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歲的Cina Alis原本居住在高雄桃源的藤枝部落，莫拉克風災後，藤枝部落嚴重受損，她和家人不想放棄山上的土地，不想搬進永久屋，至今仍在高雄六龜租屋暫居，期待有一天能回到山上生活。在紀錄片《Alis的心願》裡面，Cina Alis娓娓述說了一百多年來，她的家族如何從臺東越過卑南主山，多次輾轉遷移的故事。

我的阿公和他的父親、他的兄弟們第一次來到Kauamuku時，以為這裡沒有人居住。但是他們在濃密的樹林中，發現了三間石板屋，才知道這裡是有人居住的。他們等了很久，等到下雨的時候，才看到別人好久以前留下的腳印。

成為朋友

有一個下雨天，他們跟蹤了地上腳印，到達離舊萬山部落很近的地方，因為發現舊萬山部落人數很多，就先折回來。

後來，阿公他們又再去了第二次。他們很想居住在這裡，但是這塊土地已經有人居住了，讓他們很不安心，所以決定再去看一次。舊萬山部落的族人把他們圍起來，想要殺掉他們。我的阿公那時的舉動是把佩刀卸下來，放在地上，他的意思是：我們今天不是來打仗的。

 

《Alis的心願》回溯一段布農族百年遷徙的故事。（圖片來源／《Alis的心願》）

 

阿公把刀放在地上以後，舊萬山部落的族人也一樣把刀放在地上，刀都放在地上以後，阿公就拿出香煙，對方也拿出香煙，互相請對方抽煙，雙方抽煙後，彼此都平安。然後，舊萬山部落的族人帶著阿公一行人回到舊萬山的家裡，煮飯給阿公他們吃。飯煮好了，要拿給阿公吃的時候，阿公也拿出自己的飯包，給舊萬山部落的人吃，等雙方都吃飽以後，沒有人中毒而死，從那時開始，雙方就成為朋友。

 

提親

又過了幾個月以後，阿公的父親說，要去向舊萬山部落提親。前往提親時，對方讓所有未出嫁的小姐全部排一列，我的阿公就用手指了我的阿媽。沒想到指了以後，舊萬山部落的人都很高興、歡呼，說太好了！

原來，我的阿公並不知道，自己想要居住的、名為Kauamuku的這片土地，正好是屬於阿媽的家族。阿公選上了阿媽當妻子，就代表阿媽的家族不會失去Kauamuku的土地，Kauamuku仍然屬於阿媽的家族所有。

他們就對阿公說：「從Miziki開始，下去到種高麗菜的地方，再到下面……，還有河邊、整座山，都給你們。我們不會再過去狩獵，那是留給你們狩獵、耕種的地方。」

 

Daini Lala土地的主人

當時，有很多的人跟隨我的阿公，Istanda家族啦、Takistaulan家族啦、Balavi家族啦，他們都是跟隨著阿公一起來到這片土地上生活。阿公心裡很不好意思，這原本是妻子的家族的土地，自己的親戚一直來這裡狩獵，真是很不好意思。

於是阿公就釀了酒、做了食物，也製作他很擅長的刀和槍，再加上很多財產和家具，都送給妻子的家族。從此以後，這片土地就真正的屬於阿公所有了，打獵、捕魚，要經過他們夫妻的允許。大家都說，我的外公是Daini Lala（土地的主人）。

我的阿媽就是Auni，我的阿公就是Lakarv La

wn，阿公的爸爸就是Biun Dodan。

我的阿公從臺東、經過了Usuzu，很努力很辛苦地找到了這片土地，這裡日本話叫Kauamuku、布農話叫Ubukudav（意思是平坦的園地），我就是在這裡出生的。

 

媽媽和爸爸

日本人說，你們（魯凱族的舊萬山部落和布農族的Kauamuku）兩個頭目要和平相處，不要吵架、要聯姻，就希望我的媽媽從舊萬山部落嫁過來。本來我的媽媽不想嫁給布農族的，因為她是魯凱族的貴族，她的阿媽也不讓她嫁給外族人。因為以前是敵人，心裡還是覺得不太好；但日本人很堅持要他們結婚，我媽媽就只好嫁給我爸爸了。

媽媽和爸爸結婚以後，都不用工作，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待在家裡，跟來家裡拜訪的日本人或布農族人聊天。剛結婚的時候，煮飯都是爸爸在煮、工作也是爸爸在做，我媽媽看到了，後來也慢慢開始工作。

我的爸爸年輕時，日本人請他當警察。他是部落裡的第一位警察。當年因為阿公是頭目，事情很多做不完，又經常有很多客人到家裡來，所以我爸爸就辭掉警察的工作，換成他的弟弟Dama Aliman來當警察。

爸爸留在阿公家裡幫忙，代替阿公接待來家裡拜訪的客人。因為阿公常常出門，有時去舊萬山，有時去多納（Kabiunang），或是去布農人的部落，他是帶日本人一起去巡視這些地方，勸大家要和好。

第一次遷移

我2歲時就離開了Kauamuku。那時候，老人家當然不想離開，但是因為日本人說：「快要光復了，如果你們在這裡不離開，以後就沒有人來看你們。住得離甲仙近一點會比較好。」就把布農人集中遷到了 Taivulan（那瑪夏的南沙魯村）。

我那時還很小，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走的，我被揹著。後來聽他們說，是要從這裡到那邊的山，再走到寶來、上坡到高中，然後再穿過一座山頭，才會到 Taivulan（那瑪夏的南沙魯村）。很遙遠的路。

我的阿公畢竟捨不得離開這裡，他把部落的人送到那瑪夏的南沙魯村後，又帶著兒子們回來這裡。他的意思是離不開這邊了，這個地就是他的了，不願在別的地方被埋葬。他知道自己老了，不可能留在人家的土地，一定要回來。那時，我的大伯Biun Danus、叔叔Dama Aliman和我爸爸，都一起回到這裡。只有我的媽媽、弟弟和我，留在 Taivulan，住在姑姑家。

 

瘟疫

那時候，戰爭很激烈，很多飛機在空中戰鬥。

那時候都是日本人在養我們，給我們米、各種東西，因為我們全部都生病了，沒有辦法耕種。那種病的症狀是起泡、一粒一粒，然後發膿、發燒，然後就死掉了。我媽媽說每天都有人死掉，有時一天兩、三個死掉，我的大弟Biun當時還很小，媽媽把他放在一個籃子裡面包起來，我也被關在家裡不能出來，我們都很害怕。

去 Taivulan 的布農人，很多人死掉了，有三分之二的人跑回來。但回去的人也有些被傳染而死掉了。所有的人都分散了。

年輕時的Alis。（圖片來源／《Alis的心願》）

爸爸回來帶我們

後來，我的阿公也去世了，我的爸爸就回來找到我們，把我們帶到二集團（Daini）去住。沒有幾個月，媽媽又帶我們回到她的娘家舊萬山。

山林管理處

再後來（國民政府時期），山林管理處說，不要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要我們搬出來居住，因為山林管理處要管理這座山。

當時山林管理處，就是現在的林務局說：「布農人不能住在這裡，因為會發生火災，不要住在裡面了！」

但是，我的大伯不答應。他的心裡不願意離開這裡到別處，到別人的土地上。他的心裡希望，一定要跟家人住在這原來的地方。所以他說：「如果要把我們趕出來的話，我先用槍把你們通通打死，然後我再自殺！」

給你們的保留地

因為叔叔是警察，所以他們就到法院去，申訴了很多次。他們向法院說，「我們原來就是在這偏遠的地方，請讓我們繼續住在這裡。」後來，法院告訴我的大伯、叔叔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在那裡，那就把住在Miziki和另外一個地方的布農人，把你們集中在一起吧。那是給你們的保留地，你們就集中住在一起。」我的叔叔Dama Aliman安慰大伯說：「不要生氣，別人來耕種不要生氣，讓他們來種地瓜、種芋頭。」我們的土地被分一分，就變得很小了。

 

射擊比賽

我14歲時參加過山地青年工作隊，那時的女孩子有50個，有時候穿很短的短褲，訓練我們跑步，當作軍隊訓練。我們也練習射擊，射擊比賽我第一名；寶山村我第一名，桃源鄉的話，我是第二名。槍的後座力量很大，射擊時會被震出去，我們趴在榻榻米上練習射擊。

後來，山地青年工作隊要把我們送到旗山去訓練，要繼續比賽，但我爸爸就不讓我去了，最後我也沒有去。我的警察叔叔很生氣，一直叫我去嘛、去嘛！可是爸爸把我帶回了馬里山。

其實我很喜歡射擊，我爸爸、我弟弟他們在家裡都是用那個槍，我常看他們射擊，所以我也知道。

長滿愛玉的山

採愛玉要爬上大樹，要拿細的桂竹燒成軟軟的，放小鉤子，綁起來爬上樹，用竹子把愛玉勾下來，愛玉就一個一個掉下來。然後把愛玉撿起來、削皮、曬乾了以後，揹著帶去六龜賣。以前有很大的麻袋，把麻袋裝滿愛玉是60公斤，每個人揹一袋，我也可以揹。

揹到六龜，走得快的話要半天，走得慢的話，要走八個小時。

每年小孩子放寒假的時候，小孩子全部都去採愛玉。最高興的是跟自己家人一起去工作，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工作，很高興。有的在唱歌，有的在打山羊，很高興。

Alis懷念山上的土壤可以栽種許多植物。（圖片來源／《Alis的心願》）

到我爸爸七十多歲，我們就不去採愛玉了。我弟弟警察學校畢業那時候，我爸爸就叫我們不要去那邊了。林務局說：「你要去採愛玉子沒有關係，可是要繳錢。這個地就是公家的、國家的，不是你們的。」我爸爸說：「好，沒有關係。」我們採愛玉子的時候，繳一點點的錢給政府。但後來我爸爸說不要採了，因為他老了，不能採愛玉了，又不想讓弟弟他們去採愛玉。因為那邊的樹都很高很高，我爸爸不放心，他說：「那是很危險的地方，不要去了。」我爸爸叫我弟弟他們盡量讀書，我弟弟說好，我們就不再去採愛玉了。

我13歲就跟著爸爸去採愛玉，一直到爸爸不去以後，我也沒有再去了。但我並不覺得辛苦。我覺得很高興，爬到樹上看山，就很高興。

 

颱風來的時候

剛開始，颱風來的時候，我跟我的弟媳Balahu在山上，那時連續三天都下雨。我們本來想做生意，但山林管理處廣播叫遊客趕快回去，說現在很危險，颱風來了。

雨下得很大，回到六龜，也下著很大的雨，我到外面去看，橋已經斷掉了。過了很久我才回到山上，看到鐵皮屋還在，但就是這樣懸在半山上。

到現在，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就會哭。沒辦法，那是上帝在推倒。

 

不想去住永久屋

因為莫拉克風災，被遷到山下去住永久屋的人，也不快樂。有人說不要住在山上了，全部去住永久屋。看到我們這些不想離開山上的人，要去永久屋的人沒有講話。

我不想去住永久屋，我沒有說那邊不好，但是我的心目中，還是想要跟家人在一起在山上。

 

只能忍耐

這邊也不能住，那邊也不能住。如果這塊地有水的話，可以種很多東西吃，就不要花錢買，沒辦法，沒有水。如果水管修好了、水池修好了，就會有水，但是要準備十幾萬才夠。

我們只能忍耐，嘴巴雖然在笑，心裡卻在想要怎麼生活？如果可以，我要種芋頭、種小米，每天吃得到Cinavu，這樣就好了。但這些是做夢啦，只是夢想。

壓力很大，只能當沒事，不然怎麼辦。忍耐，只能忍耐。嘴巴在笑，心裡在想要怎麼生活，不知道要怎麼呼吸。

 

涼涼的風

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我喜歡這裡的風，不喜歡在城市。城市很熱。我們不是在平地出生，喜歡住在山裡，山上有涼涼的風。在這裡出生的人很麻煩，心裡很難過，如果被政府趕走的話，心裡很難過。

 

Alis望著遙遠的山頭沉思。（圖片來源／《Alis的心願》）

 

 

 

紀錄片《Alis的心願》

2011／64分鐘／HD／莎瓏．伊斯哈罕布德

2012金穗獎優等獎

 

Cina Alis

74歲的Cina Alis，是高雄縣桃源鄉寶山村藤枝部落的布農人，她和兒子、媳婦、三個孫兒一起在六龜租房子住。Cina Alis很勤勞，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釀糯生時的石板屋。米酒、打米糕、刺繡、蓋雞寮、照顧孫兒，還能跋山涉水走回舊部落看七十多年前自己出從1939年的集團移住到2010年搬進永久屋，Cina Alis這輩子和同部落的族人們已經被迫搬遷了很多次。莫拉克風災後，藤枝部落塌陷，重建的希望渺茫，大部份族人都放棄了，只剩下少數人仍在等待，希望有一天能搬回山上。

 

莎瓏．伊斯哈罕布德

布農族，紀錄片工作者，芝加哥藝術學院電影創作碩士，2013年臺灣國際民族誌影展專題導演。歷年影像作品曾入選金穗獎、臺灣國際民族誌影展、女性影展等；劇本創作曾獲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曾任大肚根文化工作室紀錄片編導、大愛電視台紀錄片編導、公共電視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