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paspaw tu baqi bai)──噶瑪蘭族創新的儀式傳統
本期專題
第19期
2015/02
文/劉璧榛
劉璧榛
近幾年噶瑪蘭族人開始以集體的方式在公開的場合,舉行祭祖(paspaw tu baqi bai)的創新儀式,如花蓮新社部落以巫師群(mtiu)和頭目領導祭拜祖先後,掀開豐年祭(qataban)的序幕;花蓮的立德部落也由頭目帶領男性幹部祭祖;抑或旅北同鄉會的豐年祭聯歡大會,亦請巫師與旅北頭目、會長首先共同paspaw(祭祀)祖靈;另外,每年12月底,在新社部落舉辦的噶瑪蘭族復名紀念活動,從2012年的十周年慶起始,也出現了祭祖(paspaw tu baqi bai)的儀式。又當部落族人到外地參加文化演出,或是參與噶瑪蘭族特展開幕等活動,也都會特別請mtiu巫師先paspaw敬告祖先。2014年底族人北上到台灣博物館將石棺迎回部落,也是由mtiu巫師主持,引導鄉長、族群委員、代表以及頭目與部落族人,共同舉行paspaw(祭祀)祖靈。
2012年8月4日新社部落豐年祭祭祖。(劉璧榛/攝影)
2012年8月26日板橋樹林浮洲橋旅北同鄉會豐年祭祭祖。(劉璧榛/攝影)
paspaw其實不是噶瑪蘭人的新發明,但是集體祭祖(paspaw tu baqi bai)卻是這幾年才被逐漸「創造」出來。我們可以從spaw(動詞)與pa-spaw(動詞)語意的概念,來理解噶瑪蘭人「做儀式」的意涵,以及儀式與人的分類、分群、人與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劃分,還有儀式彼此之間的系統關連性等。spaw在日常用語中,為「放下……東西」的意思,如Spaw tina ku tu sili ta takanan 意指我媽媽把辣椒「放」在桌上。另外,paspaw則特指以酒或某些祭品在特定的時間點內,放在特定的地點以敬獻給祖先或神靈的動作。我們可以將之更具體的理解為在特定的時間、地點,拿某些特定的東西給神靈「吃」或「使用」,或給神靈「禮物」的交換動作,換句話說,噶瑪蘭人spaw(放)的動作意義為「餵養」與「給禮物」的概念。
同時,噶瑪蘭人pa-spaw通常強調的是相互性,人們把要給神靈的東西首先拿在手上,然後「放」或丟到地上,在放的同時得對神靈講話,也就是藉由此動作,其實創造了或打開一個面對另外一個世界的當下時空場域。如果放食物,則必須先「餵給」神靈吃,接著剩餘部分一定要paspaw者當場吃完或喝完。在這細微地舉手投足之間,即可觀察到噶瑪蘭人特別強調建立一來一往互相的連帶關係。這關係表示活人對神靈有「餵養」的義務,同時神靈也會被期望帶給敬獻的人豐收及好運,於是人與超自然兩者便成為一個想像的命運共同體。
另外,我們可以發現噶瑪蘭的儀式名稱也多以pa-開頭,用以強調是一個動作的執行,意即必須透過實踐的過程才會有「效力」。如每年農曆過年前,就是噶瑪蘭人的pasqua(過年),各家必須舉行pa-lilin(餵養家內的祖靈)。這是一年的結束與迎接新的一年開始的「通過儀式」,渡過這個年對一個人的生命很重要,他代表著一個人可以改變過去這一年,從這個生命階段中「現況」的狀態,進入到另一個更「好」的未來狀態。易言之,將過去不好的部分,象徵性地藉由儀式行為把「過去結束掉」,而期待新的循環開始及祖先的庇佑,來年才不會有厄運。同時在這個儀式實踐或展演的過程中,個人將超越個體,而創造出一個以lepaw(家)為中心,並與祖靈相互對應的主體群體。
噶瑪蘭人認為,人過世後仍會繼續吃東西,而salepawan(一家人)有義務與責任要舉行palilin儀式,以酒與食物paspaw這個「第二個人」:tazusa(靈魂)。否則這些靈魂會因為肚子餓而回到人世間來討食或遊蕩,以使人tagau(生病)或不平安的方式展現出來。所以傳統上由女主人為中心的血緣團體為主(包含婚入的姻親本人,但不含其他姻親。),每年主持祭祖靈palilin儀式非常重要,不管是採用ToRbuwan傳統殺雞方式或是噶瑪蘭式以漢人的年糕來祭拜,攸關的是每個家內成員來年的健康與運氣。也就是透過這個儀式的舉行,加強並延續了家──這個活人與祖先連結在一起休戚與共的團體,同時祖先給予來年的健康與運氣。然而,這好運僅是這個群體內的成員才能共同分享,因此ToRbuwan式的palilin特別忌諱外人參與。再者,如果我們進一步思考,為什麼家人一起祭拜祖先是那麼的重要?也就是其象徵意義是什麼?從噶瑪蘭人paspaw的儀式實踐中,就可以清楚發現,如果跟噶瑪蘭人一起祭拜祖先,亦即「共同分享」之意。而哪些是可以分享的範圍,跟誰分享,相對應的則是其群體組織的原則。
比家的祭祖捲入的人群範疇更廣的還有kisaiz成巫儀式與pakrabi巫師年度祭儀。1960年代以前,經由年長且經驗豐富的mtiu巫師subli占卜,確認為創始女神Mutumazu「選中」的女孩,必須通過連續一星期的歌舞儀式,並且期間要到屋頂上paspaw敬獻酒跟nuzun麻糬給噶瑪蘭人的起源祖先Mutumazu與Siagnau、以及更遠早的qnibaqibaqian(男性祖先)與qnibaibaian(女性祖先)、還有已過世的巫師們。老人常說當巫師們從屋頂下來,身上的鈴鐺狀似雨聲,神靈會為部落來年降下豐沛的雨水。
在kisaiz儀式最後paqan tu patay的橋段,則會由巫師們各自輪流paspaw其各家的母方祖先,彷彿是在透過一家一家的paspaw形成更大的聯合群體──部落。巫師群在祭歌中不斷的呼喊女神與男神的名字、重複強調噶瑪蘭人不能停止祖先傳下來的儀式,視Mutumazu為起源的共同母親。同時她還是神話中教導族人稻作生產、傳統文化與解決困難、治病的指引者。kisaiz儀式中的主角,亦即將成為mtiu的女孩,在巫師群的帶領下,及來自其各部落的遠近親朋好友的觀看下,跟女神建立了「想像血緣」的母女連帶關係。新巫於是公開地成為女神在人間的代理人,扮演部落族人與之溝通的中介角色。因此,一個人如果想要獲取神靈與祖先的庇祐,亦即欲有要求超自然回饋的權利,就必須透過巫師paspaw,因此既使在當代的祭祖儀式中,巫師仍是不可或缺的要角。同時,區域內跨部落的親戚網絡與政治關係的聯絡與回饋,也跟kisaiz祭始祖與遠祖息息相關。
pakrabi則是小型的kisaiz,通常不像kisaiz盛大的成巫儀式要進行五天,並且還要爬到屋頂上去歌舞。如果沒有新成巫,pakrabi只舉行一天,目的逐漸轉成是mtiu巫師為了求身體健康與平安,因此幾乎每年都會paspaw Mutumazu噶瑪蘭人的創始女神。但是,日本殖民時期開始禁止聚眾,kisaiz成巫儀式與pakrabi巫師年度祭儀逐漸隱密化,接著戰爭糧食缺乏,成巫者銳減。到戰後六十年代起,許多新社部落的族人改宗信基督宗教,從泛靈信仰轉一神信仰,kisaiz於是逐漸消失中斷。雖然受教徒族人的反對、阻撓或邊緣化,pakrabi儀式在花蓮新社部落卻從沒間斷過,直到資深的巫師朱阿比於2008年過世,其他巫師因怕唱錯儀式歌謠與次序,而終止了祭始祖與遠祖的pakrabi儀式。
巫師們不再祭祖之後,這幾年在傳統文化復振的共識下,由頭目主導邀請巫師們如前述在各種族人重大活動的公開場合祭祖,形成頭目與巫師的特殊組合。頭目paspaw的對象以過世的族人(dawiq)為主,涵括去世的頭目、長老們、會長等,請這些祖靈一起參與即將進行的活動,並且祈求活動進行順利平安。而mtiu巫師則會再祭拜始祖、遠祖與過世的巫師們。噶瑪蘭人的paspaw其實不僅是抽象思想的表達或反映,而是一種行動,為個人或群體社會實踐的過程,祭祖由誰paspaw、又paspaw誰,這之間相對地也創造了新的整合群體。
2014年9月25日台博庫房迎石棺祭祖。(劉璧榛/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