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族植物知識體系芻議
本期專題
第20期
2015/04
文/浦忠勇
浦忠勇
一、前言
民族植物,涉及植物利用、功能、記憶與文化象徵等內容,因而植物知識可作為民族知識體系的縮影,而「荒野經驗」經常是體驗植物知識的原點。研究者出生於鄒族部落seofkonana之地,父母親在此搭建茅草屋、竹屋以及自建的簡易木屋,許多生活用品必需在住家附近的山林間取得,生活中的飲食、工具、零食、休閒活動的資源,都仰賴老家週遭山林獲取。父母親從事傳統耕作,早期主要種植小米、旱稻、樹豆、南瓜、香蕉、意苡、扁豆等等維生雜糧,之後政府推動定耕農作,父母親又挖掘梯田種了一段時間的水稻,這時經濟作物逐漸進入部落,進而取代傳統自給自足的作物,陸續種棕櫚、苦茶樹、油桐樹、杉木、麻竹、石竹、高山蔬菜等等,這段期間父親也會在霞山山麓間採集愛玉子、天門冬販賣;另外,家父也是一位獵人,在農閒之際就在山林間放陷阱,不然就帶著獵槍四處巡繞,捕獵各類野生動物,有時也會跟著父親在野溪捕撈、垂釣或毒魚。如此取之山林、依賴山林的部落生活型態,是研究者年少歲月的荒野經驗,整個生活浸潤在山水之間,依不同季節和方法親近山水,如此年復一年地循環著,因而很早在腦海中就認為,山林是可居、可用、可食、可玩的豐饒世界。荒野經驗所習得的植物知識和記憶,成了後來認識草木鳥獸的基礎。荒野經驗,模塑族人具差異的植物知識體系,遠離荒野,此知識體系也就面臨消失或重構的命運。
二、植物知識作為民族科學
Cajete(2000)關於「民族科學」(native science)的討論,認為「民族科學產生於人類的實際生活以及對自然世界的互動和參與」。要理解民族科學必須透過對自然世界的實際參與(participate)方能獲得,亦即實踐生活中所需的技術、儀式、藝術、故事、參與、覺知、思考、行動與經驗等等,另外也認為民族科學也涉及神聖經驗,而且這些經驗通常是難以用文字去表述的現象。換言之,民族科學是關於植物、動物以及各類自然現象的知識,這知識又具抽象的形而上學與哲學的特質。因而,民族科學其實可以視為一種民族的宇宙觀(cosmology),或視為一種民族的生態哲學(eco-philosophy),這樣的知識體系強調「整體而不零碎」、「宇宙與我合而為一」等連續體的概念。《生命的尋路人》作者戴維斯認為,對許多傳統社會來說,土地是有生命的,人類對土地有緊密的依屬與連結。人們大多能相信腳下的一景一物都是神聖的,山林裡的樹是神靈的居所,人和自然萬物是互惠的,此一概念也確立了人、部落和土地的關係。質言之,這是不同的知識典範。
傳統鄒人在農耕、狩獵、捕撈、飲食、醫藥、工藝及建築等等生活上,處處以週遭的植物作為解決生活所需,然而植物絕不僅僅只是作為鄒人食衣住行以及醫療的物質資源,植物還是人神之間的連結象徵和隱喻。諸如神話傳說中鄒認為天神哈漠降臨玉山,然後搖落楓樹創造了鄒人;受族人敬重的神nivnu在河裡洗頭,使得流水漂著許多美麗的金草石斛蘭;另外,戰神在天界的寓所到處都是長著金草的地方,因而部落會所的屋頂必須栽植金草作為標誌,參與部落祭典的勇士也要以金草作為頭飾,為要使戰神認得鄒的部落及子民;鄒族男子會所廣場會栽植一棵雀榕樹作為部落神樹,有這一棵神樹才能舉行戰祭儀式;老茄冬樹林在族人的觀念裡是眾神停駐的地方,族人不得任意驚擾;在特富野部落東方有一地名稱kakaemutu,鄒語原意即「栓皮櫟樹林」,因樹木粗大高聳,使得樹林裡顯得陰暗詭異,鄒人也認為那是一群惡鬼的居所;秋冬季節山芙蓉開花的季節,鄒人相信此時會有山神停駐在樹上,同樣不能驚動或丟擲石頭,鄒人還會用山芙蓉的樹皮製作避邪簽條,而在染製避邪簽條的時候,族人會採集野牧丹、梅樹根一起燉煮染色;巫師利用小舌菊做驅邪儀式,用台灣紅藜的果實作為施法媒介;……。諸如此類的植物知識,相當程度上已經說明,植物是具體的自然資源,也是具有象徵文化意義的媒介與符號。
植物知識也涉及鄒人關於空間與地方的認知方式。空間,是一個遠比地方更為抽象的概念,卻是「生活事實」,一旦人們將意義施諸於部分空間,並以某種方式依附於其上,空間就成了地方。這些賦予意義的方式裡,命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透過命名,空間獲得意義,既有著客觀座標、位置,是社會關係的物質環境(場所locale),也有著主觀、想像和情感上的依附,更是人所實踐及生活的空間,記憶滋生、依附之所,族裔主體性發展的植基之地。
Cocohu-菇婆芋多的地方、C'oc'osu-樟樹多的地方、E-emcu-藤蔓多的地、Faheiyana-杉林之地、Feofeongsu-臺灣金狗毛蕨多的地方、Fnafnau-赤楊木多的地方、Hesiyana-臺灣原生蘋?樹多的地方、Kakaemutu-鬼櫟多的地方、Kuicitpoi-邪惡的箭竹之地、Lalaksu-杜鵑多的地方、Lalauya-楓香多的地方、'Oe'otu-火管竹多的地方、Pipiho-咬人貓多的地方、Psoseongana-生火用之松樹多的地方、Smismiyana-烏心石多的地方、Susuai-芒果樹多的地方、Susuveu-茄苳樹多的地方、Totongeiho-蜘蛛抱蛋多的地方、Voveiveiyo-白茅草多的地方、Yoyove-楠木多的地方。(摘自2013年浦忠勇植物調查資料)
(圖片提供/浦忠勇)
這些地名所連結的生活知識,包括植物分布、狩獵習俗以及空間認知,熟悉植物分布與特性,即可充分掌握空間的利用,這是植物認知的空間圖式,在這一圖式中,植物扮演了資源利用和文化意義的重要符號。空間即是權力(註1),在植物與空間的命名過程中我們可以理解誰是土地的命名者,又誰是空間的支配者,同樣重要的,這些命名成了鄒人的集體記憶。這樣的地名特性,具有鄒族語言構詞的特質,地名還可以用來扣連植物群落以及環境特性,植物知識深入語言、空間、植被等不同生活領域與概念的現象。
三、五節芒的隱喻
鄒族重要的民族植物──五節芒,也細緻闡明植物知識如何將人與世界相連結。以下係筆者於2013年調查的部份資料:
˙五節芒初生之嫩芽稱cuhu,可食用,也是野生動物的食物。
˙青嫩的五節芒被蟲進入產卵而呈肥厚狀,稱yapu'eoza,特別肥厚的稱fa’a,是鄒人田野零食。
˙長約五十公分左右之五節芒稱feufeu,可以作為驅邪儀式道具,也作為小米播種祭的器物,另因其水份多,可作為野地解渴之用,鄒人認知中feufeu是野生動物的食物。
˙鄒語feufeu-no-yata'uyungana,指初生茅草中最粗壯的那一支,原意是指「高氏族之初生茅草」。
˙長成之五節芒稱haengu,鄒人可作覆蓋屋頂之建材。
˙可作為屋牆之芒莖稱hipo。
⊙五節芒開的花稱ngocngi ,可以作成掃把。
⊙當五節芒老死,枯乾芒草莖則稱esmu,可以當火把。
⊙獵人擅於在大片五節芒草原的獵區中進行焚獵。鄒族用五節芒製作先占標誌及指示標誌,鄒語稱tomohva。
⊙鄒族小米播種祭要使用初生的五節芒,在耕地做祈雨儀式;小米收獲祭要在聖粟田用五節芒製作小米女神之屋;使用五節芒製作象徵家族生命的儀式器物vomu;用五節芒製作祝神儀式su'tu的祭神器物,鄒語稱為snoecava;鄒族長老使用兩支五節芒草做驅邪儀式epsupsu。
⊙鄒族統計人口儀式也用五節芒莖實。各家族依人口數量製作象徵生命的芒莖,再把這些五節芒莖交給負責統計部落人口的長老,長老依芒草莖統計部落人口數量,並用山芙蓉fkuo簽條繫綁在一起,為之做祈福儀式。
⊙生長在高海拔的五節芒鄒語稱mtiveu,這種茅草外表有粗毛,鄒人認知中,這種五節芒只能作為工寮或獵寮的材料,不會用來搭蓋正式的房屋、小米祭屋與男子會所。
以五節芒的利用來說明,芒草生長的時序,鄒族就有不同的名稱與利用方式,既為日常生活所用,也涉入鄒人的神聖世界。由此可見五節芒確實已經深入鄒族文化肌理之中,從飲食、建築、有形的物質性的利用,跨界到宗教儀式等超自然的領域。當然,不只是五節芒有這樣的文化意義,整個植物知識就是在構築著鄒族世界的認知圖式。
(圖片提供/浦忠勇)
四、結語
對鄒族社會來說,植物知識與文化幾乎成了支撐整個部落秩序的支柱,它跟實際生活、生產方式和社會依附密切相關,人、植物、社會以及宗教信仰之間,犬牙相制,複雜交錯。這是鄒族的民族科學,同樣的,在這張複雜的文化網裡頭,人與整個世界是相連結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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