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alay到部落邊界:Lidaw部落sikawasay的移動與當代文化實踐
本期專題
第62期
2025/04
文/林妍伶 Sera Mika
林妍伶 Sera Mika
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博士班研究生
I. 前言
不知道確切是從何時開始,我們這群住在部落、年紀相仿的資深女孩,開始聚在一起談論「部落事務」。特別加上引號,是因為過去的部落事務總是圍繞著Malalikit(豐年祭),而那些似乎都被視為男性的領域。這也是過去族群研究常見的記載方式,彷彿這就代表了全部的文化樣貌。漸漸地,不只是部落外的人,連部落族人也內化了這種觀點,認為Malalikit就是男性的部落公共事務。隨著時間推移,部落內部也慢慢接受了這樣的說法,除了頭目、青年會在Malalikit中扮演的角色,其他族人在部落公共事務運作中逐漸缺席。
多次被Busa拉著參加部落的摔角、運動會、拔河活動。雖然從小就看著這些活動舉辦,但我一直不知道這些「活動」,都是部落祭祀的轉譯環節,每個儀式都依循著年度時序展開:一月Mitelup(摔角祭)、二月Misatulikun(田祭)、六月Milaetis(捕魚祭)、七月Mahkaketp(拔河祭)、八月Milisin、Malalikit(豐年祭)、十月Talatuas(祖靈祭)和Mirecuk(窺探祭)、十一月Misair(入倉祭)、十二月Masawumah(農祭)。這些資料雖然能輕易在網路上找到,卻與我們這些生活在部落的人顯得格外遙遠,因為那是別人記錄下的文史資料。
「里漏部落現存9名巫師1,為目前阿美族中祭師組織最為完整,保留儀式作法與信仰體系最為精緻者。有鑒於其具備傳統性、地方性、文化性與典範性,宜予以登錄保存。」(文化部文化資產局 2009)
2009年「花蓮縣吉安鄉東昌村阿美族里漏部落巫師祭儀」依「文化資產保存法」第59條,及「傳統藝術民俗及有關文物登錄指定及廢止審查辦法」第2、4、6條登錄為「民俗」身份。這像是一種被國家認可的奇幻力量,我常聽到部落族人說「sikawasay2(巫師)是我們部落很珍貴的文化」。然而,這樣的認定並非來自部落實踐者的共同論述,而是透過國家制定的各項辦法與審查機制,經過提報者收集資料、整理影像、撰寫論述、行政溝通、回應委員意見等繁瑣程序,最終獲得國家的法定認可。「我們部落很珍貴的文化」這句話聽來格外彆扭,在部落歷史脈絡中,部落對sikawasay文化的認同、肯定與自信,在過去從未如此一致。
從小,我的家人就叮囑我「不要接近sikawasay」。基督宗教傳入後,徹底改變了部落的信仰與文化,相關資料可參考黃宣衛(2016)研究。這段歷史脈絡複雜在此不詳述,我想凸顯的是傳統祭祀的實踐在部落並非如此順滑通透,在經歷了歷史、政治、宗教乃至經濟的衝擊,以及不同行動者的參與、開展或收斂,浮現了今日sikawasay的文化樣貌。sikawasay行走的空間邊界,或是想像的認同邊界,一直都處於不斷流動且混雜的形塑過程之中。
本文以生活在部落族人的觀點,紀錄了2024 年Lidaw部落3sikawasay兩年一次進行的talatuas4(祖靈祭)儀式(部落位置見圖1)。記錄筆者從日常的生活空間,接近由sikawasay移動所築起的儀式空間,呈現聖與俗空間的穿越、交疊與懸置。作者觀察儀式空間中的各式現身,包括其他部落的人、研究學者、影像紀錄者,對應部落族人的內部缺席,描繪出當代儀式地景及文化實踐關係的轉變。特別是生活在Lidaw部落的族人,如何是在日常實踐中「活出有靈觀的人」5。

圖1 Lidaw部落位置示意圖
(圖片來源:作者於國土測繪圖資服務雲擷取圖像,https://maps.nlsc.gov.tw/T09/mapshow.action?In_type=web#)
II. 住在部落,走「近」儀式
約莫早上8點40分,我踏出了家門。門前的道路好像從小就是這般模樣,記憶中是那種灰白的水泥路鋪面。每隔一段時間,路面就會有一條一條不規則的龜裂,在道路邊緣更是明顯。聽長輩說,在他們小時候還只是黃土道路,路面的邊界不那麼清楚,而是透過屋舍的外緣確定道路的定位。東海10街是一條非常重要的主幹道,從家通往其它部落和出海口─那是大舅抓魚的地方。其它的道路就不如10街這般寬敞筆直,既是狹小又交錯混亂。我在東里12街長大,幼時的地域認同是這整條街,及與其交叉有編號或根本沒有標記的小徑。第一間是大舅家,我們住在第二間老家,第三間是我母親的遠戚,再過去是住在一起的吳家兄弟,穿越吳家前庭就是二舅家了。雖然有另一條正式的聯通道路,但我們總喜歡穿越這條捷徑。周遭都是由親戚關係編織的生活空間,串連著由家往外放射出的記憶地圖。
幾年前,我搬回與老家平行的東里14 街,雖然地圖上直線距離不過幾公尺,但因為道路設計的阻隔,我好像又重新認識了Lidaw部落。小時候從老家走向表妹家是在路底右轉,從新家前往則是向左轉。明明都是一樣的目的地,移動的感受卻有些微的差異,剛搬回來還是會不自覺繞道而行。大概是8點43分,我站在門口向內喊著舅舅、舅媽nga'ay ho(問好),舅舅拿了一瓶醃製的小辣椒給我,「我先去看talatuas(祖靈祭),晚點再回來拿辣椒。」「妳的薑在後面。」舅媽從舅舅後方走來一邊說著。昨晚milasung(窺探祭)的時候bai6有特別交代,今天要準備的薑,有薑、莖及葉「完整」的薑。「菜市場一早會有賣嗎?」「你買不到啦那種都是要事先訂。」bai Sera幫我們留了四份。
當日的記憶有些混亂,可能也跟當時的狀態有關。sikawasay們儀式已經持續好幾天了,在talatuas(祖靈祭)之前,輪流在每一位sikawasay家中進行mirecuk(巫師祭)。整個儀式從此開始,sikawasay為了避免觸犯神靈誤食祂們不喜的氣味,必須嚴謹實行飲食禁忌。飲食禁忌非常的複雜,不能吃有爪的動物,只能吃豬肉、糯米飯、生薑,也不能碰水,只能用米酒清洗。豆類可以,只能吃「不被太陽直接照射的植物」。持續10天的儀式中,謹守禁忌的參與者幾乎都只食用糯米飯、水煮豬肉、薑和米酒,我們也差不多是這樣提醒彼此「不要亂吃」。
路口遇見表妹,一起到部落裡的早餐店用餐,選擇了相對沒問題的饅頭。老闆娘問客人荷包蛋要加什麼醬,「今天talatuas(祖靈祭)不能吃蔥蒜」老闆娘說著。我覺得十分有趣,開始聽著大家聊起什麼不能吃,「我媳婦一定覺得很奇怪,我昨天炒的菜完全沒有放蒜頭」。大概只有生活在地方跟著儀式移動的日常,才會聽到將儀式空間置入世俗世界的對話。「但他們還是有吃雞蛋耶」我心裡想著,由於有腳的雞是禁忌食材,我不禁好奇族人對於禁忌食物的詮釋及應對的彈性。用餐完我們繞回表妹家,拿著三株超越我半身高的生薑葉往Lidaw部落聚會所走去。看似一直在部落內移動、停滯,但也僅是30分鐘內的移動經歷。
穿越了東里14街,雖說是街但根本就是一條小巷,寬度是一輛休旅車駛去無法與機車交會的小路。走至路底與東海6街交匯處向右望,就能馬上看到聚會所,紅色基調的開放空間有著鋼筋水泥頂棚及樑柱,牆面手繪著部落文化活動為題的壁畫。talatuas(祖靈祭)的儀式會從這裡開始,轉往東海6街上移動。「這是東昌最重要的一條路」,baki常常這麼說,過去儀式都在這條道路上舉行。即使這條路幾乎沒有什麼變動,但四周的景觀則完全改變了。前年完工的住宅大廈、改建擴張的屋舍、正在進行工程的建案,與記憶中差不多的樓房高度、建築樣式、圍牆、氣味,有很不一樣的視覺、味覺、聽覺感受。就連Lidaw聚會所都顯得特別突兀,尤其是那兩座放置在入口,塗抹金色漆料的圖騰柱。
聚會所外開始聚集了人潮,接近儀式空間的看起來應該都是部落外的參與者,我看見了熟悉朋友,長年從事儀式研究的老師、在港口部落從事沈浸式阿美族教育的學姊、看似熟悉的東華學弟妹們、請sikawasay進行求子儀式的學妹、城鄉所對儀式空間研究有興趣的學弟。好多好多熟悉或陌生的臉孔,都聚集在聚會所內等待。聚會所外對街的騎樓下,反而都是部落的族人圍著圓桌坐著板凳相互交談。我在對面的商店買了洄瀾米酒。儀式前,Panay老師提醒「酒是通往靈的路」,除了sikawasay儀式進行需要,參加者也須自備以敬祖靈。我將紅色辦桌椅拉近聚會所路口的石柱下,這個位置讓我有點不安,擔心會不會阻擋sikawasay移動的路徑。
部落的bai、ina們漸漸往會所移動,在入口處繳交一份祭品及300元禮金。Lidaw有一個特別的結拜文化7,bai、ina們非常喜歡結拜一同訂製成套服飾。在重要的儀式、運動會、聚會都會看到大家穿著同樣的套裝展現群體認同。雪紡紗花布的樣式很多,每到活動就可以看到各式訂製服花色的移動,像似bai、ina們的服裝伸展台。bai、ina們以不同花色的布巾包裹著盛放在竹篩中的祭品,裡面有turun(糯米糕)8、自家的祭壺、荖葉及檳榔。身為部落的孩子我第一次完整的參加talatuas(祖靈祭),卻沒有準備任何祭品,甚至根本沒有自家的祭壺。反而是參加多次的中研院老師提醒我,下次可以請部落的某位阿姨一起準備,「再給她500 元就好,阿姨會把所有東西準備好」。走「近」儀式除了物理上的移動,需要更多個人文化認同、生活經驗的向前挪移。
III. sikawasay(巫師)的儀式移動路徑
sikawasay(巫師) bai們陸陸續續地走進聚會所中,但儀式遲遲沒有展開,他們說「還沒到」9。根據原英子(2005)的田野調查,sikawasay具有組織階級制度,從soday(入門者)、finasowan(小孩)、’a’isidam(獨當一面的祭師)到sakakaay no ’a’isidan,並不以個人年資作為階級的劃分,而是透過能否看到kawas(神靈)作為主要依據。bai Kamaya是部落長者公認擁有最高階層巫師,「她的法力最強」雖然bai已逝世多年,但部落的人還是常常提到bai Kamaya。
在talatuas(祖靈祭)進行之前,巫師們已經連續將近10天都沉浸在儀式空間中。每位巫師都有自己所屬的神靈,在talatuas之前每位巫師都必須協同進入各家祭拜不同的神靈。我參加了其中兩天mirecuk(巫師祭),儀式時間十分冗長,從白天一直到入夜前。Line群組上分享著,「bai Epah家的mirecuk開始於上午9:00」。bai Epah 是目前巫師裡年歲最高的sikawasay,將近百歲的她即使與同年紀的長輩相比健康,仍無法完整進行整場儀式。bai坐在和室外靠背鐵椅上,我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電視正播放一部浪漫偶像劇。bai看得很入迷,即使她已重聽也不太懂華文,「她是透過男女主角動作感受劇情」,bai的媳婦說。
不懂族語的我大多時候也是透過sikawasay的各種移動、吟唱、情緒感受儀式張力。在儀式正式開始之前,這裡的空間是屬於世俗的,是屬於bai跟她透過螢幕感受到的浪漫故事。直到其他祭師陸續抵達,以米酒miftik(獻酒)10獻酒祭拜吟唱著屬於巫師們的歌曲,這裡的時空開始產生裂縫。巫師長bai Sera以米酒噴灑出水霧,我上了巴奈老師幾堂有關祭儀的課,看了幾部不同年份的儀式紀錄(王盈舜 2013;巴奈.母路 2004,2013),我知道那是巫師們看到calay(靈線)的方法。calay對於祭師來說是通往靈最重要的路徑,是神靈「撒下來的路」,祭師們稱之為「神路」(順益台灣原住民族博物館 2008:24)。Mirecuk(巫師祭)時祭師從Dongi神處取得calay通往kawas(神靈)的世界(原英子 2005: 249)。sikawasay緊抓著calay小心翼翼的跟隨著,找到祖先的lalan(道路),這是巫師們移動的路徑。
在世俗間我看不到那條線,但似乎能夠想像sikawasay移動的路徑,有時繞著圈,有時像S型交錯環繞,有時會倒退,是一條非常複雜的移動路徑,其中包含了可見的物理移動,跟我們不可見的時空移動。對於巫師來說儀式間的空間感非常重要,不同方位存在著不同的神靈,根據原英子1999年所做的紀錄,kawas世界分三大階段並與方位相關聯,第一階段是南方後進入第二階段東方,第三階段是北方(2005:67)。每一階段中又會更細微的移動路徑,如果不是這些田野資料的知識補充,在儀式現場的我只能依循著sikawasay移動想像神靈的空間。在milasung(窺探祭)儀式中又更加豐富,milasung是為了在祖靈祭前一晚預先走到「入口」前在邊界窺探祖靈。透過sikawasay的身體動作展現了空間張力,他們往後與他人對談又往前小心跳躍,或是兩組sikawasay身體的拉扯、物件的交換,其中一段幾位sikawasay掀起了其中一位sikawasay的裙角露出小腿,看似在告訴神靈注意這裡,我們的目光也隨之移動到那裡。
每一段路蜿蜒曲折,透過一次一次sikawasay的身體展演敘事,橋接了不同神靈空間的轉換。在直徑三公尺圓周範圍的儀式空間裡,巫師讓我看見了山、地底、空中不同環境的起伏移動,好似我也能感受他們的路。sikawasay們一直在儀式空間的方圓間繞轉,我注視著他們變換的方向與位置,但若不是有相關出版資料的比對,實在很難區辨方位與對應的空間意義。「真的是固定的移動路徑嗎?」「所有的神靈都會遇到嗎?會不會每次遇到的都不一樣?」「這些被記錄下的文本是真的嗎?沒有變動的彈性嗎?」我反覆想著。特別是有關於儀式空間的詳細描述,包含祭品儀式的擺放相對位置,巫師移動的路徑與祭拜的方位,各方位對應的神靈與禁忌。sikawasay進行儀式的路徑是否有所改變過?
在talatuas(祖靈祭)這種感受最強烈。bai Sera開始miftik(獻酒),這個時間點不是我們慣用的格林威治標準時間,是在長時等待的剎那間,巫師長bai Sera開始唸禱詞從口中噴灑出如霧般的米酒,取得calay(靈線)並投拾給另一位sikawasay,其它的sikawasay倆倆抓握著calay橫向跳躍移動,開始從各方位祭祀。在bai Sera的帶領下從聚會所開始沿著東海6街往西北邊前進(圖2),到了第一定點(圖3)開始進行第一段儀式,接著往海邊的方位前進到了第二定點、第三定點,印象中在這一定點停留許久,期間一直在這一段路反覆回繞,第四段路差不多在聚會所前方,我跟隨著隊伍在sikawasay的左後方移動。頭目提醒「男女生分開,不要走在巫師的道路上,不要在正前方或後方」,但現場其實十分混亂。除了協助sikawasay找路的sikawasay直系親屬(圖4),還有更多的是來自不同目的一同跟隨前往的移動者。

圖2 sikawasay於talatuas(祖靈祭)移動路徑,從Lidaw聚會所為起點往第一定點前進,折返回第二定點直到第五定點。
(圖片來源:作者於Google Me Map定位標記後自繪)

圖3 sikawasay第一定點儀式
(圖片來源:李欣芸攝,2024/ 10/10)

圖4 sikawasay移動及協助sikawasay找路的直系親屬
(圖片來源:李欣芸攝,2024/ 10/10)
大概到了第四個定點我突然落下眼淚,幾乎無法拍攝儀式的進行。當下我只想跟著sikawasay移動,專注的看著他們的移動,伴隨著巫師們的節奏移動。不僅是我,越接近定點五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族人一起向前推進。族人們高舉著手上的祭品,往海的方向看去(圖5)。以竹子搭起的祭台作為結界,過去就是神靈的世界,我們過世的親屬也在那地方。小時候家人說「那個地方很多kawas(靈)」,這些空間的禁忌邊界,至今仍是透過一次一次的儀式進行而繫留著。儀式中的吟唱和禱詞沒有停過,那是屬於巫師與神靈的對話。大家的情緒隨著同步移動的節奏,越趨一致到達了高峰。陸續有sikawasay哭泣,「他們看到了」11,我旁邊的ina說著。現場許多人都被這股情緒感染,直至將祭品中的檳榔荖葉向前拋丟,這股力量都無法停下來(圖6)。

圖5 參與talatuas(祖靈祭)的族人高舉著祭品
(圖片來源:李欣芸攝,2024/10/10)

圖6 將祭品中的檳榔荖葉向前拋丟
(圖片來源:李欣芸攝,2024/10/10)
IV. 移動在現代與過去之間
成為sikawasay(巫師)都是神靈揀選之人,他們通常經歷無法被醫治的病。每位巫師各自擁有數量不一的神靈,並擁有不同的靈力。一但成為sikawasay就很難離開巫師團,長輩說「離開會招來身體更嚴重的病痛」。sikawasay並非是自主地成為巫師,而是被動的被揀選,終身背負著部落的儀式工作。這些儀式在過去,緊繫著農作物的生長、祭祀祖先、治療疾病。今日,原本從事農作的田地改建為屋舍,傳統泛靈信仰被基督宗教、天主教或是道教所取代,現代醫療系統的完備。在當代社會、文化不斷加速變遷下,族人的日常生活實踐,與傳統文化信仰產生斷裂或新的適應。《原住民族文獻》第26期對阿美族的宗教信仰變遷有完整的專題報導,其中簡美玲(2016)聚焦於奇美部落,探討傳統宗教信仰改變後的部落現代醫療適應,說明了縱然傳統信仰改變,部落對於傳統求巫的內涵與方式,也發展了新的當代樣貌。
這種適應當代的文化發展,凸顯了不同部落所展現的多樣能動性。同樣地Lidaw部落在儀式中的神靈空間,透過sikawasay的移動間被再塑造。走向第一定點時,巫師們朝南方開始進行第一段儀式。他們面對著正在施工的新建屋舍,建地傳來陣陣電機運作的聲響。這些機械聲掩蓋了ina們的吟唱,眼前雖是sikawasay們專注的神情,但腦中不斷迴盪著令人分神的噪音。後方矗立著部落新建完成的大廈,我抬頭望去,恰巧看見一戶人家正往下張望。大廈停車場接連駛出兩輛轎車,緊貼著sikawasay們的身後疾駛而去。相交的後方小巷也不時有車輛經過,協助儀式的族人不得不一再提醒他們放慢車速。「都是外面的人了」,旁邊有人低聲說道,「要是部落自己人,一定會安靜的停下來」。此時此刻的空間變得混亂不堪:來往穿梭的車流、垂直交錯的觀望、喧囂雜亂的聲響,還有工地瀰漫的泥塵味。
快速改變的部落地景,阻隔了sikawasay與方位的聯繫。sikawasay還能看見通往神靈的方向嗎?這個念頭在我心中揮之不去。最為明顯的是定點五原本是一片田地,遠方即是海。過去祭品是直接丟向田地間,世俗與神聖空間因為田地區隔,而有了清晰的邊界。現在建造成一棟棟民宿,儀式的路徑向內退縮,必須搭設祭台劃出明確的界線。祭品向祭台外丟去,攤開在前方的柏油路上。當代原住民族部落,經歷歷代墾殖者的土地剝奪與壓縮、經濟生活模式的轉變,以及與土地利用相關的法規與開發,部落所能主張、利用的土地範圍持續縮減。李宜澤(2020)從Lidaw另一個重要儀式「palunan(船祭)」的移動路線改變,便看到Lidaw地景的變化如何影響儀式的再現與內涵。
身為部落的孩子,我看著原本屬於家族共用的前庭變成道路,這道路又經過多次擴建;昔日族人耕作的水田上逐年長出一棟棟房子,部落房屋也跟著翻修增建;曾經錯落在家屋間的空地總會長著些綠色植物,那些不經刻意栽種、細心管理的空地,為我們提供了食材、空間與記憶。春天能聞到青草混合泥土的味道,夏天炙熱的泥灰地升起層層不斷暈散的影像,秋天焚燒稻穀後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厚重的甜味。然而,這些聲音、氣味、景觀,隨著族人遷離部落、土地重劃、各式建設而轉變成新的景致與故事。這些我親身經歷的地景變遷,更加凸顯了儀式當下的空間錯亂。ina們彷彿同時行走在此時此刻的街道上,也走在彼時彼刻的記憶中。
最終在與祖先相見後,sikawasay完成了兩年一次的talatuas(祖靈祭)。在talatuas之前的mirecuk(巫師祭),ina們已進行儀式超過一週甚至更久的儀式禁忌。儀式過程相當漫長,各巫師家的mirecuk通常從早上9點持續到晚上7點,但這裡的時間都是依照與靈的溝通而決定。儀式全程需要持續專注地移動、反覆吟唱,加上諸多飲食和生活禁忌,讓以年近80歲為主的sikawasay們十分疲憊。縱然「部落巫師祭儀」已取得文資身份,但法律終究只能停留於形式上的保存。巫師的快速凋零與缺乏繼承者,始終是「部落巫師祭儀」的危機12。
「部落巫師祭儀」獲得文化資產法定身分,表面上彰顯其文化價值與保存的迫切性,然而這樣的「保存」往往將文化固定於特定的過去時空,忽略了文化本身的流動與能動性。文化在制度化保存的過程中,可能被迫服膺於外界對於「傳統」的想像,導致祭儀的空間實踐與知識系統被片面詮釋,反而落入一種內部殖民的框架。這種來自外部制度的文化詮釋,不僅影響部落外界的理解,也進一步滲透至部落內部,重構族人對自身文化的認知方式。當代許多部落以「部落主體性」作為回應這些詮釋權力的策略,然而現實卻是多數族人缺乏持續參與、實踐與操演文化的條件,「部落主體性」便成為重要主張卻在行動上匱乏的概念。在這樣的脈絡下,我與部落姐妹們試圖走進儀式場域中,藉由「生活在儀式之中」對抗原住民族空間中那無所不在的霸權論述權力。這些日常的行動雖然微小,卻是我們共同經歷的魔幻時刻。
這些移動不只是sikawasay的路,也是我與部落族人、甚至部落以外的參與者共同經歷的儀式路徑。我們各自懷抱不同的目的,卻在talatuas(祖靈祭)的現場相遇、交織、前行。儀式空間因此不只是再現傳統的場域,而是容納不同時間節奏、知識系統與生活經驗的共時場景。這些交會的可能,往往仰賴各種當代中介物與制度支撐:Line群的時間提醒、聚會所的空間支援、公部門的經費挹注、甚至是代辦祭品的系統。這些看似瑣碎的事物構成當代文化實踐的基礎條件,也讓我們能夠在不同的時空層疊中,找到重新實踐文化的節奏。對當代阿美族人而言,「文化實踐」已經不再是抽象的歷史再現,而是透過一次次具體的參與、觀看與實作,讓原本節奏不一的人群,能在儀式中聚攏並產生共鳴。
原住民族在實踐「原住民性(Indigeneity)」時所面對的解殖路徑極為複雜。我們既要辨識殖民政府遺留下來的制度性壓迫,也要面對學術、宗教、資本與地方政治交織而成的多重權力結構。Linda Tuhiwai Smith(2021)在《解殖方法論》中所強調的Kaupapa Māori精神,為我們指出一條從自身知識與經驗出發的文化實踐之路,但在臺灣原住民族的處境中,我們更需認清那些與部落交織的複雜權力網絡,既是對抗又可能是合作的制度關係。當代原住民族不只面對國家體制,還需應對全球北方知識、資本與治理的交織壓力。在這樣的背景下,即使只是參與一場儀式,也可能成為重新認識自身、對抗權力架構的實踐。正因如此,我們在部落儀式中的「移動」不只是地理的跨越,更是一條朝向文化自覺與解殖的漫長道路。
附註
[1]過去資料文獻sikawasay多以「巫師」稱之,但由於「巫」這個字有負面的意涵,有些資料會稱之為「祭師」。本文依部落使用習慣,文章多數以「巫師」稱之,惟有引用其他文本以原文「祭師」改稱之。因此本文中會依脈絡將「巫師」、「祭師」交替使用。
[2]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2008)出版的資料,從族語中「si-kawas-ay」中得知,si是有,kawas是神靈,ay是…的人,因此sikawasay意指「具有神靈的人」(頁21)。
[3]Lidaw部落位於花蓮縣吉安鄉東昌村行政區範圍內,據原住民族委員會2025年核定部落區域範圍為花蓮縣吉安鄉東昌村1-16鄰,原住民人口數為1061人。Lidaw是阿美族人其中之一個重要的老部落,1937 年日本人改稱其為「舟津」,1948年改稱「化仁」,族人稱之為「Lidaw」或書寫為「里漏」(參考「台灣原住民基礎開放研究資料庫」,林季平等 2024)。
[4]talatuas一般稱為「祖靈祭」,每兩年舉辦一次。
[5]「活出有靈觀的人」是引用巴奈.母路,她同時也是Lidaw部落sikawasay(巫師)團成員的話。「有靈魂的人就是有愛的人,那是存在的感覺,……沒有靈觀,什麼都是虛的」(曾芷筠 2020)。巴奈.母路常在儀式進行之前叮囑參加儀式的學生「要跟自己的靈對話」,這種過去與靈對話的慣習,在當代被其他宗教信仰及生活型態所取代。
[6]我們會稱阿嬤輩份的女性長者為bai,男性長者為baki。
[7]女性的結拜文化在Lidaw部落非常盛行,通常會透過製作服飾作為區辨團體的重要表徵。王智珉(2005)研究指出,近代阿美族女性透過結拜,創造出連結傳統阿美族女性價值在當代的形式轉換,並強化女性與家屋的權力連結。換句話說,南勢阿美族女性的結拜文化,呈現了其文化權力的表述及特有的性別秩序觀。
[8]turun是以蒸熟的糯米飯敲打的麻糬,過去儀式仍是人工在搗米臼中敲打,現代改為機器製作。
[9]sikawasay會透過與神靈溝通的能力,作為判斷儀式開始的時刻。
[10]miftik為儀式前後的獻酒儀式,不僅在各式儀式中會以miftik作為開始,平日也會進行miftik。
[11]這裡的「他們看到了」是指sikawasay(巫師)看到祖靈。talatuas(祖靈祭)不僅是對「自家的祖先」,還包括「部落所有的祖靈」(巴奈.母路 2004:68)。sikawasay在定點五,因為看到思念的祖靈而落淚。
[12]令人不捨的是,ina Epah 於去年(2024)talatuas(祖靈祭)後不久辭世,享年96歲。我依然記得 ina 偷偷喝伯朗咖啡時開心的模樣,當時 ina Panay 笑著說:「我們都要死掉了,就讓 ina 喝吧。」我也記得她專注地看著電視上的偶像劇時的笑容,以及下一刻進入儀式空間時莊嚴肅穆的神情。感謝 ina 為部落奉獻的一生,我們會在另一個地方再相見。
引用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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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Decolonizing Methodologies: Research and Indigenous Peoples. 3rd edition.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