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頁/文獻電子期刊/期刊內容

美國印地安藝術與其教育發展歷程 本期專題 60 2024/08

文/盧山晴

盧山晴

畫家

  

I. 前言:美洲印地安藝術與其苦難

  

  談起印地安藝術,讀者心中可能有些模糊印象浮現;或許是紅黃藍原色服飾上的繁複圖騰,也或許是那蒼白耀眼的鷹翼羽毛。現今的印地安藝術已經是一種備受尊崇的風格,每一年在美國城鄉各地常舉辦印地安藝術市集,其銷售額可上看數百萬美金,讓數以千計的印地安人藝術家活躍其間。

  今日看似繁榮景象,背後其實經歷了漫長的奮鬥過程。究竟美國印地安藝術文化如何在白人殖民主義及其國家體制夾擊下存活,成長為今日的樣貌?本文關注印地安藝術誕生與發展的歷史脈絡,並以三張印地安人代表性畫作為分析案例,探討外部因素如何與印地安藝術之間產生互動?這些外部因素對於印地安人及其文化而言,既存在阻力,也存在著推力。從其持續對主流的挑戰與回擊的過程中,可以看到印地安藝術的韌性,及其在幾個歷史階段上與教育體制發展的辯證歷程,希望這些案例與歷史過程能提供思考臺灣原住民藝術發展時的若干參考。

  在15世紀歐洲殖民者抵達之前,美洲大陸上原就存在著各種原住民部族,從北美大平原上的遊牧部族,到西北地區在冰山與巨木間雕刻圖騰柱的漁民社會,乃至於南美群山峻嶺間的印加村落,每個族群都擁有獨特的文化、語言與生活方式。這些部族在不同地區形成了各自的社會和政治組織,並且深深連結土地上各種資源來維持生活。在早期的歷史中,大多數的美洲原住民社會裡,並沒有所謂「藝術家」這種行業。他們的藝術即是每一個人在生活日常中表達的文化、信仰和身分認同。他們創作的陶器、編織品、雕刻和畫作也都蘊含著部族的故事、傳說和價值觀。

  然而,隨著歐洲殖民者的到來,原住民藝術開始了極大的劇變。殖民者帶來的瘟疫摧毀了原住民社群,當生存面臨危機時,其藝術的創作和維繫也受到嚴重影響。許多部族的技術和傳統被迫中斷,傳統藝術的形式逐漸消失。不僅如此,殖民者的價值觀和視覺風格,以及白人帶來的歐洲科技,也對傳統原住民藝術產生影響,導致了融合與轉變。

  從19世紀起,美國政府實行了一系列的政策,將印地安部族遷移到保留地,迫使其接受同化。尤其是在1830年至1840年間,迫遷政策導致了許多原民與白人之間的衝突,隨之而來的土地剝奪和文化喪失,也在歷史上留下了嚴重傷痕。當時美國聯邦政府計劃將原本居住在十三州之內8萬名印地安人驅逐至密西西比河以西的荒蕪之地。此一政策引起印地安部族的恐慌,各種抗爭隨之而起,有的部族組織國會遊說團反對,有的部族在報紙上發表長文聲討。於國會立法辯論期間,美國社會贊成與反對兩方在數千份報紙上各自表達立場,北方州和南方州立場分明,也為三十年後的美國內戰(American Civil War,1861-1865年)埋下伏筆。1

  國會投票前的辯論牽動了無數閱報讀者的人心,數千個印地安家庭更是惶惶不安。當國會多數票決定將原住民驅逐出所謂「文明區」時,白人社會中的貪婪者開始組織土地銀行和控股公司,販售土地股票,甚至衝進印地安家園搶掠,南方莊園主摩拳擦掌準備購入印地安農場以種植單一作物的棉花。

  有些印地安部族選擇反抗,或是逃往南方藏匿。於是聯邦政府派兵鎮壓,逼迫抵抗失敗的原民匆忙上路,被迫遷徙。最後等所有部族到達目的地的時期,距離當年國會辯論已經十年。強制遷徙的行動猶如種族屠殺,由於缺乏衛生與醫療照護,每個部族在途中死亡的人數高達20%以上,此即所謂的「血淚之路」(The Trail of Tears,1831-1850年),後來又發生如「傷膝河大屠殺」(Wounded Knee Massacre,1890年)等事件,凡此來自外部的迫害,皆成為日後印地安人苦難的根源。

  

II. 帳本藝術與馬力安堡教育計畫

  

  這些遷移政策的背景後是由於19世紀美國人口的大量成長,政府不斷地鼓勵白人往西部開墾,導致諸多平原游牧部族的傳統領地被壓縮。有些部族選擇退避,而繼續往西遷移,另一些部族選擇拿起武器捍衛土地,開啟了大小規模的衝突。與此同時,雙方經濟與貿易活動也更加發達,讓印地安人更頻繁地交換到白人的紙筆工具。當時最方便交易的紙張來源,即是聖經或帳本等紙本書籍,因此這段期間內出現了許多用西方繪圖工具在紙張上所做的嘗試。這一類採用新形態用具的印地安藝術,被稱為「帳本藝術」(Ledger Art)(參見Calloway 2012)。

  世居中部的平原部族原本即有運用顏料來裝飾獸皮或衣物等生活用品的習慣,且會因性別而有繪圖分工。女人通常負責在物品上繪製抽象的幾何圖案,每一家的圖案都有所不同,從而可以區分出物品是屬於哪一家所有。而男人則負責紀錄的任務,他們繪製動植物等具象主題,多是有關狩獵或戰功的種種事蹟,是被以鮮艷的顏色記錄在一張完整的獸皮上。這類畫面的視角通常都是水平側寫,族人會在畫面從左側往右側移動,有時分散,有時進攻,畫下英勇作戰的瞬間景象。

  在一次著名的對平原部族的「紅河之戰」(The Red River War,1874-1878年)裡,美軍俘虜了許多在戰爭期間活躍的部落領袖,總共71名男人及一名女人。他們大部分來自Cheyenne族、Kiowa族與Comanche族,這些年青人被押送到佛羅里達州聖奧古斯汀的馬力安堡(Fort Marion)監獄加以安置。2

  歷史事件契機就在這裡發生,一開始戰俘營的住宿以及衛生水平非常低下,這種情況持續了六個月,直到一位名為理查.普拉特(Richard H. Pratt)少尉的管理軍官來到馬力安堡。理查極欲嘗試讓原住民接受西方社會與教育,藉著這個機會,他在戰俘營實施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教育計畫。他解開戰俘們的腳鐐,給他們建材,讓他們在堡壘的北牆邊自己搭建住房,並招募了許多當地女性志工來為這些印地安戰俘上文學、宗教,與文化課。除了課程之外,理查還發放記事本、鉛筆、蠟筆,與水彩等一些基本的藝術創作工具給這群平原族人,並鼓勵販售他們製作的藝術品,讓他們可以寄錢回部落。

  儘管理查具備在當年看來相對給予自由開放的理想條件,但是他所抱持的思維,是將此教育計畫定義為:「消滅他內在的印地安,拯救這個人」(Kill the Indian in him, and save the man)。3這是將印地安人與他們的傳統身分認同加以剝離,並且再賦予其新的西方文明的身分。因此他剃掉平原部族們引以為傲的長髮,並規定他們穿上軍裝制服,在上課之餘,還要接受軍事化的時刻表管理。

  理查的這些措施似乎不足以「消滅內在的印地安」,沒有想到,在72名戰俘中,有數十名年輕人展現了對繪圖的興趣。這些戰俘同伴用熟悉的平原部族傳統風格,有時在紙張上,更多的是在軍隊制式的記事本上,繪製了一張又一張的戰爭景象。只是,有別於傳統的英勇事蹟,這些部落年輕人筆下的景象甚為慘烈。往往是平原部族的戰團,騎著烈馬與美軍騎兵隊的火槍刺刀對撞,完全看不到昔日的光榮,只有殘肢與鮮血。這些畫作即形成了後世所認知的印地安「帳本藝術」的經典形象。

  

III. Wohaw繪畫中的衝突與心境

  

  在那時期的諸多中帳本畫作中最著名的一幅畫作,即是名為《受兩個靈魂祝福的男人》(A Man blessed by two Spirits)之圖(圖1)。繪者Wohaw是一位來自Kiowa族的年輕人,他在這張畫作中道出了當時的內心衝突。

  

P53_0001

圖1 Wohaw,A Man blessed by two Spirits,1877,鉛筆,蠟筆,21×28.9cm。
(圖片來源: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https://press.princeton.edu/ideas/sketches-from-red-meat-republic, accessed July 30, 2024)

  

  畫面中央是一名男子,站在兩個世界之間,從畫作上方簽名可以推定是Wohaw本人。他的左手邊是白人從歐洲帶來的牛(ox),另一邊則是美洲野牛(buffalo)。這兩種牛對於雙方的文化與社會都有重要的意義。歐洲牛是白人耕作必須的工具,而野牛則是平原部落游牧生活中最重要的食物與衣物來源。男人的左腳下方,有一棟典型的白人住宅與農場,他的右腳邊則是一群野牛群落以及一頂平原部族的帳篷(tipi)。Wohaw想在這裡傳達的似乎是困惑與思念,他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觀察自身所處的當下。

  身為俘虜的Wohaw被困在離熟悉的平原幾百公里的石頭堡壘裡,不斷接受到這些西方異文化的刺激。他本人在圖中,對著代表著兩方精神世界的動物,分別獻上菸斗。在許多原住民社會中,一起抽菸草是儀式性的行為,代表著親密、友情與祝福的含意。這或許代表著Wohaw審視完他的處境後,最終尋求雙方能夠互相理解的表現。

  馬力安堡的戰俘教育計畫持續了3年,在當時造成了不小的話題,甚至一度變成一個旅遊景點。大部分是北方州的旅客來到佛州旅遊,他們參觀馬力安堡並體驗印地安人的風土民情後,會購買一些印地安戰俘學生的畫作回家。

  當1878年印地安戰俘們被釋放時,72名戰俘中大部分年紀較大者選擇返回到部落,雖然他們許多人已經回不到熟悉的家鄉,而是得去到在俘虜期間,美國政府將他們的部落新搬遷的保留地。有一些青年則選擇繼續求學,當地居民與觀光客們還募款了一筆獎學金,資助這些青年到維吉尼亞州漢普頓學院(Hampton Institution)或是到紐約州的私立學校去就讀。Wohaw雖然選擇回到部落,但是在接受了異文化的教育後,他很難再度適應原先的部落生活,Wohaw持續作畫到1924年,於Kiowa族保留地中過世。

  

IV. 卡萊爾工業學校的教育模式

  

  在馬力安堡之教育計畫之後,繼之興起的模式是「卡萊爾印地安工業學校」(Carlisle Indian Industrial School),它的設立對印地安藝術和文化產生深遠影響。19世紀後半葉,此前的幾場與美國政府大戰後,戰敗的平原印地安人被驅趕、並被侷限在新劃定的保留地內。這些保留地大多為邊境地帶,交通不便且土地貧脊,造成許多部落在戰後壯丁減少的狀態下,陷入生存的困局。當時美國政府與民間普遍認為,印地安文化是一個正在迅速滅亡的民族文化,因此美國政府認為需要推動更「積極」的教育政策,以便加速印地安人與白人社會同化。

  當時理查在馬力安堡的教育計劃備受賞識,被視為同化政策中一次成功的實驗。理查接續得到政府支持,在1879年於賓州創立了「卡萊爾印地安工業學校」,成為史上第一間只招收印地安人學生的學校。在此之前較著名的漢普頓學院只是招收部分印地安籍學生,還不到全數的學生。且卡萊爾工業學校為寄宿制度,理查期望持續發展他的「消滅他內在的印地安,拯救這個人」的教育模式。教育對象則是從戰俘轉為部落中的未成年孩童。新生們會被剃去頭髮,且被強迫穿上制服。此外理查更進一步地實施軍事管教,每當學生有展現出印地安傳統行為,甚至使用他們部落的母語時,便會受到處罰。

  卡萊爾的教育模式很快被「美國印地安事務局」(Bureau of Indain Affairs,簡稱BIA)採用,並在日後於其他分佈於15州26所寄宿學校中推廣。研究者指出,在1879年至1918年期間超過一萬名,橫跨140個部落的孩童在卡萊爾學校註冊。根據許多部落家庭的證詞,絕大多數的孩童都是以誘拐甚至被更強硬的方式,強行送往這些寄宿學校。這樣的措施日後造成世代間語言與文化上的隔閡,在今天的印地安社群中依舊被視為一個世代的創傷,難以抹滅。4

  雖然當年的卡萊爾工業學校也培養一批出色的印地安藝術家,他們在學校畢業後,繼續從事藝術創作,並在全國各地展覽他們的作品。這些藝術家作品反映了他們個人的經歷和感受,也展現了印地安社群在面對文化變遷時的堅韌與創造力。然而卡萊爾學校的同化政策造成許多負面影響。許多學生被迫與家庭和部落分離,失去了傳統文化和語言,這種文化斷裂對印地安社群造成深遠影響。

  

V. 聖塔菲印地安工坊學校的變革

  

  在19世紀末與20世紀初,隨著時代演變,「印地安事務局」對於同化政策的教育方針逐漸有了不同的見解。此時已能見到許多印地安藝術與歐洲藝術的進一步結合,例如:來自於Ho-Chunk部落的安杰.德.柯拉(Angel De Cora),她是最早一期接受同化教育的印地安女性,在被非自願地帶到維吉尼亞州漢普頓學校接受教育後,她在麻州史密斯大學(Smith College)完成藝術學習。安杰以諸多攝影以及書籍插畫作品聞名於世,也時常將印地安傳統圖騰與歐式風格結合來做封面設計。

  在1900年出版的一位印地安寄宿學生的自傳《中學五年級:奧馬哈部落的印地安學童》(The Middle Five: Indian Schoolboys of the Omaha Tribe)中,有一幅安杰的插畫(圖2)。她描繪了寄宿學校日常,畫中一名穿著傳統服裝的孩童在哭泣,因為他才剛被送到學校,而另一名穿著制服在學的男孩,則在安慰他。這幅畫表現了安杰對於寄宿學校教育方式的不滿,當安杰於1906年被推薦為卡萊爾學院印地安藝術計畫的導師時,她向校方與「印地安事務局」要求,她將不會以白人的方式教學,才同意來學校授課,此事為日後以印第安人為主導的教育模式,撒下第一波種子(Witmer 2002)。

  

P55_0001

圖2 Angel De Cora,無題,1900,油彩。
(圖片來源:Archives of Women Artists Research & Exhibitions, https://awarewomenartists.com/en/artiste/angel-de-cora/, accessed July 30, 2024)

  

  這顆種子手先在1932年新墨西哥州的聖塔菲印地安學校(Santa Fe Indian School)萌芽,有一位名為多洛西.唐恩(Dorothy Dunn)的女士,在學校內創立為印地安人設立的課堂與藝術工作室結合的課程,在當時被稱為「工坊學校」(Studio School)。多洛西在她的課程中,開發出把西畫與平原印地安人傳統繪畫結合的風格,被稱之為「平板風」(Flat Style)。

  多洛西相信印地安人本身具有天生的藝術本能,她主張最適當的教育模式,是不應該過多干涉。多洛西只願意教導最基礎的繪畫理論,刻意的讓學生不去觸碰諸如素描、色彩和透視等,她也極力反對教授西方藝術的理論,儘管這種做法當時也造成許多爭議,但是後來,多洛西教出的學生包括艾倫.豪瑟(Allen Houser)、哈里森.蓋(Harrison Begay),以及奧斯卡.豪(Oscar Howe)等人,均成為於20世紀中後期活耀、甚至影響印地安藝術的大藝術家們。

  

VI. 奧斯卡的反抗:誰能定義印地安?

  

  時序來到1958年,來自達科塔(Dakota)部落的奧斯卡.豪(Oscar Howe),他畢業於聖塔菲工坊學校多年,是一位專業有成的畫家。他在該年度當代美國印地安畫作競賽中提交了一件作品,名為:「Umine Wacipi:戰爭與和平之舞」(Umine Wacipi: War and Peace Dance)去參賽。雖然原畫早已遺失,但能從同年相似作品中看出奧斯卡雖有來自於「平板風」的元素,但已開發出他獨特的風格(圖3)。奧斯卡時常以自身部落的傳統故事或祭典作為主題,再加以戲劇化的抽象顏色與線條,來展現畫中氛圍。但是令人意外的是,這幅畫被評審打回,並被評價為:「這是一幅好圖,但這不是印地安」(Gardiner 2022)。

  

P57_0001

圖3 Oscar Howe,Umine Dance: War and Peace Dance,1958年,不透明水彩,45.7×55.9 cm。
(圖片來源:Smithsonian Magazine https://www.smithsonianmag.com/smithsonian-institution/who-gets-to-define-native-american-art-180979968/, accessed July 30, 2024)

  

  針對這個批評,奧斯卡寫了一封信加以回覆,他在信中的論述,直到今日仍影響印地安藝術。他說:「如果說我的畫作並非傳統印地安風格,那麼此人對於印地安藝術的認知必定是貧瘠的……」,他說:「我們就好像是羊群,沒有自主性地被驅趕著。長久以來眾多印地安人被主宰,如孩童一般限制於保留區,只有白人能替我們決定是非。」策劃過奧斯卡回顧展的策展人Kathleen Ash-Milby(2008)稱這封信為吐露了「數十年來奧斯卡對於政府如何對待原住民的怨與恨」的內心表白。這封信的表白,日後融入了許多印地安人爭取平權的時代洪流中(Gardiner 2022)。

  

VII. 新興印地安藝術運動崛起與IAIA藝術學院創立

  

  20世紀中期,隨著非裔美國人的民權運動(Civil Rights Movement)興起,印地安社群重新審視他們的文化和藝術傳統。這一時期,許多印地安藝術家通過他們的創作,表達對社會不公的抗議和對文化復興的渴望。此一運動日後被稱為「新興印地安藝術運動」(New Native American Art Movement),它標誌著印地安藝術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在這一運動中,許多藝術家選擇回到傳統,重新探索他們祖先的藝術形式。同時,他們也嘗試將這些傳統元素與現代藝術技術相結合,創作出具有當代感的作品。例如:來自Navajo族的藝術家Fritz Scholder,他的畫作《印地安與紅色背景》(Indian and Red Background)融合了傳統印地安圖騰與現代繪畫技巧,表現出強烈的視覺衝擊力。5另一些藝術家則選擇以更激進的方式表達他們的觀點。例如:Cheyenne族的Hock E Aye Vi Edgar Heap of Birds,他的裝置藝術作品《這大地》(This Land)直接挑戰美國社會對印地安人的刻板印象和歷史上的不公正待遇。6

  在一次又一次的社會運動中,印地安人社群重新尋找自己的文化和身分認同,其中藝術是一個重要的途徑。也可以說,近代美國原住民藝術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歷史上被剝奪和迫害的過往所做出的回應。藝術家們創作並表達他們的個人和集體經驗,而這些作品反映了他們的困境、挑戰與希望。

  伴隨著民權運動上的的改革,印地安人要求自決(Self-determination)的聲浪日益壯大。在藝術教育方面,前述多洛西創立的「工坊學校」,從聖塔菲印地安學校中獨立出來,1962年先從高中起步,逐漸轉型為高等教育機構「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Institute of American Indian Arts,簡稱為IAIA)。該校創立後,師生與職員有9成比例是印地安人,並爭取到校方行政由印地安人出任校長來管理,財源則由美國聯邦政府支持,可說是世界上唯一為印地安藝術而設立的4年制藝術專業大學機構(也含研究所課程)。

  IAIA學院位於新墨西哥州首府聖塔菲市內,四周是廣大的西南平原部族所處的傳統領域,7其設立和運營可追溯至19世紀末的工業技術學校,經過百年來不斷運作的族群藝術教學實驗,學校歷經瓦解與數度重組,直到1962年重新出發,是美國政府和社會重新認識印地安人教育的轉捩點,也為印地安藝術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該校發展至今,教學內容十分多元,包含了繪畫、文學、雕塑、編織、展演、攝影、數位藝術及博物館課程等,各系所的建築與基礎設施頗為充足,學生們來自全美以及加拿大各部族,不僅學習傳統藝術技術,也積極探索新的創作方法和表達方式。學院的教育理念強調文化的多樣性和創造性,經常邀請來自不同背景的藝術家和學者進行講座和工作坊,為學生提供豐富的學習資源,鼓勵學生們在藝術創作中表達自己所屬的文化背景和個人經驗。8

  該校的另一項比較特殊的資源是在聖塔菲市內,擁有一座全美最具規模的現代印地安藝術博物館(IAIA Museum of Contemporary Native Arts,簡稱MoCNA),除了收藏展示美國印地安藝術前衛作品之外,也提供學生學習博物館典藏管理的機會,可回到部落後學以致用。除此之外,該校所在地點聖塔菲市,是一座有400年歷史的高地上古老聚落,長久以來就是印地安人交易中心,今日仍是州邑行政中心之外,還成為聚集300多間畫廊與藝術出版公司,每年舉行數次原住民藝術市集,是全世界最大的印地安藝術的交易市場。在市集中,也常可見IAIA學生展售自身作品的身影。環繞在這樣藝術氛圍裡,IAIA學院成為替美國、阿拉斯加及加拿大印地安人作育英才,也為藝術家提供了展示才華的平台,在推動印地安文化復興上發揮了重要作用,可說是印地安人藝術教育的重要里程碑。9

  美國印地安藝術從早期的部落藝術,經歷了殖民者的衝擊與融合,再到近代的自決與繁榮,展示了印第安人在面對歷史挑戰時的堅韌和創造力。IAIA學院作為這一歷史進程的見證,不僅承載了過去的傷痕,也引領著未來的希望。透過學院培養出來的文學家、博物館學專家、導演以及眾多藝術工作者,印地安藝術如今成為與歐洲藝術平起平坐的領域。

  

VIII. 結語

  

  回顧19世紀以來,美國印地安藝術從接觸殖民者之後,在苦難的歷史中經歷了劇烈的變化轉折。然而這些困境並未終結他們的藝術表達,相反地,苦難激勵著藝術家們尋找新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聲音和情感。從帳本藝術到馬力安堡教育計畫,以至於卡萊爾工業學校、工坊學校,最後到達IAIA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的變遷,顯示出當代美國原住民藝術的誕生與茁壯是對歷史遺留傷痕的回應,也展現印第安人在面對挑戰時的堅韌和創造力。

  近幾十年來,通過政治參與、法律改革與文化復興,美洲原住民社群積極爭取權益和文化重建,逐漸獲得更多的尊重。美國的印第安事務局(BIA)曾經對其在寄宿學校政策中的行為正式道歉。2000年,時任印第安事務助理秘書凱文.戈弗(Kevin Gover)在BIA成立175周年紀念活動上,代表該機構對過去的文化滅絕和種族清洗行為正式道歉。他承認這些政策對美洲原住民和阿拉斯加原住民造成了持久的創傷,並強調需要開始治癒過去的傷痛。2022年教宗訪問加拿大時,也對天主教所辦寄宿學校對原住民造成的傷害做出道歉。社會上更多人體認到,原住民藝術所表達出的傷痛吶喊,與其族群的歷史經驗密切相關。

  今日美國印地安藝術的風格變得更加多元的同時,也保留了傳統元素,有些藝術家繼續使用傳統的技術和主題,將其重新詮釋並應用於現代語境中,其他藝術家則選擇探索新的媒材和形式,反映當代社會和文化的影響。

  未來的印地安藝術將繼續探索與拓展傳統與當代的界線,本文透過分析美國印地安藝術發展中幾個經典案例,希望讀者理解唯有印地安人方能定義印地安藝術。反觀臺灣原住民文化同樣多元與豐富,也擁有長久的歷史和獨特的傳統,各族群藝術形式多種多樣,包括織布、雕刻、工藝、音樂、舞蹈展演等,資源豐富,潛力十足。但目前尚未有一所專門為原住民藝術設立的大學,或許本文所探討的美國印地安人藝術與其教育發展歷程能成為臺灣的參考對象,期待未來有更多夥伴投入原住民藝術領域,推動多元文化與藝術創作。

  

附註

[1]參見Saunt 2022[2020]。在這次遷移事件後,原住民的藝術形式是留下大量詩歌以及用印地安語所寫的報紙文章,成為日後印地安文學的重要資產,也是民族悲歌的集體記憶寶藏。

[2]今日馬力安堡地名已經改稱為聖馬可士堡(Castillo de San Marcos)。

[3]理查的想法日後於1892年在科羅拉多州丹佛舉行的全國慈善與矯正會議上發表,這句話成為經典語句,也影響了日後印地安人的學校教育方向。

[4]參見Witmer 2002。今日關於卡萊爾印地安工業學校的各項史料已經被以數位化方式存放,公開在網站讓外界得以利用研究,並持續不斷收集當年學生們的苦難記憶。

[5]參見Art Institute of Chicago網站圖文資料。

[6]參見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網站圖文資料。

[7]該校的校地本身位於平原印地安人(Pueblo)Tanoan以及Keres族的傳統領域內。

[8]筆者有幸於2017年起就讀IAIA的美術學系,2022年畢業,為創校以來首位來自臺灣的國際學生。

[9]參見IAIA Official Website。

  

引用書目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N.d. Fritz Scholder: Indian and Red Background. https://artic.edu, accessed June 7, 2024.

Calloway, G. Colin., ed

2012 Ledger Narratives: The Plains Indian Drawings of the Lansburgh Collection at Dartmouth College.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Gardiner, Susannah

2022 Who Gets to Define Native American Art? Smithsonian Magazine, http://www.smithsonianmag.com/smithsonian-institution/who-gets-to-define-native-american-art-180979968/, accessed June 7, 2024.

IAIA Official Website

N.d. Institute of American Indian Arts. https://iaia.edu, accessed June 7, 2024.

Saunt, Claudio

2022[2020]《不講理的共和國:國家暴力與帝國利益下的犧牲品,一部原住民族對抗美國溪拓的血淚哀歌》(Unworthy Republic: The Dispossession of Native Americans and the Road to Indian Territory)。羅亞琪譯。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

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

N.d. Hock E Aye Vi Edgar Heap of Birds: This Land. https://americanart.si.edu, accessed June 7, 2024.

Witmer, Linda F.

2002 The Indian Industrial School: Carlisle, Pennsylvania 1879-1918. Carlisle PA: Cumberland County Historical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