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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史觀變化而轉折的原住民文學 本期專題 24 2015/12

文/pasuya poiconu/浦忠成

史觀關涉如何認知、詮釋自我的過往與未來,以及認知、詮釋與我相關的他者的過往與未來。史前時期(註1) 的臺灣原住民族以今日所謂「部落」(tribe(註2) 的形式分布各處,依據地緣環境資源與條件而逐漸發展一套獨有的生活方式,並與鄰近的部落互動、交流,從而形成語言、習性相近的文化區(culture area)。在這樣的歷史狀態下,個別的部落擁有自己全然可以自主認知、詮釋自我的過往經歷的情境,在這樣可以自主的史觀下,一個群體即可呈現其自由而不受到他者抑制、扭曲、淡化、汙衊的歷史描述。反之,被殖民、宰制的群體,就無法擁有充分的自主空間去敘說自己過往的經驗、感受,而是藉由殖民者或宰制者以其語言、筆法去敘述。

 

部落原型神話傳說(註3)與儀式作為部落自我梳理、詮解、運轉的系統,可以視之為具備充分自由與自主表述的歷史、文化與文學雜揉的綜合方式,由混沌世界、萬物起源、洪水與災難後建立部落、遷徙,以至不同文化內涵逐漸齊備過程,口述時程久遠,內容龐雜,這是原住民族具有自由、自主史觀的黃金年代。

 

泰雅族神話說人類在pinsbukan巨石裂縫生出、鄒族說人類的生命在patunkuonü玉山誕生、布農族說pasibutbt祈禱小米豐收歌聲由瀑布、松林、蜜蜂的聲音獲得啟發、賽夏族pasta’ay矮靈祭傳由矮人所傳、蘭嶼雅美族人與alipanpan飛魚有神聖承諾、排灣族貴族與百步蛇有神秘的關聯。諸如此類。

 

自明陳第《東番記》以迄清代輾轉相承的方志書寫如《臺灣府志》、《重修臺灣府志》、《臺灣縣志》、《鳳山縣志》等,以及自荷蘭人的宣教士干治士(Candidus, George)的〈福爾摩沙報告〉,以及19世紀西方到臺灣遊歷、調查、宣教、任職、出征者如1866年由淡水到基隆的英國生物學家柯靈烏(C. Collingwood)、1872年從淡水到獅潭的加拿大傳教士馬偕(G. L. Mackay)、巴克斯(B. W. Bax)船長及1874年由打狗到萬金庄的美國博物學者史蒂瑞(J. B. Steere)等人留下的遊記等,其間固然有嘗試以客觀立場運筆者,但是終難逾越自身原有的視域與偏執,均可視為統治者與優位者的描述與觀察文件。被描述的原住民族淪落為被觀察、凝視、分類、評價的客體,無法回應,遑論互動、異議,正如被植物學者捕獲後整理夾入收集簿的植物或昆蟲,因為捕獲、研究者背後依恃著極其優越、強大而難以質疑、抗拒的政治、軍事、經濟、學術霸權。

 

日人統治,展開理蕃政策,即使曾有許多悲壯的抵抗,族人終歸馴服,國家收編部落,優異「蕃童」特意送入尋常小學校與師範、醫學專門學校,養成皇民化菁英。斯類菁英復成為部落效忠天皇與皇軍的動員主力。國語、和名、和服、和歌、和神等逐漸陶染,終於造就部落青年爭相踴躍參與高砂義勇隊前往南洋戰場。被殖民的史觀引導當時可以為文的族人,寫出對於過去部落生活所謂野蠻、落後、閑散不振作等「應該」予以棄絕的文字,而對於勤於水稻耕作、養蠶、學習國語、練習武道與效忠天皇等行為給予高度肯定(註4)。被殖民史觀引導的原住民族菁英,在實務上擔任巡查、教師、公醫等擔負統治者與部落族人間溝通、宣達與執行政令的工作,他們本身就是一種被刻意形塑的樣板與標竿,其文字或在某種場合發表的談話,在當時的《臺灣日日新報》、《理蕃?友》等均可見到,這是使用殖民者的史觀與語言而表述的具體例證。

 

二戰之後,統治者易主,原先在日本統治時期培養的菁英,在殖民語言文化更易之下,在短暫適應後,仍舊能夠快速跟上政治上的改朝換代(註5),在「臺灣光復」、「三民主義」(註6)的語彙中嘗試爭取民族生存的空間,但是在1947年這些菁英捲入「228事件」,並與之後的「蓬萊叛亂案」牽連,中壯與青年階段的少數原住民知識分子,分別遭到處決與長期監禁,想要尋求「光復原社」、「設立主人翁區域」、「高山族和平境域」的夢想全遭摧毀。原住民族社會也在後續的清鄉、白色恐怖與戒嚴的肅殺氛圍下,長期陷入驚恐狐疑的狀態,遑論坦然提筆為自覺自主之文。

 

在這樣的情境下,迂迴、謹慎而選擇性呈現自我的文學仍然可見。1960年代,擔任外事警察的排灣族陳英雄以規勸脫離匪黨組織、警察生活、英勇救人、部落習俗與人物故事等題材,投稿主流媒體副刊及警察刊物,並在1971年結集而成《域外夢痕》,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阿美族曾月娥則以〈阿美族的生活習俗〉獲得1978年第一屆中國時報報導文學獎徵選獎(1979(註7)

 

1980年代開始,新一批原住民知識分子在大學求學,開始注意自1960年間國際間原住民族倡導的「紅權」(red power)運動,也受到臺灣本體意識崛起的影響與聲援,加以發生「反課本中吳鳳」、「控訴挖墳」、「反雛妓」、「聲援湯英伸」等事件催引,以正名、還我土地、民族自治、振興語言文化等為主要訴求的「原住民族運動」及其組織正式登場。原住民族運動人物試圖重新找回原住民族在臺灣主人的地位,夷將拔路兒主張應該由歷史上的番、蕃、高砂族、高山族、山地同胞這些歧視、名不正言順的直接正名為原住民、原住民族(註8)。在這個階段,抗爭、抨擊、控訴的文詞,成為運動隊伍走上街頭發出的聲音基調,文字不求美巧,深刻思索卻是充滿真實的行動力量。

 

原住民族運動確是呼籲族人找回歷史與未來民族定位的重要行動。集體建立如斯史觀,爾後就有原運參與者、理念支持者透過不同的方式賡續其志業。以歌深情慰藉族人者如胡德夫、高亢賦詩者如莫那能、娓娓道來部落雜雜人事的田雅各與娃利斯羅干、帶來航行海洋訊息的波尼爾特(郭健平)與夏曼藍波安、深入部落角隅觀察的瓦歷斯諾幹、太魯閣反水泥總指揮的麗依京尤瑪、控訴族群與性別雙重霸凌的利格拉勒阿鄔、堅守舊好茶石版屋的魯凱史官歐威尼卡露斯、部落主義與反隘寮水庫行動者台邦撒沙勒等(註9),皆曾在都會街頭或部落一角,撰述足以激勵群眾向前的抗爭文字。

 

1990年代之後,聯合國原住民族工作小組策畫十年期「國際原住民族年」,並推動《原住民族權利宣言》草案通過,國民大會完成修憲及原住民族條款入憲、中央層級原住民族主管機會成立,原住民族在法制建設上獲得相當基礎。此階段自省與自信在都會菁英身上並見,卻尚未充分影響及於部落菁英,原住民文學依然維持抗爭姿態,卻有作家轉而探索族群部落文化與變遷,如霍斯陸曼伐伐、夏本奇伯愛雅(周宗經)、尤霸斯撓給赫(田敏忠)、根健、巴代等,加上原先就已累積作品的大家如瓦歷斯諾幹、夏曼藍波安、歐威尼卡露斯等持續寫作(註10),深入文化習俗與部落人事情態敘寫的隊伍,承接原運宗旨與脈絡而另闢蹊徑,將原住民文學帶到更為活潑、多樣、廣闊的境地,而且具有清晰的邊界與特色。

 

2000年之後,台灣社會持續朝多元化發展,原住民族人走向城市者日漸增加,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數也倍增往昔,遭遇的環境更加複雜,心靈的激動也超軼過往。大家們持續挺進,走出更遠的道路(註11),而年輕的作家如撒可努瓦榮隆、乜寇索克魯曼、阿綺骨(註12)Nakao. Eki. Pacidal(註13)等,已經逐漸超越以往寫作的深沉、濃厚的憂心與複疊的內容布局,改採從容、恣肆的態度,顛覆過往說故事的次序、節奏,間夾詼諧,暗寓批判,不著痕跡(註14)。加以近年來原住民文學獎催出不少文學新秀,其寫作題材、方向更臻多樣,部落、都會、身分、同志、異域、旅行、批判之類,不一而足,大幅開拓原住民文學空間,老將與新秀一齊撐起前所未有的榮景。回顧原住民文學發展的歷程,史觀引領寫作旨趣、方向的功能,顯而易見,未來亦將如此。

 

永遠的部落。(圖片提供/浦忠成)

 

玉山的生命精靈。(圖片提供/浦忠成)

 

走過時空的月亮。(圖片提供/浦忠成)

 

 

引用文獻

巴蘇亞博依哲努(浦忠成)(1998)《臺灣原住民族文學史綱》,臺北市:里仁書局。

矢多一生(1936)〈生?喜?〉,收於《理蕃?友》。

夷將拔路兒編(2008)《臺灣原住民族動史料彙編》,臺北市: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

泉民雄(1938)〈神國日本?感銘〉(二),收於《理蕃?友》。

高上秦編(1979)《時報報導文學獎》,臺北市:時報出版。

鄭政誠(2005)《日治時期臺灣原住民的觀光行旅》,臺北縣蘆洲市:博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註:

(註1) 泛指大航海時期臺灣「被發現」(be discovoried)之前。

(註2)「部落」在華語文本具貶抑意涵,專指涉非漢人所屬村、莊、聚落以外的群體居住處所。惟此用語已在2004《原住民族基本法內納入並定義》,沿之。

(註3)  這裡所稱原型神話傳說,或是葉舒憲所說「元神話」,是指尚未被因傳遞、記錄、翻譯、詮釋等歷程而更動其原始意涵的部落神話傳說。這種型態的神傳說只是一種假設。

(註4) 譬如矢多一生:「所以村內年輕人,放棄獵槍,拿取圓鍬。老人們也棄絕貪杯的因襲,在年輕人的後面追趕,閃爍著希望,開拓鄉土的目標,長年的迷夢如今覺醒,使勁扎實,踏出自力更生的第一步。石鑿開墾的聲音響亮,山田豐收的樂音響起,夜夜學習國語。」(矢多一生,1936:12)新竹州大溪郡的泰雅族???社的泉民雄在參與「內地」參觀後的感想:「當聽到『東京』這一聲時,自昨夜因未眠而起之疲勞等,一下子不知飛逝到何處。……抵達東京車站時,特別感受到的是時間準確的日人生活。……對於不尊重時間的蕃社生活,只能感到羞愧。……吾等在皇居前整隊時,發自內心感謝皇恩之念滿懷,且不得不深深地為吾等祖先罪愆道歉。在此,吾等每個人心中,都堅決發誓要成為優秀日本人之後,接著行最敬禮,並奉唱君之代。」(泉民雄,1938:6

(註5) 如卑南族南志信參加1937年南京制憲大會,陸森寶擔任教師,泰雅族林瑞昌由公醫轉任臺灣省諮議員、鄒族高一生由巡查兼教員擔任吳鳳鄉首任鄉長。

(註6) 譬如林瑞昌在1947年〈臺北縣海山區三峽鎮大豹社原社復歸陳情書〉寫著:「被日本迫放後山的我們,復歸祖先墳墓之地,是理所當然之事,光復臺灣,我們也應光復故鄉,否則光復祖國之喜何在?」(2005:102)高一生、安井猛於1947年共同簽署的〈案內狀〉中『附記』有:「……此刻民主主義已經成為臺灣之方針,依循民主精神,為了高山全體民眾的幸福,我們高山族要一致團結,以和平交涉的方式,設定高山族是真正主人翁的區域」之言,且高一生在1946年即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

(註7) 曾月娥於2001年(自費)出版其《依娜文集》,收錄其文章計50篇。

(註8) 1987年〈原住民族權利宣言〉:「臺灣原住民族不是炎黃子孫。……臺灣原住民族是臺灣的主人。在公元1620年外來勢力尚未入侵前,原住民是臺灣唯一的主人。」(夷將拔路兒,2008:192

(註9) 其他如伊凡諾幹、童春慶、多奧(黃修榮)、西加瑞飛魚等以其僅見一二文章而未予列入。

(註10) 其間其寫作有一貫筆風,比較未循眾人路徑而具個人抒發特質者如孫大川、林志興、溫奇、里慕伊阿紀、馬紹阿紀、拉黑子達立夫、啟明拉瓦、多瑪斯等,以本文篇幅所限,暫無法列入敘述。

(註11) 如瓦歷斯諾幹以二行詩、微小說體裁繼續引領風騷,夏曼藍波安則到南方海洋尋夢,成其《大海浮夢》長篇。巴代繼續族群部落歷史小說長篇的敘寫。

(註12) 阿綺骨為居住都會的阿美族人,2003年曾在網路發表《安娜禁忌門》後來以實體書出版。

(註13) Nakao. Eki. Pacidal為阿美族人,荷蘭萊登大學歷史學博士候選人,翻譯《西班牙人在臺灣》,2014年出版《絕島之咒》(前衛出版社)。

(註14) 撒可努.瓦榮隆以輕鬆筆調卻暗藏憂愁、批判的《山藸飛鼠撒可努》、乜寇.索克魯曼與Nakao.Eki.Pacidal拆解故事與文化要素,重新整合出怪其結構的小說敘事。

 

【作者介紹】

浦忠成pasuya poiconü

 

鄒族tfuya大社出身,獲中文博士學位,歷任花蓮師範學院、台北市立教育大學教師並兼任中正、文化、成功、東華大學教職。曾任原民會副主委、國立史前館館長,現任考試院考試委員。在土地上種植鳥獸都喜的樹木、跟隨獵人進入育養族人的霞山(海拔2400m)是近來遠離塵囂與紓解自我的方式。著有《台灣原住民族文學史綱》書等20餘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