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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田福地祭典的昔與今 本期專題 12 2013/12

文/李季樺

采田福地位於臺灣新竹縣竹北市,是竹塹社族人供奉其祖先與福德正神,乃其祭祖的廳堂。這裡也曾經是其番社部落的遺址,現在更成為凝聚族人認同與向心力的基地。采田福地祭典中最重要的莫過於敬拜祖先。所以今天要談的主題就以「祭祖」為中心。我們現在所看到在采田福地所舉行的祭祖祭典,無論風貌或是內涵都與歷史上的大不相同,但各有其時代性的意義。我們先溯源從「竹塹社」古早的祖靈祭談起,瞭解他們祭祖的源頭,然後再談祭儀的變遷,與其在現代社會中的意義。

祖靈祭:生肉與走田不可缺

「竹塹社」是17世紀以來聚居於臺灣北部竹塹地方的一個原住民番社。該社群在人類學研究的種族分類上,列屬於臺灣南島語族的一支──道卡斯(Taokas)族。竹塹社人原本就擁有屬於道卡斯族部落的祖靈祭儀。有全社共同祭祖的傳統,謂之「田」。竹塹社每年舉行兩次,即農曆3月16日、11月16日。由當時社中的土目準備祭品,置地而祭,呼請祖先名號,並舉行「走田」(又稱走奠)(目前族人也有稱為跑田)。關於祖靈的祭典,文獻中是這樣描述的:

由土目(頭目)具祭品,舂糯米為?、鹿肉(如無生鹿肉或用鹿脯)、豬肉、雞鴨之屬,皆用生,並酒,置地而祭,呼請其祖先名號。選社中善走者十餘人,鳴金,各以手互相牽引跳躍同走,旋分手走,漸走漸邊,約走數里,又聚集,以手互相牽引,跳躍一番,再分走十餘里,則各騁足力奮迅如飛,先回到社者受上賞,給以呢、馬掛一件,銅錢二千四百文,其次至者賞有差,則各色布疋、碗碟之類,謂之「走田」。然後開罈飲酒為樂,受上賞者未飲,餘番不敢飲。【註1】

這祖靈祭祀的特色,顯示出是一種賽跑型的祭祖活動,值得注意的是強調祭品牲禮要用「生」的,而非熟食,這種堅持成為祭品很重要的特色。

這樣的祭祖活動一直到日治時代仍繼續維持,1939(昭和14年)竹塹社族人仍於3月16日、11月16日祭拜七姓祖先,地點在當時采田福地公館前的樟樹下進行,同樣準備生豬肉、生雞鴨、生魚、糯?、酒等;並由懂道卡斯族語的耆老用番語呼請祖先祭祖。然後舉行「走田」──由青壯年族人繞跑社有土地所在地一圈,不過當時已將這種賽跑型祭祖活動改稱為「運動會」。跑完後大家聚餐,並須各吃一片薄片生豬肉。(見圖1)

采田福地周邊是古早祭祖的場所。(攝影/陳柏銓)

1:采田福地周邊是古早祭祖的場所。(攝影/陳柏銓)

祭拜祖先:擁有「臺灣」堂號的「七姓化番」牌位

雖然竹塹社人有上述自己傳統的祭儀,但在清代開始有效統治臺灣北部之後,逐漸有了改變。在當時滿清官員的想法中,原住民應該要移風易俗。唯有落實當時中華文明中的人倫孝道精神,才能逐漸讓他們由「番」文明化升格成為「人」。所以這些官員希望原住民要擁有類似漢人的姓氏並以此建立宗族,認為只有如此才能避免血脈紊亂;也認為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實踐符合中華文明法度的祖先祭祀,才算「敬祖」。在此歷史背景下,18世紀末期,官府將同屬此部落的族人賜與七姓,即錢、衛、廖、三、潘、黎、金【註2】,他們雖然彼此沒有血緣關係,也都各自擁有不同的原住民姓名。但卻因歷史上官方教化政策的影響,讓他們的部落被宗族化,逐漸形成了「異姓宗族」,到後來甚至產生了「七姓公」這個共同的祖先。在祭祀方面,清朝竹塹社人在傳承其傳統祭儀的同時,也不得不因應官府的命令。1797年(嘉慶2年)在采田福地原址創建公館,內設公廳作為祭祀祖先之用,其中並恭祀福德正神。道光年間增祀富媼(地神),並安置石造大番爐(見圖2)。1854年(咸豐4年),閩粵械鬥,公館被燬,祇存屋址,但族人仍努力維持舉行該年的祭祖儀式。1878年(光緒4年)6月6日,新社公館重建落成,號「采田福地」,又稱「采田宮」。據1887-1889年(光緒13年至15年)之紀錄,除原來部落之舊曆3月16日、11月16日兩次祭祖,及舊曆5、6、7、8月走田外,還增加了有祭祀福德正神生辰與尾牙、「清明祭祖」、 「中元普渡」等非其傳統祭儀行事紀錄。這些新的節慶所需要的祭儀,深受漢人祭祀風格的影響。

采田福地石爐

圖2:香爐的使用,顯示出漢人祭祀習慣的定著。

(圖片來源/新竹縣文化局)

目前在「采田福地」廳堂所供奉的牌位裡,左邊有供奉七姓化番的祖先牌位。這牌位的存在有其象徵性的意義,祂正告訴我們這一段清朝官員教化竹塹社族人,賜給他們姓氏,要求其按照中華禮法,祭祀祖先的歷史。而這堂號是其他漢人移民族群很少擁有的,祂的堂號就叫「臺灣」。(見圖3)

擺設在廳堂的七姓化番牌位,上書堂號為臺灣。(攝影/陳柏銓)

3:擺設在廳堂的七姓化番牌位,上書堂號為臺灣。(攝影/陳柏銓)

傳統祭儀的消逝、福佬與客家儀禮的上場、原住民意識的萌芽

整體而言,日治時代的祭祖的儀禮雖然仍延續清代的規制,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受到戰爭中臺灣總督府推行寺廟整理政策的打壓,采田福地乃將神像拿下保存起來。至日本戰敗投降後,始恢復舊觀。1947年10月13日,族人並重修七姓公祖牌神位,於11月23日請道士安置登位奉祀,並祭拜牲禮、金紙。戰後,祭儀無論是形式、內容、節日或是性質,有較大的變化。主要的特色是竹塹社傳統道卡斯族祭儀的消失、福佬和客家儀禮的上場、原住民意識的萌芽。還有除了原有的祖廟性質之外,與社區信仰融合的現象也值得注目。

在戰後有關祭儀的變化上,可以觀察到的重要趨勢是傳統祭儀的消逝,例如,走田的祭儀不再舉行、番語呼祖無法持續、傳統祭祖日消失、生食的祭拜最後也成為非定例的現象。

戰後族人即不再舉行「走田」的敬祖活動。然而由懂得道卡斯族語的耆老用祖語呼請祖先祭祖的慣習仍被傳承著,1966年,尚由住在九甲埔的潘阿屘(當時八十餘歲),用祖語呼請祖先。但潘阿屘逝世後,已無懂祖語的人,只好由值年管理人(理事)代表,多用客家話呼請神明,祖神祭拜。

除了上述的變化之外,祭祖節日也有了微妙的差異。1892-1893年(光緒18、19年)間,開始未見舉行5、6、7、8月之走田紀錄。日本領臺後,初期仍沿襲清末的方式舉行祭祀。1948年時仍有春秋兩祭,但目前已經消失。然而在傳統祖先祭儀消失的同時,新的祭祀節日開始出現。1917年(大正6年),新增12月29日(或30日),除夕過年的祭祖拜拜。另方面,原有的農曆7月17日中元普渡逐漸擴大。該祭典自1947年起,由廖、錢、衛、潘、三姓輪流值年主辦。但因在當日舉行派下員集會與吃公、分公等活動,集結人氣反而逐漸成為采田福地年中規模最大的祭典。又2004年采田福地經新竹縣政府補助開始進行重建,2007年完成,12月16日舉行登龕安座大典,之後登龕安座大典成為每年年底例行性的紀念活動。目前采田福地每年例行的祭日為農曆2月土地公生日、7月17日中元普渡、每年11、12月間舉行的登龕大典,及年內進行有關光明燈等的道教祭祀活動。【註3】

在祭品上,生食祭祖的傳統是該族在祭祖時很重要的堅持,但也發生變化。從清代一直到1939年(昭和14年)的紀錄中顯示,族人於傳統春秋兩祭用生食祭祖,即使是除夕、中元普渡非傳統的祭祖儀式,除備煮熟的三牲、年糕、醱糕、蘿葡糕、酒及金紙外,仍必須備妥生豬肉等三牲放在神桌下龍神香爐處(一說此是番仔祖所在)祭拜祖先。但戰後春秋兩祭已多不用生豬肉等牲禮,1986年中元普渡祭祖時,神桌下龍神香爐處的生豬肉祭祖儀式在稟告祖先,徵得同意之後,似乎成為定例中的最後一次,之後生食祭祀已不再成為定例。【註4】

關於祭典的風格,歷代番社的頭人、祭祀公業的管理人或現在派下委員會理事長等個人的影響力相當大。1987年重修采田福地時,是由同屬竹塹社派下員的保安宮壇主錢培錕父子主持。錢培錕道士係向臺北萬華師父學道士科儀,因此以福佬話做三獻禮,當時也請新永光劇團演歌仔戲(以福佬話),獻神明。都是用福佬話和福佬人的儀禮來進行。但近幾年已經採客家三獻禮的祭典儀式,由竹塹社族人自己主持,用客家話進行,2010年並請社區土風舞社及掌中劇團來演出酬神。 除了上述祭典中祭祀風格的轉變之外,祭典慶賀活動與主張有了新鮮的變化,那就是原住民意識的抬頭。近年來竹塹社族親受到原住民正名運動的影響,2004年7月17日,舉行祭祖儀式時,族人發起了竹塹社正名運動。2008年登龕週年大典時,族人發表《道卡斯族竹塹社宣言》,向原民會要求「正名」,希望儘速恢復道卡斯族竹塹社原住民的身分。2009年發起轉堂合火行動,號召分香各地的族人回到祖祠,共同祭祀。近年來該社一直在進行找回族人的關懷行動。他們發現族人與賽夏族的關係密切,目前居住在賽夏族部落的部分錢姓族親其實是竹塹社人的後裔,所以在去年和今年(2012-2013),他們特別敦請北賽夏族人參加中元祭典,除了參拜並以原住民舞蹈慶賀【註5】。換言之,屬於漢人的祭儀與節日已成為竹塹社人祭儀的中心,在原住民平埔運動的影響下,彰顯現代原住民意識的行動也開始在祭典活動中萌芽。

番仔祠堂與番仔土地公廟的合體

除了祭儀本身的變化之外,信仰的性質與參拜者的身份也逐漸多元化。采田福地雖然是竹塹社的祖廟,卻也逐漸成為當地庄民信仰的中心。這主要起源於1926年(大正15年)9月當地發生霍亂,村民等到采田福地求神醫治,發現靈驗,於是逐漸成為當時舊港庄新社附近福佬系、客家系庄民的信仰,族人在祭典時,也都開放讓附近庄民祭拜。1993年農曆正月20日,采田福地舉行「安奉太歲」、「拜斗」、「起斗」、「光明燈」、「起燈」的儀式,並啟建三獻道場,恭求福德正神暨列尊神庇佑,竹塹社的管理委員會並貼示公告,請諸善信鄰居親友共襄盛舉。顯示出采田福地在現代已經不只是一間屬於竹塹社族人的祖廟──「番仔祠堂」,也逐漸與當地社區融合成為社區裡保佑當地住民的土地公廟──福佬系住民的「番仔土地公廟」,客家系住民眼中的「番伯公」,兩者已渾然融為一體。(見圖4)

牆兩側擺設的即是光明燈。(攝影/陳柏銓)

4:牆兩側擺設的即是光明燈。(攝影/陳柏銓)

由以上的說明,我們可以瞭解雖然竹塹社祭儀在時間的洪流中有所變化,風貌已迥然不同。但祭儀中所要表達後代子孫慎終追遠、緬懷祖先的精神,從亙古到現在其實一直延續著,即使歷經各種政治與文化的衝擊,還有原住民污名化的阻礙。但族人在參與祭祖,線香繚繞,追思祖先的同時,其實也不就在正視自己生命的源頭,與出生之所在,這種自我認同的追求仍如細流般涓涓不息,也像漣漪般正向外擴散。擁有這種精神的族人可能正期待後人可以超越自己心中「番」的污名化情結,希望有更多的子孫願意「認祖歸宗」,疼惜這臺灣的「番頭家」,屬於自己源頭的老祖宗吧。(本文作者為東京大學人文社會系研究科文學博士)

注釋

【註1】參見:《新竹縣采訪冊》第四冊之四,頁98-99。

【註2】乾隆53年(1788)林爽文事件時從軍有功,此年之初倣換漢姓,較可採信。後來黎、金兩姓絕嗣而剩為五姓。

【註3】2013年11月26日,李季樺採訪,錢飛椿先生說明目前的祭祀活動現況。

【註4】1987年1月6日,李季樺採訪。2013年11月23日,李季樺採訪,竹塹社七姓公祭祀公業管理人錢飛椿先生告知,現在生食祭祖仍非定例,由每年社內的管理委員會決定。

【註5】2013年11月25日,李季樺採訪。祭祀公業竹塹社七姓公管理委員會理事也是錢姓宗親會會長的錢漢昌先生告知。

參考書目

◆王世慶、李季樺,〈竹塹社七姓公祭祀公業與采田福地〉,收於潘英海、詹素娟合編,1995,《平埔研究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

◆邱美玲,2011,〈當代平埔族竹塹社的族群認同:以「祭祀公業竹塹社七姓公」成員為核心的探索〉,新竹:交通大學客家文化學院客家社會與文化學程碩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