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映的美感與對照的異感
老照片講古
第61期
2024/10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筆者研究觀光文化多年,跑過多個國度地區場景,見到旅遊人等之特定行為,總有高度興趣,人類學的慣習思考風向,一定又是那背後或存有神秘文化意義。於是,持續跟著上路,看看可否解讀些許。
觀光講的是最主要二群人的關係故事,一為來自於輸出社會(delivery society)或稱觀光客(tourist),另一為接收社會(receiving society)成員或稱被觀光者(touree)。前者會抵達該處,必有引人到來之因緣,常見的答案就是在地展現出特殊之人類活動,而那正是訪客一方所缺乏或陌生者或企求新奇感知者。譬如說,地方辦理盛大祭典節慶,它經由密集宣傳,變成了頗負盛名的標誌,許多人正是為著它而來。也有可能是客人必須經由一段被營造出之涉險歷程的路途,方可抵達之異國情調所在。總之,二類人如何碰撞,以及不同文化逢遇之後的展衍情事,均很令人感興趣,有些老照片就直接呈現出此等內容,值得述說解題。
不過,在那之前,我們且先看看今日景象。十數年前(2011年4月)筆者到中國雲南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參加該州主體民族傣族的佛誕新年慶典。在過往的傳統時代裡,族人會有遊街活動,大家沿途唱歌呼喊,表達喜悅。然後,再以些許清水相互潑灑,象徵乾季結束,雨季即至,大家歡迎農作受到甘霖滋潤,將來必能飽滿豐收。現今的情況則是,基本上表面上仍維持早上遊行,下午潑水的行程,不過,政府或其代理人已然全數操控所有節日項目,其中,潑水潑得瘋狂,尤為顯著。而以遊行來說,則特別強調五光十色,花樣非凡,連非屬佛教信仰的山區民族也被要求來走路表演慶祝。此時,來自全國各地的觀光客,共同起始了留下異族標記的行動。
凡是被認定美麗奪目之遊行隊伍出現,立即可以看到有個人或偕其親友,擠到遊行路上非常靠近表演者之處,再要求他人為其拍照。如此一來,攝影留下的紀錄不會是單單活動人物本身,而是觀光客進入鏡頭核心,而其身後的漂亮在地異文化特色裝扮者,就成了背景附襯的項目(圖1與圖2)。此一現象,凡有大活動,就到處可見,從外在角度看之,其實頗為突兀,也對活動的進行產生不小干擾。不過,人們就是樂此不疲。
圖1 觀光客搶著與遊行隊伍合影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於景洪,2011/4/14)
圖2 一定要留下自己與被觀光地區之特殊活動合影的紀錄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於景洪,2011/4/11)
異文化對於到訪者來說,其實只是背景,有如到此一遊之標記。標記可以帶走,也能同時留下,君不見常常有在名勝古蹟四處刻字紀念的事蹟或新聞。刻字像似征服佔有此地,永遠去不掉。帶走則以相片或影帶炫耀他人所沒有的經驗紀錄,像是紀念品帶回送人,其實是在彰顯自己有而你沒有之優於對方的證據。到了異國,就找地標當背景,見著異族,就以人當伴景,而且極力要求務必要穿著奇裝異服,才合乎作為景之一角的資格。
場景轉至臺灣,來到我家。筆者翻閱家裡父母舊藏相簿,不經意發現了二張連續拍下的照片(圖3與圖4),那是家母年輕時與友人同遊應該是日月潭邵族時稱德化社或水社化蕃的留影,攝影者是當時男友,也是後來的家父。四名來自城市的青春少女合影,後頭正是在地舞團圈圍演出的時刻。很顯然地,那是原本應站在外圍觀看的表演,結果發現景象異色美麗,趕緊集結跑進去以期作為背景拍照。這是和前舉西雙版納景洪遊行場景圖像一樣的故事基底嗎?也就是,遠道而來,必須留下特殊的標示紀錄,看到與己大不同的人物樣態,即刻確定那是代表性標誌,於是不會顧及擋住他人觀賞視線,也不管表演者因外人闖入而受限,一切以留下紀錄為要。那麼,有沒有在場人士抗議阻擋到他們的呢?筆者不知,也未曾聽聞長輩說過。而事實上,在景洪當下,筆者也沒看到任何批評跑前拍照者的話語,畢竟,那是人人共同的舉動,也就是輪番上陣搶拍的意思,不會有人煞風景指責此一舉措,因為,怪他人等於是罵自己。那麼,臺灣75年前的那一刻,是否家母該團之外,也是人人都忙著找山地少女作背景,攝下珍貴一刻?可能性或許頗高吧!
圖3 來自臺北的年輕女子觀光團在山地歌舞表演者之前合影之一
(圖片來源:謝清富攝,1949/10/10)
圖4 來自臺北的年輕女子觀光團在山地歌舞表演者之前合影之二
(圖片來源:謝清富攝,1949/10/10)
臺灣的那二張照片時代,臺北大部地區仍是半農村的待開發狀態,但居民顯然已經具備城市人或文明人的感知,這是日治時期教育學習與經濟發展的結果,還是「蕃人」與「本島人」之間的距離與區辨認知,事實上早在清治時期的「人」與「番」二分界定時期已然確定?家母等人一團,顯然已擁有清晰之城鄉與「人」「番」有別的觀念,她們或許想以鄉土色調的對比,來增添自我城區養成的美感,兩相互映,別有生趣。當然,異族情調的新奇感覺也是因素,而且從西雙版納例子中,即可知那幾乎是不可能去除的人類關係一環。美感與異感,以及對映與對照的需求,促成了近現代社會人們,在想像中的前現代氛圍裡,發起尋求自我象徵性擁有,並且留下照相證據的必然行動。異族觀光(ethnic tourism)在此一前提下,百年前後或世紀轉換時日中,從未間斷,老照片和新影像都留下了證據,更且跨過清治、日治以及國府建置與社會主義治理情境,持續在各世代人們生活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