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歷史.做文化,新希望抑或遍地難?
文獻評介
第61期
2024/10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文高明Mo’e Usaiyana
2024 〈Yono再生─撰寫鄒族久美部落歷史研究後記〉。刊於《原住民族部落歷史研究理論與實務》下冊。孫大川Paelabang Danapan編,頁629-677。新北:原住民族委員會/南投: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帖喇.尤道Teyra Yudaw、王人弘
2024 〈顛沛見堅韌─紅葉部落的太魯閣族史〉。刊於《原住民族部落歷史研究理論與實務》下冊。孫大川Paelabang Danapan編,頁679-727。新北:原住民族委員會/南投: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今年出了個大部頭論文集《原住民族部落歷史研究理論與實務》一書,分成上下冊。十幾篇文章的徵集,試圖總結數十年來原民文化復振以及重掌歷史詮釋權的成績,整體而言,它是一次完整述說部落史研究的書寫技藝。本文無意評論大書,惟卻對其中實務分享的部分文章頗感興趣,於是找來在編撰完成特定部落歷史誌之後的原班作者團隊,對於研究過程之回顧的二篇類同屬性文章,津津樂道地較比兩方,看看哪邊有所啟發。文高明Mo’e Usaiyana的鄒族久美部落和帖喇.尤道Teyra Yudaw與王人弘的太魯閣族紅葉部落,分處臺灣西東方位,專書專章已然貢獻,作者們繼續闡述研究寫作心情,引領讀者感受今日可能已然零落之部落的族群情境。
文高明Mo’e Usaiyana的文章題目彰顯二個主軸,其一是「Yono再生」,其二為歷史誌完工後的「後記」。久美有多個族群居民成員,縱使過去曾為鄒族大社,今日卻早已不是大族,連帶的景象就是文化持續衰敗。現下部分族人在文化復振精神促使下,表現出一份重現歷史興旺的期待,於是就在其他仍然昂首於世之鄒族大社召喚下,亟思從自己部落內被颱風吹倒多年象徵生生不息之yono神樹(雀榕樹)周遭根莖再生的景況出發,進而重建kuba大社會所,並迎回消失超過半世紀之mayasvi戰祭祭典的舉辦。不料,遇到了教會牧師的激烈反對,此時,正靈邪靈之說又出,一神教無可轉圜的特質再次彰顯,文化復振成員們說要溝通,看起來進度有限。
一份歷史誌的大功告成,對於在地當是光彩大事,惟作者寫出的「後記」,竟然是一個文化復興的困境事件。按,「後記」多半屬非正式的一個簡短補充或附註,如今,作者會以其為長篇文章題目,顯然是很想傳達對某一大事情的重要觀點。此一大事情不在歷史誌範圍內,因為歷史必是敘述過往或從前之事情,而作者在此亟欲作為者,卻是凸顯未來成就的「再生」。能否再生不得而知,畢竟文章寫就當下,仍處於同志尚須努力之際。簡單地說,這篇「再生」文章,僅是作者的一份嚮望,它無關乎在地的歷史。歷史誌的大書「後記」,竟然是與史可能無立即關連的在地社會文化衝突事件,足見寫史在對外說詞上,或許有其意義,但實際上那僅是表象展演或覆述一份我族天賦道德義務之念頭罷了,畢竟,深具實質意義者,反而是那無關歷史事蹟,但卻影響當下族人生活甚鉅的文化衝突或信仰對立。這份由信仰帶動的衝突,在今日臺灣任一原民部落均可能發生,歷史誌的計畫與成書不僅無力平息糾紛,甚且還可能連動後續文化復振的窒礙難行。
帖喇.尤道Teyra Yudaw與王人弘二人寫的是紅葉部落太魯閣族史。前文作者支持的文化復興,遭遇到牧師抵制,而現文第一作者則是牧師。牧師和伙伴一起完成族史,甚且還經常充當說服各教派信眾配合研究的角色。紅葉是一個角落部落,也就是其他地方如秀林鄉的太魯閣族經常受到關照,而本地卻是被忽略的一小區。二位作者克服困難,完成了著書使命。不過,寫作過程遇上的難處,卻仍與教會或信仰相關。這邊是牧師親自書寫歷史,可能也力挺文化復興,惟卻有不少非屬他教派的族人不願配合研究,資料可能因而減少了大半,因為這是一個人人信教的地點,大家若都不給資料,落彩情況可以想見。不過,研究團隊是有心向上的,因為,那群少數之漢人民間信仰的原民信奉者,都沒被漏掉,而他們與基督宗教信徒合起來,才能述說出較完整的部落信仰情況。
紅葉該書的研究方法在文章中有充分介紹,這篇並未標註為「後記」的說明文,的確有按論文集尋求方法論所在的原始目標寫成。閱讀該文,可以清楚明瞭一年多的辛勞。文章題目「顛沛見堅韌」大大立於篇首,可惜文中未見隻字闡述。做一份歷史誌,就是單純寫就一本書,天下書無數,本本完工當都不易,為何單單這本「顛沛見堅韌」?是在講族人過往很顛沛,卻也展現出民族的堅韌精神?還是暗喻作者們在受到教友冷漠之餘的感慨自我處境?我們不易揣測,只是它們五字就是正題,不由得使讀者積極地猜想。前一文的直接指出「牧師惡言」,那是後話文化復振之舉的時刻,至於在更早書寫歷史誌之時,是否也已受到干擾,並不見作者提及。假設教會人士基本上配合,那久美鄒族歷史誌可以資料豐沛,縱使後記的神樹再生困難重重。而若教友們如同太魯閣族該例一樣,在歷史資料收集之際,即已經開始揮別走人,那麼想見鄒族寫作,當也是艱難。所以,「顛沛見堅韌」是什麼?難道是,今日舉凡寫歷史或做文化,在部落裡都必然困難,惟研究者堅毅不拔,忍受排擠,終能完成任務?想及此,就必須宏觀關注一下原民知識建置熱潮的今天,是否大家都在苦思如何克服總是有巨大特定阻卻力道的陰影關卡?或者說,知識熱潮或二文作者們的文化熱情,正代表著一份原民新希望,還是其實總會面臨遍地艱難的宿命?筆者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