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3砲戰籠罩下的時代記事:憶往一張卑南族家庭旅遊照片
老照片講古
第63期
2025/06
文/林志興
林志興
卑南族語言推動組織計畫主持人

圖1 一張家庭旅遊照片
(圖片來源:林清美提供)
圖1照片人物介紹:
左一:二嬸(Muya,1938-2000)。卑南族著名織藝家。前原民會卑南族族群委員林娜鈴(2008-2009;2020-2024)之母。
左二:姑媽(Akawyan,1938年生)。父親之妹。小學教師,退休後,創建頗有名聲的原住民樂舞團體「高山舞集」。長年從事語言及文化的復振工作受到肯定,因而分別於2017年獲教育部頒發「推展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2022年獲原住民族委員會頒發「終身貢獻獎」;2024年8月1日原住民日再獲原民會頒發「一等原住民文化獎章」。
左三:少年時期的四叔(Isaw,1949-2005)。父親么弟。年27時,不幸因工傷而致身癱,但克服身心障礙,雖臥床不能起而成為卑南族傑出的音樂創作人與文化工作者。得號「一沙鷗」。
左四:祖母(Daduway,1903-1996)。
左五:祖母懷抱中的幼時大哥(Akira)。退休小學教師,現居桃園市。
左六:舅公(Taro,1915-1983)。父親之舅,祖母(左四)之弟。日治時期是部落中少數曾到日本就讀的知識份子,曾任警察工作。父親受日式教育啟蒙,雖然戰後成為小學教師,終身閱讀仍以日文書刊為主,然而,筆者幼年常見父親持書向舅公請益。
左七(最右):二叔(Toyosi,1933-2014)。父親之弟,左一Muya之夫。卑南族耆老,擁有豐富的卑南族知識,生前是多位國內外知名人類學者的採訪報導人。精於各種傳統生活工藝,尤善製刀。
姑媽(左二)因見老照片中的嬰孩(左五)與筆者之外孫容貌酷似,乃翻拍了老照片,並以Line寄予筆者,我知道這張照片,也聽過長輩們提過這張照片拍攝的由來。那是家族的故事,更關聯著一個大時代的故事。那故事和「823砲戰」有關。望著照片之際,我的記憶不由得翻飛起來,然而,重新回憶時,有些未曾被我注意到的細節,重新喚起了筆者的注意,例如:我一直以為父親和母親說的軍營是高雄的衛武營,但照片顯示的地點卻是「台南中山公園」(如圖2)。於是拿著照片,開啟了回顧的詢訪。

圖2 圖1的左上角標示了拍攝的時間與地點:「中華民國47年,台南中山公園,中秋節」。
(圖片來源:圖1局部截圖)
1958年的中秋之前,筆者之父Saburo(三郎,1930-1982)時年28,自臺南軍中駐紮之地寄回一封看似平常但充滿殷切盼望的家書。依姑媽的記憶,其主要內容約略如下:
我的部隊即將移防,在移防之前希望能夠見到你們(家人),特別是大兒子アキラ(左五,時約一歲半),希望儘快前來會面。
依據姑媽的記憶,當時823砲戰1已經開打了,兩岸戰雲密布,社會氛圍緊張,所以「移防」的字眼讓人心生擔心,所以祖母(左四)即時帶領女兒(左二)弟弟(左六)、么兒(左三)及長孫(左五)由臺東搭公車出發,經大武翻山到屏東縣的林邊,再換車趕往臺南。出發前,事先已經以電話和當時在臺南工作的二叔(左七,最右者,當時在車行擔任卡車司機)連絡過了。所以,剛新婚的二叔和二嬸特至臺南車站迎接他們。然後,在熟悉臺南地區的二叔帶領下,依信址找到位在臺南鄉下的軍營(姑媽記憶中,營區外的道路的景色很像家鄉「臺東綠色隧道」)。找到了營區,但晚了一步,部隊人員告知父親「已經不在該處,調到別處去了」。至於調往何處,部隊接待人員視為軍機,未給予具體的說明。
姑媽說,已服完兵役的二叔,對時局比較敏感,再度強化了父親有可能被調往前線去打仗的猜測。這讓祖母十分憂心,所以,他們回到臺東之後,立即去找筆者祖父(Tuki,1900-1951)的二哥Sabangallan,他是卑南族的kapeligasan(祭司)也是benaburu(男覡)。請他為筆者父親行遠端加強祝福法力(padawilli diya maperedr dra lu’um/遠遠地給那護身檳榔吹氣加力),以保護他的安康。所謂遠端加強祝福是針對父親持有的護身物進行遠程加持的儀式。護身物(lu’um,經由靈媒祝禱過,具有保護力的檳榔)是父親入伍之際,祖母根據卑南族的信仰習俗,先向benaburu求來送給父親的祝福之物。根據父親生前對筆者的敘述,他貼身攜帶的lu’um在戰場上發揮了保護的力量。幾度瀕臨死亡情境時,因有它的保護而化險為夷。以下,是父親說的故事之一。
有一回運輸的任務被共諜知悉,我們的車隊剛到運沙任務的目的地,都還來不及卸下沙子,天空就劃出砲彈飛行的嘯音,很快地砲彈就如下雨般落在我們身邊。在轟轟貼耳的砲聲中,我來不及找到掩體,只好就地臥倒。緊張,手就自然地伸向口袋中,緊握你們祖母給我的lu‘um,才握住,一顆大砲彈就落在我身旁一公尺的地方,落彈掀翻了泥土,把我埋入土中。應該是祖靈保祐了我,那顆落彈是一顆啞彈,居然沒有爆炸!
說來難以置信,據後來知悉,我們南王部落前前後後,就有35位左右的子弟捲入了823砲戰,然而,竟無一陣亡者。大家都將之歸因於祖靈及taramaw(巫)或benaburu(覡)的法力強大。
看見照片中筆者的大哥(左五),筆者當然會問「我呢?還有媽媽呢,怎麼沒有在照片中?」原來,那時我才剛出世一個多月,而且人在mamu(外婆)家,母親的故鄉,臺東縣東河鄉北源村,那村子位在海岸山脈之中,泰源盆地北段的山谷裡,當年只有人行之路可抵。我猶襁褓,母身弱,不宜遠行。父親也知道這情況吧,所以,自知戰危,有可能「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也沒要求母親攜我往會。年輕時,每回聽到這段家族故事時,只當是一段如煙的往事,而如今,鬢角生華,有女有孫之際,再看照片,重憶這段故事,才體會年輕時父親盼望著親人來會的殷切心情,也能意識到未晤見親友(特別是兩個孩子)即開拔、登船,奔赴戰地時失落怨憾的心情,不知道他是否曾為此落淚?不過,我清晰記得他訴說戰地故事時的驚懼、興奮而英勇的神態。
筆者的記憶,一直沒有意識到父親是823開戰之後,才支援前線到戰地。這回看見照片中顯示的時間,筆者才意識到他是在砲火最猛烈之際登陸金門。上網查了一下當年的中秋節是9月27日,那是家人們在臺南留下身影的日子。推斷郵寄信件,加連繫和交通時間,當年和父親一起支援前線的50名戰士,應該在中秋節前的一週內(即9月20日到26日)之間啟程奔赴前線。那時正是823砲戰最激烈之際(8月23日至10月5日之間)。得悉這個時間點之後,筆者終於了解為何父親後來回憶的故事,總是會提到下面的故事畫面:
我們是在清晨時分登上水鴨子(登陸艇的別稱),然後向料羅灣前進。有的水鴨子被炸彈激起的水浪掀翻,然後,又被另外飛來的砲擊炸出的激浪翻回來(姑媽的記述);我還見到一同登陸的戰友被炸破肚子,漂流海面,實在難忍痛苦,哀嚎著求別人補他一槍,好求個痛快(這是我少年時親耳聽父親口述的哀淒畫面)。
現在我才了解,為什麼其他的長輩親友說起823砲戰的經歷時,都是指8月23日當天傍晚突然發生的砲擊,然後是各種各樣尋求掩體躲避的故事。唯獨他多了海上遇襲、冒險登陸的情節,好似好萊塢大片《最長的一日》諾曼第登陸的畫面。戰況可由他說「我們一共50個人去,只有17人活著回來」的話窺其激烈的程度。
託天之福,祖靈的保佑,父親雖歷九死一生,還是活著平安歸來。家人得悉他在金門的情況,是由同在金門的其他的親友(堂叔)和他自己寄回的家書中得悉。
這一張看似平常旅遊紀念的照片,其實,蘊藏著與筆者相關,與時代相關的大故事。
附註
[1]發生在1958年時,國共之間最後一次大戰。因為當年8月23日共軍開始砲擊金馬,所以史稱「823砲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