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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一個 indigenes/原住民位子──1994 夏威夷 老照片講古 60 2024/08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三十年前(1994年8月11-12日)的一場夏威夷國際學術會議,由夏威夷大學Dru Gladney(杜磊)教授主辦,筆者也受邀。當時仍不盛行電腦使用,更遑論PPT。於是,自然而然參加者人人一篇完好文章在手宣讀,遇到提問,也比較有充沛資料可據以回應。記得兩天圓滿,討論豐碩(圖1、圖2),在大家努力配合下(記憶中1995-1998每年夏天數月都在修改或校對文章),4年後由Gladney主編,論文彙集成Stanford大學出版的Making Majorities: Constituting the Nation in Japan, Korea, China, Malaysia, Fiji, Turkey and the United States(多數的產造:日本、韓國、中國、馬來西亞、斐濟、土耳其、以及美國的國族建構)一書。這當然是一件美事,只是,對於作為臺灣原住民族社會與文化研究者的筆者來說,其實一股氣忍在心底,多年來仍受到老不消去的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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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夏威夷大學主辦會議一景,右二筆者報告完之後,正與學者們進行討論。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199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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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夏威夷大學主辦會議一景,右二為主辦人Dru Gladney教授。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1994/8/12)

  

  書名當然在會議上就有提及商議,主編以條列式揭舉被書寫到的日、韓、中、馬、斐、土、以及美國等各國,筆者深不以為然,最主要是臺灣消失了。想當然爾,它就不受質疑地被放進中國範疇裡頭。筆者多回抗議,但,當時情境下,多數人似乎不甚了解,自己國名也有「中華」一詞的臺灣代表,何來如此激動。寡不敵眾,最後就是一本書裡頭明明有臺灣研究論文,卻也無從顯現於書名上。每每見著此書,身為作者之一,遺憾甚深。

  其次,會場上就是ethnic(族群/族裔)貫穿到底。因為全書的關鍵論題為相較於minority(少數)的majority(多數)到底是如何被建構而成的,所以,書寫上常見的ethnic minority(少數族群),就被自動選擇來相應ethnic majority或稱其為nation(國族)的主要成分。在臺灣,也是1994的同年,經總統4月間於屏東山地文化園區舉辦之原住民文化會議上宣布承認「原住民」的正名成功,接續即開始各級律法和教育措施的調整增補。這個結果得來不易,也就是原民與各方響應者早已努力多年。筆者在國外會議上,遇到相關討論課題,往往即會引發自己對indigenes或原住民之本體概念價值的維護思維。此回夏威夷會議正是如此。筆者主張,indigenes才較合乎我們多篇觸及各地本土原生族群政治崛起文章的正題,至於ethnic該字太過中性無力,畢竟,不少非原住民群體者,也是ethnic,把indigenes塞進ethnic裡面,原民主體便消失無蹤。不過,主辦者和部分學者認為,ethnic較宏觀,可以涵蓋indigenes,同時,他們又說,嚴格說起來,indigenes其實也是中性表述。最後就是決議維持ethnic的通釋全場。事實上,該書大半就在談indigenes/原住民,可惜出版快三十年了,卻也少見國際原民學術領域將之視為重要必讀文獻。主因正是indigenes強與ethnic競爭,最後爭輸了。

  關於indigenes的中性屬性問題,筆者也有意見。本人一向建議在過去原民長期被動沒聲音時代,即應稱其為aborigines/土著,而經由自體發起社會運動爭取權利起始,就應轉為indigenes/原住民。前者在殖民帝國主義擺布下,默聲了數百年,而後者則出現於上世紀中葉,其聲望之勢綿延至今。不過,若對應於夏威夷會議的討論過程與結局,似乎所謂聲望之勢,又顯得蒼白。只要回到學院成員的場域裡,中性客觀原則立即主導場面。當然,學術研究講究科學理性與客觀分析。只是,太過於形式主義的客觀中性,卻也可能帶來蒙蔽。筆者的意思是,既然原住民的社會抗爭運動全球響應,他們的訴求也很清楚,尤其族人們正在展現十足的力量,而那份帶有若干神秘性之不證自明的實力,學術到底應如何有效表現出來,當是一大挑戰。惟若仍是平凡冷靜詞語的敘述,必然感受不到原民現下實力的存在,所論所言也就距離族人集體發出的聲音遙遠,那麼,如此情景下,又如何能使成果大著產生地氣接壤的效益?

  本次會後,接續專書由一流大學出版社出版,代表著舉辦的成功。但是,此事卻也反映出學術視角似乎看不到的詮釋死角。熱情澎湃是一種身體和心情的表達,也是一個真實,原民運動的過程經常如此表意,惟為了中立或中性準則,擇用了ethnic,而不以伴隨著風起雲湧行動的indigenes一詞,實則大大失去深度認識原民集體意識的機會。此外,以中國涵蓋臺灣,又是理解上的失策。主要是,中國少數民族從未出現過如臺灣原住民自主發起之社會運動的紀錄與經驗,前者就如同無聲無息的aborigines,後者則係話語權十足的indigenes。大書出版之內部,竟留有此般問題,而筆者自會議現場以降,就是爭不到一個進步原民的位子,深覺虧欠。

  最後,附帶一提,筆者的主張卻在夏威夷另一主場遇上難題。會議期間以及會後,多次觸及到該島原民課題,尤其是人人必會前往參觀的玻里尼西亞文化中心。該中心網羅太平洋各區原民物質文化與展演節目,集中以娛大眾(圖3、圖4、圖5)。名義是文化呈現,可是,若以筆者前文所論界定之,此一表演場所之成員到底是aborigines還是indigenes?一下子也難解,現場自己也困惑。有可能那是生活在indigenes時代中的aborigines角落,或是indigenes高昂聲浪裡難以消去的aborigines宿命嗎?那是1994夏威夷。三十年過了,想像一下現代臺灣情景,可有幾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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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夏威夷玻里尼西亞文化中心景致之一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199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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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夏威夷玻里尼西亞文化中心景致之二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199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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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夏威夷玻里尼西亞文化中心景致之三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1994/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