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力行」中之提問和詮釋:寮國南傳佛教的參與觀察
本期專題
第65期
2025/10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I. 前言:人類學學術任務的完成
  
  人類學社群成員均須接受合於標準的方法論訓練。他們在學習過程中,先行認識創造學科知識的原理和步驟,其次就是理解維護此一知識體系的重要性,畢竟,體系的健全與否,關乎學科發展及其對人類貢獻的價值認定。飽讀了學問,並歷經千錘百鍊之辯論洗禮之後,從教室或講堂上走出外頭,下一步路,就是進入田野了。田野工作者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也明瞭應如何進行,更曉得最後而止之出版那一刻的景象。以上這是如同一幅經典畫作的美好說明,無數人類學子學人們,就在此等心領前提下,持續為學科創造新知。
  那麼,這套方法論知識體系又是什麼?依照筆者的理解,或可以七大基本原則來說明:
  
1. 人類學探索人類發明運用的文化生活
2. 研究者進入聚落進行長期的田野調查
3. 在聚落裡參與在地人日常生活的點滴
4. 以眼睛為主的觀察是為其中一大要項
5. 以詢問為主的請教是為另一研究策略
6. 以手為主的記錄則為留下資訊的方式
7. 以出版為要的民族誌專著是最後任務
  
  然而,規制縱使如此完善,它們均須透過實體的人來予以踐行。此處的人,指的就是研究者,實踐結果為何,值得細細體會,而最終又如何能使出版一本在手,即達知識飽滿之理想,也引人好奇。換句話說,田野現場的參與觀察,能激出多少提問,當是決定隨後分析詮釋並訂下結論是否完好的基礎,這是親自進入對方文化的「身體力行」功夫,重要性不言可喻。
  本文即擬以筆者親身駐在的三個寮國南傳佛教田野場域經驗,來說明前述之完善方法規制的潛力,並闡述自己工作在詮釋方面的延展性。「身體力行」是人類學田野的總標精神,它不鼓勵安樂椅上冥想,大家都勢必要走到現場。身體動能出發,主事者求得萬事親力親為,且讓自己真的扮演出人類學者之標準圖像。南傳佛教信仰是一個整體,卻也涵蓋無數的信眾行為。吾人欲了解該信仰文化的意涵,各個相關田野情境裡,勢必要發揮強大之「看到」與「心到」的能力,力求不錯過精彩與平凡,也珍惜每一體制現象和體制外活動。那是一種學術想像力的達陣,田野與在地人文化的無暇流動。
  
II. 完成任務之主要依據:親身走訪的參與觀察
  
  眾多人類學方法原則裡,田野調查應該是最為核心的行動指南。也就是說,沒有田野,就跑不出人類學的知識,它的論理之處在於不只是親自「進入」(entered in),更是親身「浸入」(involved in)。「進入」是指人身的踏入駐足,而「浸入」則是體驗文化生活的點滴,後者難度倍於前者,尤需參與觀察的洞察能力和透視眼力。書中和課堂上縱然一定可以讀到一個方向,但,親力而為之時候,就必須靠自己的學術造化,舉一反三,以及捲動筆者所建議使用之「詮釋環塔」,一環環進階爬升提問,接著再來加成抽象的詮釋。這全是「浸入」之後的功夫,也是「身體力行」人類學方法實踐的極致。
  筆者認為,田野裡,一名研究者,至少有必須充分參考甚至遵循的六大要訣。其一,務必自我認證看到了些什麼,聽到多少現場人類和其相關之聲音,以及感覺出多少基本和衍伸而來的狀況。其二,注意到「人」,亦即,至少可以馬上區辨出場景中之內部關鍵人物和外部外緣人物,以及或有兩邊跨足者。各類人物也能被分成第一種、第二種、第三種等等。其三,「物」的存在,也就是內部人物所擁有的,與外部人物握在手上者,包括主要和次要等等,分別都是些什麼。其四,「景」緻要素,地面狀態、建物樣子、林立招牌、多樣色彩、各種貼飾、文字書寫等。其五,「聲」的發出,辨別主要發聲者、次要發聲者、聆聽聲音者、以及交談論說者。其六,「情」感流露,誰在笑臉與手舞足蹈,或者哭泣與肢體之配合,以及靜靜與默默唸唸者,又是何人等。
  從親身走訪要變成參與觀察,也就是自「進入」轉化到「浸入」,絕對是一個躍升之路,如缺乏事前與過程中的精緻安排和縝密功夫,到頭來很可能只是事倍功半。至於要成就出前述之六項要訣內容,其實是艱難的。一名成功的田野工作者,應能確實享受現場之人類動態文化生活的驚艷。惟若總是忙累不已,抓不到「詮釋環塔」之奧妙,縱使表面上好像一直平靜在旁,似若了然有悟,惟真實情況可能剛好相反。筆者的寮國研究20載(2005-2025),相關的經驗不少,在田野中學到人類學的「浸入」與「詮釋環塔」作用之感受亦深,以下逐案闡述。
  
III. 今日寮國與我
  
  寮國1975年之時,國王被共產黨趕下台,今天與中國和越南一樣,都是社會主義國家。隨著中國和越南的腳步,寮國於1989年改革開放,人民才真正開始與國際世界接觸。傳統上,它是大陸東南亞南傳佛教國家之一,其他的有泰國、柬埔寨、以及緬甸。今天,一般人民仍然過著崇佛禮佛的生活,惟作為多山內陸國的寮國,是亞洲經濟發展較為遲緩的國家之一。該國政治上長期接受中國扶持,經濟上北方依賴中國,中部仰賴泰國,南部則為越南控制(Evans 1999, 2002)。在國內各處看到的商品,就是該等影響至鉅之三個國家所進口者。寮國是典型農業國家,全國由數萬個農村組成,長期缺乏鐵公路等交通建設,縱使今日中寮鐵路開通,實際上與一般平民的交通需求也無甚關連,跨國火車多半是中國商人的往來搭乘工具。寮國長期缺乏星級旅館,又沒有高速公路和寬敞公路足以連結各地,因此,大眾觀光難以發展。惟因長期處於發展中狀態,被認為傳統甚至原始風貌仍具實存在,於是吸引了不少歐美日韓背包客前來蒐奇。該國主要族群寮人僅占全國人口一半,其他還有約近50個族群,但,因國力有限,尚無如中國和越南之分別有55和54個少數民族如自治行政單位和民族特定法律等之具體法政建置。南傳佛教為平地或部分淺山族群的主要信仰,該宗教基本上只崇拜佛祖,惟部分北方接近中國地區之寺院另有漢人文化專有之彌勒佛塑像(Thipmuntali 1999: 148-160; Tanabe 1988: 1-25)。此外,一般認為,源自印度之印度教與佛教傳來以前的傳統泛靈信仰,仍然存在,它們與佛教甚至部分印度教要素並置於日常生活之中。
  筆者博士論文田野地點是中國雲南西雙版納(泰傣唸法:Sipsong Panna,中文讀法:Xishuangbanna)傣族自治州(Hsieh 1988, 1990),之後持續以傣族為對象,分別在與國軍從緬北遷徙臺灣之擺夷人的中壢與清境農場村落(謝世忠1989:42-66,1993,2004a,2004b)、同為傣族系統的寮國北部Tai-Lue人勐新(Muang Sing)鎮區(謝世忠 2009:327-354)、以及美國西雅圖南部Tai-Lue難民/移民聚集區等地,研究族人的認同維繫機制與生活文化變遷等課題(謝世忠 1996:25-42)。多個相關題目不間斷進行,臺寮美三地跑田野,前後約共25年時間。寮國主體寮族人和中國傣族或寮國Tai-Lue人,同樣信奉南傳佛教(參張公瑾 1988;鄭曉雲編 2012)。考察該等族群的學術議題,勢必會先碰到宗教的場面,畢竟那是與人人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部分。本文的三個例子,一個是寮國北方勐新(Muang Sing)少數族群Tai-Lue人的地點,另二個為主體寮國人地方。它們均能對應到前舉之研究方法論與步驟的問題。也就是說,筆者在田野裡「身體力行」,看到人事時地物因果發展等等景象,也持續詮釋循環式地自問自答文化意涵的題目,目的是使研究者一步步一天天得以對在地社會文化有更多方的體悟。
  
IV. 駐足浴佛節:勐新的參與觀察
  
  在獲有西雙版納、臺灣清境農場與桃園中壢、以及美國西雅圖等地之傣族/Tai-Lue人田野經驗之後,自2005年起,筆者連續十數年,多次前往寮國北部大南塔省(Luang Namtha)研究與中國傣族同源的Tai-Lue人,其中最大聚集區就是勐新。勐新是寮國極北小鎮,距離中國雲南西雙版納勐臘縣只有8公里。該鎮平地居民多為南傳佛教信眾,他們的祖先據信來自於西雙版納,歷史上雙方貴族的聯姻密切(謝世忠 2009;Hsieh 2021: 111-150;Cohen 1998: 49-61;Nguyen 1993),民間社會上也往來頻繁。每年四月中旬就是最盛大的浴佛節,亦即通稱的潑水節(Lemoine 1987: 121-134)。許多東南亞專家,都見識過南傳佛教社會新年第二或第三天,各地出現的水洗佛像行為。先是小女孩至溪河邊岸挑來桶桶清水,放置佛寺內地上,上頭漂浮幾片紅黃花葉。在世俗儀式專家與佛爺分別禱祝或誦經之後,水桶交付眾小沙彌們。他們爬上平時不得任意踏足的儀式高臺,大力沖洗佛像,小女孩們再拿著桶子,排列佛像下方,精準地接到流下的沖水,帶出外頭交還大地。寺內小沙彌趁機滑水取樂,多位婦女也藉此刷洗大柱角落。每一佛寺均擁有不少大小佛像,全都請出,由沙彌負責水沖。這是一年裡唯一的一天,全寺內外洗透透(圖1、圖2、圖3、圖4)。
  

圖1 浴佛節之一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2/4/14)
  

圖2 浴佛節之二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2/4/14)
  

圖3 浴佛節之三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2/4/14)
  

圖4 浴佛節之四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2/4/14)
  
  民俗說法,此一浴佛節,也是慶祝新年的活動。筆者以為,一年一次的浴佛,事實上,是為宣告即將到來之雨季的強大水流力量,甚至連佛祖也無法逃過濕透的命運。「佛祖也濕了」,使人們充分了解到,乾季結束之後新情境的不可忽視。淋溼的佛祖,告訴眾人必須面對現實,洪水可能光顧,天天雨滴不停,而平日休閒玩樂踢足球的岸邊沙地,更早已消失於水底。潮濕的人們,全數擠在水流各個角落的小小空間,一起與也是濕濕身體的佛祖,共度人水競爭的前者失敗日子,同時承認水的勝利。
  在寮國或說整個大陸東南亞的南傳佛教,無疑是一個生態宗教,也是一生活教育宗教。它深刻體認一年季節變化的精髓,以神聖無所不能的最高修練導師佛祖為榜樣,自己以沾濕的身段,來告知千萬信眾的乾雨季轉換訊息。人水競爭由佛祖出面宣告勝者和敗者各方,此舉更是要教育民眾必須對大自然虛心尊崇,接受水的氾濫事實,也不應該於水量豐沛時,隨意囂張狂妄浪費維生源。浴佛用的水和遊街慶節潑的水,都是少少量,基本上只要身體感到有點濕潤即可。水濕是象徵,佛濕也是象徵,二者象徵合起來雙重強調,進出寺內外,都看到感到潤濕,此時,人們立即體認到日子即將轉變,大家就靜觀其變,度過半年水淹的雨季(謝世忠 2012:23-58,2023:29-43)。
  對於此一浴佛情境,至少可以生成如上之具有層次感的詮釋。筆者是詮釋者,而在那之前,詮釋者則必須先充當眼見為憑的參與觀察者。此刻的關鍵要素,在「人」的方面,有提水女孩、跪坐村民、洗佛沙彌、清掃人士等等。在「物」的範圍裡,包括水、水桶、桶內花朵、正殿大佛像、其他小佛像、佛寺建物、佛像周邊、各類衣裝、掃把等等。「景」緻上有寺院裝飾與節慶的外部布置。「聲」音出現的部分,應留意談話聲、指揮話語、詢問問題。最後關於「情」感一事,可以注意到緊張、興奮、愉快、辛苦、羨慕等的心緒展現。自身參與於現場,這是「進入」,而對於人、物、景、聲、情等的從「看到」至「心到」,則是「浸入」的門票。自此延展而下,詮釋之觀點會陸續跑出,「詮釋盤塔」的作用正在發生。我們也藉此更加體會浴佛文化脈絡的內質。
  
V. 隨伴托缽行:琅勃拉邦的參與觀察
  
  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是寮王國(Kingdom of Laos / Kingdom of Lanxang)時代的首都(Stuart-Fox 1998)。Luang Prabang的意思是偉大的佛爺Bang(Luang/偉大,Pra/僧侶,Bang是人名),在地的重大節慶,多見到把供奉大佛爺Bang的寺院,請出Bang來帶領遊行。連國王都要排在Bang佛像之後。走在王族之前面者,還有南亞語族(Asiatic Linguistic Family)之群體。據悉,最早居住在今天寮國境內者,就是南亞語族的群(Evans 1998, 1999: 161-190; Keyes 1987, 1995[1977])。當前南亞語族至少還有Khmu族生活於當地。為了對先居者的尊重,泰語系(按,寮族語言與傣語/Tai-Lue語一樣,也屬於泰語系)的國王就禮讓南亞族人列於前端遊行,並接受觀眾們的敬意。山區族群如Hmong/苗、Iu-Mien/瑤、Akha/阿佧(另稱Igor,或中國所稱的哈尼或僾尼族)、Lisu/傈僳等,均非佛教信仰,唯獨Khmu以及其他南亞系群體,和主體泰語系族裔同樣信仰南傳佛教(Schliesinger 2003a, 2003b)。當然,基於同鄉熟人的引介,佛寺僧眾的來源常會趨向特定幾處,或者某一族群如Tai-Lue或Khmu成員較多的情形。但,這也不至於會阻礙其他族群男性的加入機會。
  在寮國,每個佛寺出家眾一大清早都必須外出沿途托缽,回來就以獲得之食物為早餐。舊王都琅勃拉邦的托缽隊伍由約10座佛寺比丘組成,數百人延綿亙長,頗負盛名。泰國人和西方人尤其喜歡前來朝聖或者一睹奇觀。外國訪客共同的認知是,寮國的傳統保持良好,宗教儀式古老,來此可以一窺文化真實(cultural authenticity),而佛教徒也以此為增添功德利器,畢竟,想像中尚未變質的儀式禮俗,必定更貼近宗教的也是真實感,佛祖的庇佑當更具靈力。俗眾供給僧人的物品有自家裡攜帶前來者,也有路邊商家購得的成品,更有許多外地人小販,搭著扁擔拿來兜售。信眾早早跪坐於路旁,等待著06:00天色仍微黑之時起始自遠處佛寺走出的沙彌僧師。托缽者走到面前,俗眾就抓起物品放入缽盆內。一般很難預料此行一趟15分鐘收集供品,缽盆內會得到什麼東西。不過,經驗上得知,主要的就是食物,因為回到寺內後的當日早餐,就取自於大家給予的食品。糯米飯糰是主食,外加一些如玉米或地瓜等的菜蔬,以及商人製作的糕餅。托缽者天天如此,他們早已知道哪些食物是大宗,哪些又是不受歡迎的、吃膩了或過期甚至腐壞者。多位僧侶告知筆者,那些挑扁擔來者特別不良,她們常將自家廚房已然餿劣之物,賣給不知情的觀光客,再轉到缽盆裡頭。以至於僧眾們往往回程走向寺院半途,就陸續淘汰此類物品。如何淘汰呢?有一大批衣裝襤褸的小孩,總是跟著僧眾或等在後段路邊,他們來自於偏區的窮困家庭,專門接收僧眾不要者。這些被淘汰的物品,多半是食物。俗眾給食獲致功德→僧眾得食用以維生→施捨給貧窮人士,大家溫飽。這有如是一層層的供養寫照。每天一早即是此一供養系統的作用時刻,有了此一食物你我他的傳遞,確定了一日生命延續的基本保障,全國各公部門不需要有任何行政施為,單是民間活力,就足夠養活生靈(圖5、圖6、圖7、圖8)。
  

圖5 托缽奉獻之一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1/30)
  

圖6 托缽奉獻之二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1/30)
  

圖7 托缽奉獻之三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1/30)
  

圖8 托缽奉獻之四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1/30)
  
  在此一場域中,參與觀察有如下提示。在「人」的方面,包括販賣食品者、天未亮趕來的人、跪坐一排者、穿著各異甚至有單位制服者、以及托缽出家眾。對於「物」的焦點,有著供奉物品、食物種類、背籃桶子不同需求者之特定服裝。「景」緻風貌應看到黑夜至拂曉之街道樣態、如專車或三輪嘟嘟車或遊覽車等交通工具、以及長距綿延的僧眾人龍與跪拜俗眾等。「聲」音重點在於小販叫賣喧嚷、信徒談話聲、對僧侶祈禱話語、還有外來人在詢問在地人。「情」緒起伏也是明顯,期待中的緊張與興奮、昂首瞻望且喃喃自語、施捨出去剎那的愉快、趕早的辛苦嘆息、對於傳統完好的羨慕、觀光為患的失望等等。「人」「物」「景」「聲」「情」又一次於不同情境裡,形成了多重巨量之吸引魅力。研究者與眾人一起同在此地,熙熙攘攘和靜靜如空之片刻,均親身體驗,假設欠缺了有如旋盤轉上的持續詮釋之功,當是可惜。多次多層多轉的詮釋,才有可能得到對寮國南傳佛教基礎乃至深層了解之機會。前一浴佛之例如此,這回長路托缽亦然。
  
VI. 在場大佛塔日:永珍的參與觀察
  
  大佛塔日被認為是寮國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各地國人一輩子裡,會設法至少來參加一次。大佛塔(That Luang / That塔,Luang大)約六、七層樓高,很長一段時間裡,任何建築物都被規範不得超越六層,用以彰顯佛祖的崇高地位。大佛塔為寮國歷史文化重要象徵。近二百年史上,外國入侵勢力或土匪掠奪集團多會以佔有它為自己勝利的代表。每年11月份舉行慶祝活動,從白天到晚上,連續十天,鎮日人潮。塔外周邊商店和餐廳商機大,聖地園區內也設有流動或臨時搭建之店家,準備掌握賺錢契機。環繞金塔四周有一些古代明君雕像前,早已被簇簇鮮花與溫馨燭光佔滿。特定一個角落設有一個各族建屋及其文化代表物品展示,另外收費才能進入觀賞。穿著白衣之在寺院服務稱為mee chi / mee khaaw的長輩女性(Hanks 1962: 1247-1261; Keyes 1984: 223-241; Kirsch 1996: 16-41; Andaya 2002: 1-30),整群盤坐地上,輕聲祈禱。大家在現代商業環伺環境裡,持續製造神聖的意象,除了不停地向大佛塔祈禱,也期盼獲致聖王的青睞照顧,所有福分都降臨自己身上。
  晚上是重頭戲,因為可以更親近燈光集中所照映出來的金色佛塔。大佛塔日期間,每天入夜開啟謢塔大門,早已擁擠於外的信眾與遊客,有如搶頭香般地湧入,一下子佈滿全區,外頭後面卻仍在持續推擠。入區的個人,也是人人手捧鮮花燭台,點了火,最好不要被風吹熄,緩步前行,繞走塔座三回是為標準做法。這是一個觀光現場,外來遊客比重不低,但,因為一生至少前來一次的文化許諾,造成每年都有來自全國各地民眾報到,他們多數是在交通建設貧瘠之境千里迢迢,一趟路不簡單,因此,對於大佛塔的嚮往與新鮮感覺,毫不亞於外國客人。國人是內部觀光(internal tourism)實踐者,也是命運(來此求得功德積累)與文化(文化承載者的一種行動理想追求)交織的遂行者。事實上,說是全然內部觀光,似乎也難以說明一切,畢竟,一輩子來到永珍就這麼一趟者,並不在少,對山區幾乎無車行道路可通之農村居民而言,都市就等同於外邦。歐美日韓遊客來寮國探求傳統與原始共伴的真實性(authenticity),而鄉村來首都永珍朝聖者,則是尋覓一個文明與進步的接觸機會。「傳統+原始」與「文明+進步」都在同一地點,它的相對性如此之高,造成了一場戲劇性的人類景象(圖9、圖10、圖11、圖12)。
  

圖9 大佛塔日之一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9/11/11)
  

圖10  大佛塔日之二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9/11/11)
  

圖11 大佛塔日之三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9/11/1)
  

圖12  大佛塔日之四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7/11/1)
  
  在此一大佛塔場景中,參與觀察有如下提示。在「人」的方面,出家僧眾、穿著白衣之類比丘尼、大群信眾、攤販與店家商業人士、以及觀光遊客等。「物」的部分有佛塔本身、大人物雕像、供奉物品、食物分類、多元商攤、俗眾的較講究之服裝。「景」緻之觀察點包括白日到黑夜的商業與文化風貌演變過程、廣場裝飾或扮演樣態、宗教資本主義的證據、佛寺布置、煙火景觀、手持之蠟燭和花卉等。「聲」音資料的重點有叫賣喧嚷、俗眾談話聲音、信徒祈禱話語、人們之間的詢問問題。心「情」變化狀態,可以看到緊張、興奮、期待、競爭、愉快、信賴、羨慕、以及滿足等等的眼神面容。同樣自「人」「物」「景」「聲」「情」等五個類項入手,忙碌的研究者必須冷靜地眼到、手到,心也到。大佛塔是歷史文化外加合理化現今國家承續過往政治本體之源頭,而人眾在國內方面,則多數來自偏遠無盡之處,最高象徵與基層人民實體在此合一,告知了共產黨政府無需強調自我意識形態的理想,單是運用歷史文化,就可以有效掌握人民。宗教場合和觀光地景上,究竟也是能見到政治目的之面向。寮國經濟力量薄弱,政府無更多資源來以共產建國理念框住人民,反之,不需投入太多力量,僅僅以維繫歷史文化的措施,人人繼續來到大金塔,就能統治完勝。詮釋之盤尋直上的效應,至此又是一例,研究者「進入」到田野現場,從參與觀察起始,逐漸「浸入」在地,再來通盤分析,國家、宗教、交通、朝聖、觀光、商業等等要素,一起被納入說明,田野調查的完整詮釋之譜曲或正如是。
  
VII. 討論與結論:力行自我身體中的「問」與「釋」
  
  常常見到以為訪談或口述就是田野研究之作法。其實,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問答,僅是參與觀察的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意思是,說話兩造的確是在一個相互參與的狀態下,但,並無觀察的事實於其中。僅是以問答訪談的資料為主,來解釋社會文化,那無疑是偏頗的。畢竟,答話者多半會於會談中,選擇利己的部分誇大說詞,而不利於己者,則多半被淡化或隱逸。此等淡化與隱逸之部分,很大部分可以於觀察過程中,獲得彌補。
  此外,口述也不單單是在講過去的實情,它並非只針對歷史的探索而設,在人類學範疇裡,更包括現代性的關懷。口述所追尋者,不僅是記憶過去,回復以前的狀況,它更是一種創造,亦即,是現下人們的時代發明。那麼,是誰在口述呢?就是在各個場景上出現的任何人。不少研究只針對所謂的耆老,以為他們幾人即可以代表一群。這是忽略現代性新文化創造的做法,並不足以有效說服讀者或關注課題的人。一個原則是,在地人口述,外來人口述,民俗專家口述,路過者口述,科學研究者也口述。
  上述說明,或可給予學生一個指引,讓研究變得較有意義。但是,這當然不等於就是全部,學術的目標應該不是就止於此。回顧三個寮國南傳佛教場景例子,筆者的確身在其中,也分秒必爭,有著說話式的參與詢問,也有眼觀四方般地觀察周遭。參與觀察的方法論原則與現場步驟皆有遵行,也於檢視自我過程之中,發掘了不少問題,甚且回答出一些可能的說法。這是一個有意義的詮釋循環或說輾轉而上的塔狀發展。
  在勐新Tai-Lue的例子裡,筆者無由會把焦點置於提水進入寺院的女孩們和爬上座台沖洗佛像的眾沙彌,以及忙著打掃各處的婦人。我也會提出諸如為何可以登台佛像頭部,為什麼打水者全數為不足十歲的小女孩的問題。而清掃的婦人可謂邊陲,此時此刻的主角正是男女青少年,只是男性為出家沙彌而女孩為一般家庭女兒罷了。敏感的研究者在此景中,應可立即發現,村內成年男性都不在場。成年男性是社區事務的領導群,那麼,在最重要的佛誕潑水節當日,寺院內的主角為何卻是年幼小孩?成年男性的止步理由是什麼?難不成與潔淨考量有關?當日此時,放入一些花瓣的水是關鍵物質,女孩負責至河邊打水,然後提進來,接著沙彌們將水桶拿到中央高台上,自佛陀像頭部往下沖洗,女孩則跪坐合十。等水流下來了,清潔婦人才來掃出戶外。真正參加儀式者是小孩,清潔婦人不在內。所以,整體儀式過程,就是孩子的事情。這是一個參與觀察的時刻,研究者也適時提出問題,更試著予以詮釋。
  勐新的場景,我們不由得會比較專注在少女少男的角色,因為寺內主要就是他們,只是一俗眾一出家眾之別。南傳佛教傳統上,只有男子可出家為僧,沒有正式的比丘尼。穿白衣在寺內服務雜事之女子,稱為mee chi或mee khaaw白衣媽媽,多為年長祖母輩分者,她們不列入出家眾,只是以中性無欲象徵之白色衣著來貢獻宗教,以使自己累積更多功德而嘉惠來世。在浴佛節時刻,灑水前後,見有佛爺寺內一旁準備誦經,但,未有mee chi出現。研究者有此提問。也想了解總看到小女孩老遠沉重搭水而來,為何不是成年人的任務?是寺內未成年之少男少女以水為媒介的互動場合,大人們有所禁忌嗎?此外,寺外村落旁看到多位山上部落下來的成員,他們不是佛教信仰者,卻聚集於此。是和市區僧眾長列旁邊貧困孩童隨隊索食的目的類同嗎?節慶總有大量食物集中,山民資源少,藉此來多少蒐羅一些。研究者觀察到山上與山下居民的節日互動,此時,食物可謂媒介,它超越信仰的隔閡,一邊需求,另一邊慷慨,相得益彰。當然,待日後的進一步田野時刻,將會持續請教在地,也積極觀察各項生活點滴,以期獲致更精進之社會文化解釋機會。
  琅勃拉邦優遇非泰語系之南亞語系群體的歷史,告知了該地區多元族群融合的機會與高度可能性,也促使該城市在王國時代一直旺盛發展。後來法國殖民者看中此地,積極建設,乃至今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世界文化遺產,都與在地的傳統經營成功有關。時至今日,古代留下的感佩大佛爺Bang繞行儀式,仍然受到歡迎,幾乎城市四周村落居民都會參加,外加國際觀光客,熱鬧可期。這是特定節日景象。至於日常天天發生者,就是文中敘述的長街道與長隊伍的托缽歷程。包括非主體寮人族群的Tai-Lue人與Khmu人在內,所有僧侶沙彌晨間走路獲取俗眾奉獻,及其也行同等動作,將食物分享貧窮孩童家庭,這或也是Luang Prabang乃至寮國全境在地包容特質的展現(cf. Scott 2009; Tambiah 1977: 69-97)。前舉勐新山地部落人來到浴佛節村寨蒐集食物之行為,即是慷慨另一例。論述之功與趣味所在,就端靠研究者的多層次想像,那會在一座盤旋纏繞而上的詮釋高塔中,不斷向上。我們不僅分析現場,也比較討論不同地區,更努力掌握那融通全境文化價值觀的存在意義。
  從最北勐新,經由中段的琅勃拉邦,到第三例子的永珍大佛塔,南傳佛教真實地主導了寮國人的日常,包括主體寮族與同為佛教信仰的Tai-Lue和Khmu,以及泛靈宗教的山區部落居民。大佛塔日是全國大慶典,連續好幾日,人人總期望能至少來一天。大佛塔是黃金色的打造,對於經濟不甚發達的國度人民來說,此一代表富貴的色澤,加上佛祖的超自然加持,給予人們無限想像。在入塔大門夜裡即開之前,無數人頭鑽入於此,人人渴望展現最虔誠的心,獲得佛祖青睞,給予福分。七時方至,門扇開啟,眾人湧入。人人手持花束,外加燭台。點上火之後,緩緩移動繞行。可以繞三圈全程火不滅者,最為成功,必受到上天矚目。研究者會想提問為何三圈,不是愈多愈好?捧花的多少有差?平日來繞可嗎?有效果嗎?若天天來繞,不就代表最虔誠?但,南傳佛教出家多為短時,一周到幾年不等,只有極少數終身為僧,因此,天天繞行是否就等於一輩子出家的意思?也就是,只有出家眾需要類似天天繞行或者面對佛祖誦經的日常功課,俗眾若有此舉,並不被認可。在此一場景中,大家都極其認真,但,也真的是專注於此刻,他們多表示來年當再參加,而不會主張一天到晚如此行事。
  本文的二個主要目的,其一是進一步探索寮國南傳佛教在地文化的內容意涵,其二是說明並檢視人類學田野裡之參與觀察的「問」與「釋」過程。筆者的田野促使研究者更具想像力地詮釋寮國涵容多個族群的宗教文化,一個文化訊息引領出下一個進階思維,如此不間斷地創造,動態性的情境意義,就可較為圓滿的被提出。在地文化內涵的逐一現身,反身即可再思考田野「浸入」的價值,以及達到詮釋峰頂的轉盤高塔。筆者多年來進出寮國本文所論之田野地點,無時無刻不在檢視方法論的道理,也一直在評斷步驟策略的「人」「物」「景」「聲」「情」之行事原則。寮國文化更加了然於心,而田野參與觀察也堅定地呈現出人類學的存在貢獻。「身體力行」簡單明瞭,也具備足夠的鼓舞力道。作為研究者,移動自我身軀,轉置田野場域再落地。這是有如變身的過程,一個外人「進入」又「浸入」,終於成了不像全然外人的「類在地」,然後開始了觀察一切、提問他人與自我、以及不斷地詮釋之旅。寮國南傳佛教年度裡(如浴佛節與大佛塔日)或日常中(如清晨托缽行),有著千百個場景等待參與觀察的來到,本文三例僅為觀點說明的代表,為的是強調「身體力行」「問」(提問,問不停)與「釋」(詮釋,釋不止)間之又簡易又難處的深具魅力特質,也同時帶領我們多一層認識了區域文化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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