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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eril balay na Tayal我的樣子:泰雅女子之生命記憶 本期專題 20 2015/04

文/悠蘭‧多又Yulan Toyuw

悠蘭‧多又Yulan Toyuw

 

入太平洋的立霧溪口處,溪水與海水交接觸,這裡不時有著狂驍的風,尤其是太平洋莫名的吸力,常稍不注意就被吸納那有著世界第一深的海溝裡。雖此,仍抵擋不了來撿拾那閃耀著新台幣外貌與綺麗形象玫瑰石的人們;若再早個一世紀,入海口與立霧溪沿岸充斥滿地黃澄澄的沙金,更是吸引許多人甘冒著被險峻自然環境與太魯閣族人馘首的危險,只為來此為自己淘洗出幸福未來。

 

在入海口附近,散居幾戶人家,座落在空曠的天地間,這裡看起來格外荒涼!

 

踱步慢行朝向人家,路旁有引自立霧溪的小支流,潺潺流著,溪流聲催促著赤腳感受水的溫度,坐在水圳邊上,望著遠山襯映著太魯閣峽谷,幻想著千軍萬馬的太魯閣族人自中央山脈向我衝來,眼睛卻時不時感受到銀白色光體的反射,吸引人注意,順著光影源頭,原來是田裡的作物,隨著風擺盪加上太陽光所致,折衝間看到人影在田裡倚著身,採半蹲方式正在勞動,見到此景,有點疑惑,這植物好像熟悉卻又說不上,難道是傳說已久的苧麻或是蓪草?一股腦唸過的文獻,看過的老照片,像電影般快速地在腦中流轉著,這麼一大片田地,吸引著我,趨步一探究竟。

 

尚未等我張口,田裡的老人家就解釋起「這是nuka,國語是苧麻,你知道嗎?你是觀光客?你應該去太魯閣國家公園看風景,你來這裡做什麼?」「nuka真的是nuka?」帶著興奮式口吻及不標準的泰雅語脫口而出「baly nuka? baly baly?」再三向老人家確認。一直以為nuka早已在泰雅族的社會中消失殆盡,現在這片muga這麼真實的存在著,隨意目測至少半分田地,足夠讓一個泰雅族女性好好發揮。

 

談話的老人家是來自南澳村的yaki yabung,年輕時嫁入花蓮的太魯閣,世居於此,平時以太魯閣語、泰雅語及不標準的國語與人溝通。一直在追尋泰雅族傳統生活樣貌的我,用不嫻熟、半調子的泰雅語與yaki yabung開始跨越一世代的文化連結。

 

yaki yabung認識越深,越理解原來住家旁種植的nuka(苧麻),是情非得已下的產物。早在在十八、十九世紀,海上貿易交換許多有價值及稀少性的物品,像是瓷器的白色鈕釦、羊毛或是紅色的卡絲米龍線,能拿到這些材料的泰雅族女性無不善盡巧思運用妝點著服飾,讓織品有了更多變化的設計。可嘆地泰雅族傳統的社會、文化、律法,在不同國旗介入下,硬生生地一點一滴被移入新的思想與文化,國家這部莫名其妙的機器,以強權干涉民族社會的發展,泰雅族文化似乎就像沙漏般慢慢地流失。許多老人家都有著這樣深刻的生活體會:

 

曾經,披肩是祖先遮蔽保暖的布料。自從平地人,紅頭髮的人來了。我們的服裝漸漸有了改變。有羊毛、有棉線,衣服變漂亮了,色彩變鮮豔了。但是,國旗紅紅一點的人來了。命令我們不能織布了。技術漸漸失傳,他們也走了。換國旗有白色光芒的人來了,這個世界也改變了。因為生活講求現代化,生活講求改善。因為人不想辛苦織布,傳統已遠去。祖先的盛裝,何時才能回到祖居地。(引自重現泰雅,老人口述,頁189

 

yaki yabung從小對於織女有著無限憧憬,常利用族內長輩在織布時觀察,這項流傳在泰雅族女性間的秘密知識,這項手藝透過yaki祖母、yaya母親與yata伯母的親族關係,在家族間隱密地保留著。嫁入太魯閣族的yaki yabung,為改善家計加上緊鄰國家公園,觀光發展的機會讓她隱藏多年的身手有了曝光的機會,為減少材料購買的開支,利用家屋旁的畸零地,種植最原始的材料nuka,在這鄉野間意外留存著泰雅族傳統文化素材及技術。

 

長期與yakiyabung接觸,她像母親般的教導我,以習得並體驗泰雅族女性間的秘密知識,惡補欠缺傳統文化豢養的我。雖然小時候經常在部落高架的多功能床鋪上見到長輩在織布,反覆織作的動作,很快地失去觀看的耐性。對於老人家為何要一直織布一直織布這件事,單純以為是打發時間,或者是作為族親間嫁娶時的伴手禮。直到遇見yaki yabung許多疑惑才開始有解答。

 

現在在政治上雖然將泛泰雅族(泰雅族、太魯閣族、賽德克族)分成三個不同的民族,然而在文化習俗上有著相似的表達。泛泰雅族系統都有著這樣的認定,「織女的巧手是詮釋是否具有女性才能與美德之條件,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泰雅族女子,是女性重要的生命課題。」回想曾閱讀的日據時期文獻裡的記載,成為Kneril balay na Tayal(真正的泰雅族女子)的想法無形中也影響著我,透過學習織布實踐、完成生命中的圓。

 

在過去的泰雅族社會,族人出生時用織布包裹著強褓之身,過世時也用織布包裹身體,引領著從生到死的完整過程。如同尤瑪的研究中提到:

 

從生到死,每隔一段時間,女性所擁有的織品就有所有不同,初長成時,會有隸屬少女的織紋織在裙子上,結婚時的新娘嫁衣,也會將家人期待織嫁衣中,穿著帶著家人祝福的嫁衣到新環境裡生活著。(尤瑪‧達陸,2014

 

女性所擁有的織品伴隨成長過程,也跟泰雅人的生命儀式有密切連結。女性用身體孕育族群新生命,用親手織作的織品,包裹著族人的身體以入、出世界;早年若出生的嬰兒若是女孩,在臍帶掉落時,會放置在織布機內部,做為女性養成方式的象徵。

 

在原初簡單的生活條件上,織品可以發展各式用途,如睡覺時用qabang(棉被)蓋著身體;背重物時用bala(方巾)的二角,扛至頭頂,作為負重之用或將嬰兒放入其內;為女兒織作嫁衣。而揹著娃娃的yaya,空出的雙手也可以勞作、可以撚線、可以織布、可以煮飯。這樣的yaya形象讓人深深著迷,也期許自己!

 

學習織布這個念頭一直到在我即將成為人妻、人母前,才有機會落實。當代傳承織布的方式,有了許多平易近人的方式,如桌上型簡易織機,可以利用平織織出織帶,運用在頭袋、帽子邊緣裝飾、眼鏡袋或者是餐巾墊外緣,成為學校推廣認識傳統文化最佳利器。另外,由神父引進國外的高機,可減輕女性腰部受力,依著織造規模有四片棕及八片棕的形式可供選擇。高機成為自己開始接觸織布的初步,它的好處是一旦理解組織圖原則,想要織出什麼樣的紋飾,不再是難以親近,國外市面上也有許多書籍可供參考,唯獨算數能力要好,織布前才可省去錯誤理經後的拆解動作。

 

真正接觸織布後,才知道這個魔咒,當人的性子越急,理下錯誤的「結」更多,必須要一個一個順著步驟,解開結分寸間的織布才有前進的可能,拆、解間絕對是個磨人性子的差事。甚至初期接觸織布,曾因不理解用錯色彩的困難,挑戰以黑色作為經線的底線,想讓紋飾在背景黑下可以跳出鮮豔的花樣。萬萬沒想到在理經過程中,稍不專注黑色迷炫眼前視野,直到理經接近完成時,才發現錯誤。為了不想浪費材料,無法忍痛用一刀剪下,只好退回原本理經的路徑,這錯誤讓人花費一整個晚上,一口氣處理完畢,直到準備上織布機前,身體、手指早已累癱。

 

織布的每個步驟除了磨耐性,不專注時,就像yaki yabung所說的很容易t’gali(迷路)。原來那些經過數十載織作的老人家,永遠保持笑笑地心情,這心智原來是「磨練」出來的!利用高機練習,幾個月後讓自己也成為織女的行列,以為自己好像很會織布,但總覺得心中不踏實,幾經思考原來「高機的學習是技術,而非文化。」尤其在與yaki yabung閒談中所獲取的知識,更讓自己相形見拙!

 

織布這件事情是如何自然地存在yaki們的生活裡,老人家又是如何理解這項祖先流傳的活,織布技術作為文化載體,又是什麼樣的想法讓老人家願意一直遵守著規矩,即是在不同國家強行侵入,解構原來文化系統,讓人原本以為已經丟掉的泰雅族女性織布文化,有時仍可從片斷的蛛絲馬跡,嗅到有個無形的力量在撐住這規矩,老人家說這無形力量就是gaga(誡律),織布過程中每道工序都有gaga的力量,就像yaki yabung仍保持種植nuka,甚至在成為可織作的線材前,也有許多gaga要遵守。

 

nuka是泰雅族人最常使用的植物,成為可以織布用線材,必須在不同步驟、工序及規矩,耗時繁複才能完成,所以,當有其他線材可以使用時,開絲米龍很快就凌駕於nuka之上。邊緣、畸零的山地就是nuka棲身處,山林間常見的pihau樹開花時節作為種植之始,鋤頭下挖至土壤濕潤處就可以種下,它是很有生命力的植物,不需要太好的土地、水氣滋潤及肥料,無聲無息間三個月就可以長到跟人一般高,讓認真的女性一年甚至可以有四穫的機會。

 

談到收割時,yaki yabung特別解釋採收時只能彎腰,在離地面五公分處割下,不可以蹲在地上,未來植物會長不高,影響收成。割下的nuka得要經過九道工序才能成為織布的線材。繁雜的九道nuka製作工序,更讓人體會為何每位老人家都十分珍惜每根線材,這也是泰雅族織布文化中最精華的知識所在。

 

kmkgi(剝麻)開始,打落nuka上的葉片,藉助山林最常出現的竹子,擷取中段竹子,尾端剝開成Y型,以竹刀剝除麻皮。yaki yabung坐在田間,將採下的nuka夾在腳上的大拇指,用竹刀來回的剝取纖維,雖然不是超重的勞務,重複單調的動作,像是永遠剝不完似地,看著yaki yabung勞動的雙手雙足,這厚繭是歲月的刻痕,緊蹙的雙眉、古銅色的容顏,勞作的辛苦不言而喻!看著看著,我也得加快手邊剝麻動作。

 

接著mnuka(刮麻)去掉雜質,從田地移步至家裡旁邊的水圳,開始重複搓洗,順著水流去除粗糙的纖維,老人家用手感、經驗來決定下一步驟。利用曬衣場上的竹竿,將濕答答的nuka進行第一次的曝曬。再來則是mcisa(捻線),捻的動作,基本上就是將一條條的nuka,以紡輪連結成為線材,捻的動作得規律、迅速地在老人家左右手間協調地搖擺著,在夕陽餘暉下,落在庭院裡的倒影,恍惚間讓人以為是手舞足蹈的歡樂畫面。

 

(圖片提供/悠蘭‧多又)

 

’mlaws(上框架)工序開始,處理線材的順序變得很重要。yaki yabung特別強調順序就像是在搭建hangu(竹橋),以避免線材的混亂;老人家特別強調這是祖先流傳下來的說法,「hongu跟我們死後靈魂要通過hongu utux(彩虹橋)是一樣的道理,要好好按照順序來繞線,才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在竹製的工型器具上,來回搭橋,最後形成X狀的環狀線圈。

 

再來進行tmuhuk wayay(煮麻)的步驟,雖然yaki yabung的房子僅用簡單木頭、浪板建造,做為製作nuka工序所需的空間卻已足夠,後院是老人家常用來燒柴火及烹煮食物的地方,也是tmuhuk wayay(煮麻)處,用三塊石頭鼎立著就是簡單的灶,擺上大鍋子,利用海邊常見的山黃麻燒剩的木灰,加入鍋內拌煮,功能是再次去除雜質,不斷地翻攪線材是訣竅,以防底部燒焦,又是單純又重複的差事。

 

接著是mawgi wayay(曬線),再次利用曬衣場將線纏繞於二根竹竿上,依著陽光曝曬的強度,工時至少曝曬一個月以上,這段期間即使是下雨也不用收入屋內,日曬雨淋是漂白纖維工序之一。當線材穿過竹竿,拉出麻線間距,yaki yabung依序所搭建的hangu,清楚可識,順序成功與否,在此見真章。

 

好玩的是這時麻線的外型與一般食用的麵條幾可亂真,在母語的命名上也以wayay(麵條)來表達。尤其在織布時,當達到和諧的身體律動時,常常會讓人廢寢忘食,只為了一口氣織完,有人便戲謔這群不停織布的婦女們,其實也是在吃?wayay。在與yaki yabung分享這笑話時,老人家淺淺一笑如果這是真的,那就不必被日常生活的壓力逼著團團轉。

 

(圖片提供/悠蘭‧多又)

 

未上色前,麻線的原色是米色,以山裡常見的植物g’magi(薯榔)作為染劑,g’magi根部有豐富的汁液,切成小塊狀置於節慶時擣麻薯的臼裡較省力,也可以快速搗出暗紅色汁液,再將米色麻線摻雜其中,邊擣邊染完成mu wayay(擣染)動作,反覆接續進行mawgi wayay

 

之後能織出什麼的圖紋,’mlsay(理經)是關鍵所在。在整經架上,依序繞線,早期沒有組織圖概念下,要織成什麼樣的圖紋,都存在婦女的腦袋中,圖紋織作也成為女性間競逐的方式,除了靠自己,也可以透過baji gaga(買技術)的方式習得屬於該人或家族的圖紋。我也曾經看過有時老人家怕忘記,便將自己會的織紋全部織在同一片布上,是一片特別的織布筆記,據說厲害的織女用看,就知道技法,相互較勁的意味格外濃厚。配色也是讓織品出色的重要條件,生活在自然中的族人則透過觀察自然界的變化產生色彩靈感。

 

在這個階段,看似隨意繞線的理經動作,沒有親自操作過是無法體會其中的奧秘,以為簡單卻很不容易理好,在理經的細節裡潛藏著老人家的智慧,需要不斷不斷地練習再練習。完成理經後,將理經架倒向地面,再加入幾根重要的棕桄棒,並在底部穿入ubung(地織),這時終於可以開始tminun(織布)了!

 

ubung是一個中間挖空的梯形木箱,平時所有織布工具都可以放置其中,既可作為收納之用,也是唱歌時敲擊節奏時用的樂器;開始織布時,婦女席地而坐,綁上腰帶環繞置後腰,人呈現L形狀,腳頂住ubung,腰與腳之間相互協調張力,配合身體的律動,在上、鬆、下、緊的經線間,加入棕桄棒作為緯線,細活中挑出織布紋飾形體。

 

在織布工序、過程,每階段都得慢工,才看得到絕活所在。

 

「重覆、順序、耐性」是不斷出現的規矩,老人家常說:「學習織布這些磨練,也是當作日常生活試煉前的練習。其實就是tayal所說的gaga,是一種生活規矩的養成。就像不可以撿拾掉落在路上的苧麻線或是家族男性上山打獵時,女性在家不可織布。」簡單地描述就是當代生活裡的公民與道德,強調日常生活裡人與人相處之道,這樣的生活課題好像大家都會、都知道,實際上,當代泰雅族社會卻處處呈現破洞狀態,或許族人們缺少恪守gaga的實踐力

 

一直以來學習傳統文化的事物特別吸引著自己,雖然在血液、認同與戶籍登記裡是泰雅族人,真實的狀況卻不是那麼盡如人意。長期在缺乏泰雅族文化沃土成長的自己,接受漢化及西化的教育、兩代間的異族通婚、生活在城市、七零八落的母語能力,身處扞格的時/空中,失根的我猶如「偽泰雅人」。

 

Kneril balay na Tayal應該是什麼樣子?對於泰雅族傳統知識、文化,不會的能力太多了。生活在多元文化社會發展下的自己,反倒在生活上、空間上、知識上、生存上呈現擺盪狀態。只有透過刻意靠近傳統文化,作為領略自我母體文化時,方取得一息舒暢!

 

yaki yabung及許多老人家相處時學習許多傳統織布的知識,直到去年才有機會真實體驗傳統ubung的操作,在賽德克族的seta bakan(張鳳英)教導下,總算有了開始。學習織布這一路泰雅族的我,曾向太魯閣族的habi(劉英妹)學習高機中的四及八片棕,向賽德克族的seta bakan學習傳統地機,其實不論是泰雅族、太魯閣族及賽德克族,學習織布的技術與知識對於當代的泛泰雅族女性都是重要的生命課題。處理nuka的過程也不是當代泰雅人所在意的工藝技術,卻是包含最深層文化知識所在,在學會技術之餘,文化深度也該費時領略一番。

 

在煩悶的城市生活,需要自我平靜時,tminun是自我很好的療癒,使用wunung讓身體、呼吸慢慢協調、相互感知,以改善急躁的性格。雖然直到現在,織布時自己仍常常面臨織了又拆,拆了又織的動作,或者布面邊線仍是彎彎曲曲地、不就是少挑一針、就是布面鬆緊不一,我選擇tminun作為自己在生活中學習、練習吸納傳統文化。回到老人家的話語「命的過程猶如織布,經線是早已固定的生命長度,緯線的取捨則是個人的選擇。」我生命中的緯線,從與學習傳統織布知識、文化間,尋覓一條回家的路,以療癒生存在當代泰雅社會中擺盪的自己。

 


參考書目:

‧方鈞瑋主編,林志興策劃,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編輯,《重現泰雅:泛泰雅傳統服飾重製圖錄》(臺東: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2008.09.01

‧尤瑪‧達陸,〈信念明天消失的存在〉,《職人臺灣展覽》(臺中:自由落體,陳俊良策展,2014)。

悠蘭‧多又,《傳承、變奏與斷裂:當代太魯閣族女性的認同變遷與織布實踐》(花蓮: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