特富野至台北市謀職,他根據報紙上的西餐廳徵人廣告前往應徵,但不料該餐廳的真面目是求職介紹所,誤入求職陷阱的湯英伸被介紹到洗衣店工作,並且欠下了介紹費三千五百元,又遭到僱主扣留身份證,還被迫超時工作。125日,工作九天後,湯英伸酒後與僱主發生衝突,情緒失控之下殺害了僱主一家三口,湯英伸犯案後前往警局自首,因殺人罪被判處死刑定讞。因此案涉及原住民遭到漢族欺壓、歧視和剝削等敏感問題,而引發社會各界加入聲援湯英伸行列

〔3〕當時北上工作的原住民中,還有一群被人口販子誘騙至都市的少女,1986年底到1987年初中國時報以專題報導、社論等形式,持續關注、報導「原住民少女」被販賣為娼的現象,及其原住民社會在認同、價值觀、人口結構遭遇的危機。19862月以救援原住民雛妓為宗旨的「彩虹中心」成立,1987年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彩虹婦女事工中心與婦女新知動員原住民、婦女、人權、宗教、政治等團體,以「反對販賣人口-關懷雛妓」之議題為主軸,至華西街遊行,拉開反雛妓運動序曲

〔4〕「陰陽師」原為日本古代律令下的官職從事占術咒術祭祀祈禱歷法制定等任務後由夢枕貘改編為小說《陰陽師》(1988),大受歡迎《陰陽師》中的「晴明」與「博雅」,是日本平安時代的一對好友,晴明在爾虞我詐的宮廷文化中,對人不抱信任,僅能與式神、妖物打交道。博雅心中坦蕩、正直善良,成為晴明在人世間的唯一好友。晴明曾解釋與博雅兩人的關係:博雅這個「咒」,對晴明這個「咒」來說,很可能是成對的另一半。顯示兩人密切且親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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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芷凡,曾任北京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所訪問學人,現任清華大學臺灣文學所助理教授。研究領域為族裔文學與文化、臺灣原住民族文獻、十九世紀西人來臺筆記。專著有《臺灣原住民族一百年影像暨史料特展專刊》(2011);共同編著有The Anthology of Taiwan Indigenous Literature1951-2014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