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政賢

國立東華大學民族事務與發展學系副教授

  

  蘭嶼雅美族相關工藝表現與物質文化當中，經常出現諸如「羊角仙人¹」、「人形圖案mangamaog ²」與「陶製人偶taotao³」等三種「人形文化」的主題，分別寓居著神話傳說的人神意識、造舟工藝美學的擬人思維與親愛小孩的陶偶體現，並彰顯雅美族人的人觀、自我意識、人神盟約與親愛小孩育兒慣性等族群特徵。其中，「羊角仙人」的主題則經常體現在雅美族的神話傳說與物質文化之中。

  蘭嶼與菲律賓巴丹島兩地交往奇人軼事的口述傳說中，蘭嶼作家夏本．奇伯愛雅（1999：96）曾提到一則與巴丹島相關的口傳故事〈羊頭仙人⁴智退怪物〉，其文本摘要如下：

  

大約七百年以前，紅頭部落一個名叫西米那如所島法愛的老人家，認養了一個在山上找到的仙人。這位羊頭仙人走遍了蘭嶼島，醫治雅美人的病及其他種種奇事，於是名聲遠播到南洋各個小島。後來，巴丹島Tkbalat的人，由於常常被海底怪物侵害、吃掉，又有海盜常登陸抓人或殺他們，尤其是女人，巴丹島的人覺得再這樣繼續下去，家鄉就沒有女人了！於是，他們帶著一大片的黃金來到蘭嶼商借羊頭仙人前往巴丹島幫忙對付怪物與海盜，結果真的幫巴丹島人的生活恢復了安定。後來，巴丹島的人沒有依約定把羊頭仙人送回蘭嶼，之後也沒有人知道羊頭仙人的去向了。

  

此則文本所提及「羊頭仙人」的形象，筆者認為，是一種將「羊」擬人化的文化演繹表現。因為，羊隻對雅美族人而言是一種高貴和財富的象徵。傳統主屋宗柱上即刻有羊角的標記徽號（圖1），周朝結（2003）即指出羊紋或羊角圖勝出現在宗柱上，主要是蘭嶼山羊之鬍髭和羊角似百歲之人，被喻為長壽象徵，宗柱可謂為一間主屋之壽命，在於宗柱是支撐一間主屋的棟樑，故族人以羊角型和羊角紋雕飾其上，象徵自己的家屋和命脈承傳能與山羊一樣長長久久。

  

圖1　蘭嶼傳統主屋宗柱上方刻有「羊角」之符號標記，象徵自己的家屋和命脈承傳能與山羊一樣長長久久。

（圖片來源：楊政賢攝，2024/6/3，蘭嶼野銀部落）

  

  此外，根據報導人Sn-M.V.的說法，羊角仙人亦與一則「孕婦生產」的口傳息息相關：

  

古時，雅美的婦女生產都是用竹片直接剖腹來取子，婦女經常痛苦難耐，嬰兒的夭折率也很高，婦女們都很害怕並抗拒生產這件事。後來，有一對夫婦（妻已懷有身孕）在山上無意中看到了山羊自然分娩產子的情形，就學起山羊也一樣跪著生產，生產過程因而非常順利平安。從此，雅美人就不再採用剖腹生產，並從中得到如何安全生產的啟示。一直到現在，有些人家裡還有擺設這種有人頭裝飾的羊角來祈福。

  

從上可知，一如夏本．奇伯愛雅〈羊頭仙人智退怪物〉文本所提「這位羊頭仙人走遍了蘭嶼島，醫治雅美人的病及其他種種奇事……」，雅美族人學習自山羊分娩的啟示，在當時亦被視為是解決族人生產焦慮的啟蒙施恩者。或許正因為如此，族人為了紀念祂，於是在傳統屋舍裡擺設羊角仙人的飾品，或者在現代建築外觀上亦會裝飾羊角仙人，一方面可以彰顯羊隻所隱含的財富象徵；另一方面，亦藉此禳災祈福，以求平安。

  傳統上，蘭嶼雅美族社會裡「山羊」豢養數量是衡量其財富多寡的指標之一（圖2），族人經常會在屋內牆上掛出整排整列的山羊角（圖3），藉以展示自己曾經累積的財富與社會聲望，羊角越多就代表自己財產越多，被共同認可的社會能力也就越強。若無羊角的家庭，則只好取樹枝刻成羊角狀，模仿羊角作為裝飾物，用來替代直羊角，又稱羊角木雕人像或「羊角仙人」屋飾（圖4）。此類裝飾品僅見於蘭嶼的雅美族居民中，為當地相當特殊的室內裝飾品之一。製作時得先砍取烏知樹的樹枝，須左右對稱而分為兩叉者。之後將其帶回家，再用小斧刮去樹皮，其樹枝即採分叉處做為頭身部份，兩分枝則為雙腿。之後再以小斧依次刻出雙腿、人身及人頭的人像雕刻，再將其修整平滑。然後以雕刻紋樣的鑿子，在人像雕刻上，刻出耳、目、眉、鼻、口之形狀及衣著的紋飾於其上。之後取曬乾羊角（或牛角），先用小斧將其修整光滑，並在其上刮出平行紋，然後將羊角（或牛角）套在人像雕刻雛形的雙腿上，再用小鐵釘釘緊，且在人像頭部後面，安上扣圈，作為趣味性的室內裝飾品。而具有此種裝飾品的家庭，每當舉行祭典時，即將其取出，綁在竹竿上，角尖朝上，插在庭院前禮芋陳列處的旁邊，用以炫耀（參徐瀛洲、徐韶仁 1994；劉其偉 1995）。此外，有些現代水泥建築亦可見「羊角仙人」的裝飾構件（圖5），此類裝飾係傳統主屋宗柱「羊角」標記之延伸應用。這些羊角飾品可視為是「羊角仙人」神話具體「體現」的一種物質形式，除了是象徵家庭財富外，有時亦用於儀式，兼具撫靈的作用，例如當家人生病時，雅美族人認為可將羊角置於芋葉，放在屋外贈與惡靈，請其從病者身上離去等（楊政賢 2012：37-39）。由此可見，雅美族人所發展出的「羊角」工藝，不僅僅是族人「羊角仙人」神話傳說的具體象徵，更是其藉由「羊角」的隱喻來砥礪自身必須努力勞動，方能累積財富的重要物質文化體現。

  

圖2　蘭嶼雅美族社會裡「山羊」豢養數量是衡量其財富多寡的指標之一。

（圖片來源：楊政賢攝，2023/10/16，蘭嶼朗島部落）

  

圖3　蘭嶼傳統家室內經常可見掛滿「羊角」之裝飾，藉以象徵自己的努力與財富。

（圖片來源：楊政賢攝，2020/9/2，蘭嶼朗島部落）

  

圖4　蘭嶼模仿真實羊角所製成之「人形羊角」裝飾品，具有禳災祈福，以求平安的意涵。

（圖片來源：楊政賢攝，2023/10/16，蘭嶼椰油部落）

  

圖5　蘭嶼現代水泥房屋上「羊角仙人」的裝飾構件，此類裝飾係傳統主屋宗柱「羊角」標記之延伸應用。

（圖片來源：楊政賢攝，2010/8/5，蘭嶼椰油部落）

  

附註

[1]「羊角仙人」是一種將「羊」擬人化的文化演繹表現，羊隻對雅美族人而言是一種財富和長壽的象徵。根據蘭嶼報導人表示，這樣的物件並沒有專用名詞，因此尚無專用族語，「仙人」一詞係蘭嶼當地文史工作者所選擇的對應中文與用詞。

[2]拼板舟「人形圖案mangamaog」係雅美族傳說中世界最早的男人Mamooka的「人形神像」，並將開啟人類文明的天神「具象化」衍生而來。

[3]「陶製人偶taotao」是昔時雅美族人體現親子關係的一種工藝媒介，藉由物質文化的創意發展傳達了親愛小孩的心思意念，可說是一種寓情於物的最佳見證。

[4]此文本所指「羊頭仙人」，根據蘭嶼報導人表示，有時亦可稱為「羊角仙人」。

  

引用書目

周朝結

2003　〈展現雅美男人的社會地位（三）〉。《蘭嶼雙週刊》324第二版。

夏本．奇伯愛雅

1999　《Akokay tatala，獨木舟》。臺北：常民文化。

徐瀛洲、徐韶仁

1994　《臺灣山胞物質文化：傳統手工技藝之研究（雅美、布農族）》。內政部專題委託研究計畫報告。臺北：內政部。

楊政賢

2012　〈島、國之間的「族群」：蘭嶼Tao與巴丹島Ivatan的口傳歷史〉。《南島研究學報》3(1)：27-54。

劉其偉

1995　《台灣原住民文化藝術》。臺北：雄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