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織噶瑪蘭族傳統新娘裙的心路歷程
文物掌故
第19期
2015/02
文/偕淑月Ngolan
偕淑月Ngolan
我從小在花蓮縣豐濱鄉的新社部落長大,每當有慶典活動時,心裡想著,爸爸從小就教導說:「我們是噶瑪蘭人,不是阿美族。」可是為什麼媽媽總是穿著阿美族的服飾長大後才知,噶瑪蘭族親在18世紀末因為吳沙的武力進犯而從宜蘭迫遷到花蓮後,大多與閩南人、阿美族人混居,隱藏自己的族群身分,所以大多穿著阿美族的傳統服飾參加慶典活動。
母親穿著阿美族傳統服飾與父親參加慶典活動
民國76年11月23日省立博物館要借展新社出土的岩棺,並要我們豐濱鄉的5個部落在台北新公園「豐濱之夜」活動中展演,當時唯獨我們新社的噶瑪蘭族沒有自己的傳統服飾可穿著。我的先生楊功明因而自告奮勇前往台大人類學系尋找協助,並經同意拍回在宜蘭採集的噶瑪蘭族白底滾黑邊的漢式上衣服飾標本。於是我們就從該標本及族裡耆老記憶做為參考,以一套白底滾黑邊的噶瑪蘭族「漢式」服飾,作為當時展演kisaiz的服飾,也成為噶瑪蘭族傳統服飾復活源起。當時的活動中,族人們打破禁忌,表演了沉寂四十年的kisaiz (除瘟舞),讓各界發現噶瑪蘭族人仍然存在並未消失!
(左)白底滾黑邊的噶瑪蘭族「漢式」服飾
(右)於台北新公園豐濱之夜展演除瘟舞
第二套是民國81年10月15日花蓮及台東的族親到宜蘭參加宜蘭縣政府舉辦的「後山噶瑪蘭人返鄉尋根」活動時穿著的米色的服飾,只用簡單的緞帶裝飾。第三套則是民國91年8月9日阿扁總統參加新社豐年節活動時穿著,這時的服飾雖然也是黑白色系,在誤導下卻出現了許多的亮片,試想以前的人那來的亮片?從此之後,我們噶瑪蘭族的傳統服飾好像就這樣的被定調為黑白的,看到其他族群漂亮的傳統服飾及編織品,心中就不免哀愁,我們噶瑪蘭族的服飾及編織技藝都沒了嗎?
(左)19921015返回祖籍宜蘭返鄉尋根活動
(右)20020809阿扁總統參加新社豐年節活動
在傳統上噶瑪蘭族是母系社會,除了特有的香蕉絲織布外,棉麻編織也是噶瑪蘭族婦女重要的傳統技藝。但由於年代久遠,又無妥善的傳承,導致許多噶瑪蘭族傳統編織技法已失傳,相關的織布標本更是無從尋找。阿比阿嬤她們開始復織香蕉絲時,記憶中長輩們的整經台上立有五根柱子,而她們只會四根柱子的平織整經法。
在噶瑪蘭族多年復名過程中,發現不論是在考古出土陶甕中豐富的圖紋或線條多變的木雕圖案……等等,在在顯示噶瑪蘭族在藝術上的成就。民國90年6月2日,在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舉辦的「馬偕博士收藏台灣原住民文物展─沉寂百年的海外遺珍」特展中,看到失傳已久的噶瑪蘭新娘裙標本,我便心情振奮的立志:「我要學習織布,把這件裙子復織起來。」
民國90年10月透過新社家政班「香蕉絲採取及編織研習」的課,我開始向阿比、烏吉、阿菊阿嬤學習地機編織,遺憾的是因為膝蓋、腰不好,到現在還是沒將當時的香蕉絲編織完成,在這兒只能向在天上的阿比阿嬤及還在部落的烏吉、阿菊阿嬤說聲對不起!雖然沒完成,但我對編織仍有相當的興趣,謝謝大妹夫陳嘉信及弟弟天明,分別為我打造了鐵製及木製的織帶機,讓我不用為無法使用地織機而煩惱。
91年一邊上縫紉課,一邊用掃瞄方式將順益博物館出版的新娘裙頁面掃瞄放大,就在現有服飾樣式下選用新娘裙的珠飾部份縫製完成了我家小妹淑惠所穿的一套衣服。她所背的情人袋,袋子部份是參考宜蘭文獻第六期內的木雕圖紋,用十字繡的方式呈現。當時只做了兩個,爸爸生前常背出門的那一個,已被他帶到天堂。當年在花蓮沒找到同形狀的瑪瑙珠,就用塑膠珠替代。92年2月22日復名成功慶祝活動,姊妹4人終於各有一套服飾可穿。94年再為弟弟的女兒縫製了一套圓裙,這時橢圓形的塑膠珠樣式已退流行,工廠不再生產,因此只能用圓形珠替代。101年12月25日復名10週年活動時,我把這件裙子加上有新娘裙圖紋的織帶,請烏吉阿嬤穿上,參加走秀活動。
潘烏吉阿嬤穿著加上新娘裙圖紋織布塊圓裙參加走秀
我透過拜師加自學學會了平織織紋組織圖的繪製及陰式挑織的技法,民國96年5月,當年任噶瑪蘭協會理事長的潘朝成老師要我將協會送到苗栗尤瑪老師那兒培訓學習編織的江鳳蓮小姐,用從日本帶回的毛線以挑夾的方式復織出來的一塊傳統新娘裙織紋的織布塊,加工縫上珠飾做成一件裙子,以便在工藝之家展示。終於有機會與新娘裙圖紋直接接觸,然而那一年卻因為工作時間上的交錯,而無法直接向鳳蓮學習,雖然將她的織布塊各個織紋的正反面圖紋拍下來,但卻不知如何織作。
展示於工藝之家江鳳蓮小姐織的噶瑪蘭新娘裙
不甘心就此斷了復織新娘裙的夢,只好自己摸索,先利用電腦或投影機放大照片,以土法煉鋼的方式用Excel斷斷續續的將鳳蓮所織的圖紋組織圖繪製起來。繪完組織圖就向香蕉絲工坊借織帶機,然而在無人可詢問之下,自己摸索了2個星期,還是搞不懂如何挑夾。其間曾多次想放棄,但想到我的父親偕萬來先生,帶著體弱病痛的身子都可以為噶瑪蘭族的復名運動堅持的努力二十多年,便又有了堅持做下去的勇氣。雖然還不會挑夾,但這次我竟然用我會的陰式挑織法試織,看著挑夾的組織圖將新娘裙的織紋織出來了,興奮之餘,重新燃起復織噶瑪蘭傳統新娘裙的夢想,最後花了一星期的時間終於研究出來。
100年10月,潘朝成理事長將台大人類學系胡家瑜老師自加拿大皇家博物館拍回的新娘裙圖紋給我。依據胡老師的相片,我再次利用電腦,將我之前的圖紋重新整理。在整理中,發現鳳蓮織的那套有二個圖紋是馬偕這套所沒有的,而長長如槳的圖紋(此圖紋在台灣原住民族中是噶瑪蘭族獨有的織紋),鳳蓮織的是單菱形,而馬偕收藏的這套則為連續的2個菱形圖紋,據說鳳蓮織的這套服飾標本收藏在台灣博物館,真希望有機會親眼目睹。
(左)(右)噶瑪蘭族獨有的如槳的雙菱形圖紋
101年2月接到花蓮縣噶瑪蘭族發展協會總幹事我的大妹淑琴的電話通知,說要藉花蓮縣原住民部落大學的課程,要我教新娘裙圖紋的編織,因為學生當中有我當年高齡74歲的媽媽和許來富表姐,在上第一堂課時,甚至緊張到找不到袋子裡上課要用的資料。部落婦女不愧都是編織高手,她們很快地就進入狀況,學會了並看懂我的繪圖。
101年9月花蓮縣原住民部落大學第二學期的課程,為配合12月25日的復名10週年活動,潘朝成理事長,要我們穿有新娘裙織紋的裙子走秀。我們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做一套服飾,就現在原來的黑白服飾用新娘裙織紋的織塊及珠飾圖紋加以改良。因受限於工坊現有織帶機能織的範圍極限,以胡家瑜老師給我們的馬偕博士收藏的新娘裙為藍圖,用陰式挑織的方式,織了紅、藍兩色各十公分的織帶。之所以沒用傳統的挑夾方式織布,是因為我們年底根本無法趕織出來。趕工缺乏指導,將織帶縫上裙子時,才發現上面那層藍色織帶若能減少到6至7公分,將更為完美。
復織並縫製完成紅藍兩色各10公分的織布圖紋與珠飾
要作裙子之前,為了找類似傳統新娘裙上的瑪瑙珠,多次北上,但又碰到96年在花蓮買不到類似形狀的困擾。102年部落大學的課程,因為瑪瑙珠成本貴,再加上也找不到類似形狀的瑪瑙珠,我們只取了新娘頭飾底下玻璃珠珠飾圖紋部份,做了頭飾。為了學會串珠,一樣是先繳學費找老師上課,學成後自己再加以改良,用最淺顯易懂的方式教部落姐妹們串珠,也參考頭飾圖紋,串了兩串項鍊。
(左)參考頭飾圖紋串成的項鍊
(右)情人袋
102年下半年,我們完成了情人袋的縫製,至此我們終於完成了完整的一套服飾。完成了這些,我們很希望族親能認同我們,希望能跳脫噶瑪蘭族黑白兩色傳統服飾的刻板印象,改變我們現有的傳統服飾為這套有傳統圖紋的服飾。畢竟,我們是有很漂亮的編織圖紋。
(左)只取新娘頭飾底下玻璃珠珠飾圖紋部份串成的頭飾
(右)偕淑琴總幹事穿著我們完成的整套服飾
兩年多來,很感謝部落大學的姐妹們,有太多要感謝的人,也留下諸多感動,因為大家相互支持、協助,我們才能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得以傳承噶瑪蘭文化的使命。從她們身上讓我學到了,學習不論年齡大小,即使如高齡76歲的許來富表姐、嚴玉英老媽,只要肯學,有愛、有行動就能為族群帶來愛和希望,也體會到同心就有力量。然而,雖然學會了新娘裙的各種織紋,但我們還是不明白圖紋代表的意義,希望各界專家學者能協助我們,讓我們能清楚明瞭祖先編織圖紋所代表的意涵。也請繼續陪伴支持我們這條噶瑪蘭族文化傳承之路。
◎本文作者偕淑月,噶瑪蘭名ngolan,為噶瑪蘭族文化復振行動的重要推手之一偕萬來(1932-2008)的大女兒,偕萬來其身平事蹟參見本刊第16期,32-36頁。
◎本文圖片提供均為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