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頁/文獻電子期刊/期刊內容

「第四世界」與原住民族文學的跨國「語/嶼」系:以夏曼.藍波安與馬紹.阿紀的作品為例 本期專題 60 2024/08

文/許明智

許明智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附屬高級中學教師

  

I. 前言

  

  1970年代,由於原住民族問題長期被國際法律所忽略,迫使各國原住民族開始集結力量,擴展原住民族議題,進而促成國際原住民族運動興起。經過數十年努力,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於2007年通過聯合國《原住民族權利宣言》(United Nations 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Indigenous Peoples),以加強保障原住民族人權。在此過程中,伴隨著「第四世界(The Fourth World)」概念的出現:此為國際原住民族的總稱,最早於1970年代由北美印地安原住民族群運動領袖George Manual倡議,後逐漸廣為學界所使用(蔡志偉 2007:169-170)。

  相較於第一、二、三世界,「第四世界」並非獨立國家性質,而是指「另三個世界國境內被充分治理的非主體族群」。謝世忠(2012)指出,由於各國家內部的原住民族有著相近的訴求,故能經由跨國接觸,快速建立超越地界海域的關係,並將「挫敗、歧視、控訴」的共同語言,作為國際原住民族運動的動力。而孫大川(2010)在反思臺灣政策對原住民族所造成的困境時,也始於國際原住民族運動的脈絡,提醒論者應將臺灣的原住民議題,放置於國際視野下討論。1

  謝世忠所主編的《原住民族文獻》44期(2020),曾規劃「聯繫第四世界—臺灣原住民的國際眺望」專題,內容含括與達悟族有淵源的巴丹島海洋文化、排灣族至太平洋島國與紐澳的創業心路歷程,並涉及菲律賓、斐濟、紐西蘭等地的原住民。此外,該卷的「時事快遞」則收錄〈北海道愛努族人護漁興訟,要求日本政府正視原住民權利〉,觸及日本統治原住民的歷史,也能與臺灣原住民進行參照。由上述可見,除了「南島」是主要「第四世界」的交流對象外,位於「日本北海道(北島)」的愛努族,也是臺灣原住民能展開交流的對象。

  本文欲藉由上述政策與刊物指出的是:「南島語族的溯源」與「受日本殖民統治的共同經驗」,為臺灣原住民族參與「第四世界」的兩個重要面向。正如浦忠成(2009:34)於《台灣原住民族文學史綱》中曾提醒論者,要將原住民族文學放入世界原住民的框架思考。不過,相較於現實中的國際交流,目前臺灣的原住民族文學與相關研究,仍多著重於「部落主義」的脈絡(陳建忠 2003)。

  不過,陳建忠也提醒,「部落主義」下的回歸固然重要,但回歸是否代表這些原住民需要固守「本真」的文化?如何不讓這些部落經驗,成為一次性的文學耗材?此處的反思,結合國際原住民族運動背景,產生了本文的問題意識:當原住民離開部落,跨越空間與語言,與他國原住民族進行交流,有何意義?而在交流後,再一次的「回歸部落」,又多了什麼意義?上述的意義,又能為原住民族文學開拓何種新面向?本文所欲探問的是,國際原住民族運動背景下所開展的「第四世界」,能為當前的原住民族文學研究,帶來什麼新視野?

  回顧前行研究,洪銘水(2014)雖曾指出夏曼的作品提供「第四世界」的另類視角,針砭殖民心態的統治階級與教育體制,但此文並未探討夏曼與他國原住民的交流,而是將臺灣原住民族文學都視為「第四世界」文學。近年來,黃心雅(2022)則以「跨國」視角開展一系列跨太平洋原住民書寫的論述。

  不過,黃心雅的論文主要是從「外部」進行「臺灣原住民族文學」與「他國作品」的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在當前臺灣原住民作家的作品「內部」,即存在跨國的「第四世界」對話,像是夏曼.藍波安2014年出版的《大海浮夢》寫到達悟族與庫克群島毛利人的相遇,而馬紹.阿紀2016年出版的《記憶洄游:1935泰雅在呼喚》則描寫泰雅族與愛努族之間的互動。

  此處,借用陳芷凡(2021)分析《大海浮夢》時所提的「島嶼」視角,會發現這兩部作品在結構上,均是從「島嶼(蘭嶼/臺灣)」,出發到另一座島(庫克群島、印尼等/北海道),並與其他同屬「第四世界」的原住民族展開交流,最後再「歸返島嶼」。可以說,「第四世界」能開展「跨國、島嶼、族群」等議題,提供我們重新看待原住民族文學的新視野。然而,當前學界較少以「第四世界」概念來分析原住民族文學,更沒有論文討論馬紹.阿紀的《記憶洄游》。

  本文分為三部分,試圖透過不同於部落主義脈絡的「第四世界」視角,來分析夏曼.藍波安的《大海浮夢》與馬紹.阿紀的《記憶洄游》。二三節先分別從「空間移動」與「時間洄游」的視角,來分析兩部作品中符合「第四世界」交流的情節,並思索臺灣原住民族如何與他國原住民族展開互動。而原住民多了國際交流的經驗後,又能於回歸部落與主體追尋的過程中,開拓哪些新向度?第四節將進一步以「島嶼」視角比較兩部作品,為何產生不同交流模式?本文將指出,在「島嶼」間移動的歷程不僅讓兩位作者開展出異質的「語言策略」,更能反思當前的南島論述與殖民史研究,彰顯「第四世界」作為分析概念之重要性。

  

II. 「第四世界」的南島空間移動─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

  

  《大海浮夢》是夏曼.藍波安於2014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內容共分四章,多奠基於作者的真實生命經驗,以下用「敘事者」來稱呼故事中的主角「我」。第一章〈飢餓的童年〉描述在童年記憶中逐漸萌芽的夢想─到蘭嶼以外的世界;第二章〈放浪南太平洋〉描寫作者到以庫克群島為主的南太平洋島嶼旅行;第三章〈航海摩鹿加海峽〉記錄作者至印尼雕飾船,後和一位日本航海家山本良行,前往印尼群島的摩鹿加海峽、望加錫海峽等處的冒險航程;最後,在第四章〈尋覓島嶼符碼〉中,集中在作者返回蘭嶼,實踐造船、出海捕魚等傳統技藝的實踐。

  關於這部作品,前行研究多以部落主義的視角,著重於第一章與第四章,而跳過跨國交流的章節(陳敬介 2016;邱珮萱 2016)。陳芷凡(2021)則由「南島」的視野出發,指出夏曼.藍波安如何於二三章的國際交流過程中,形塑出「以海洋為家國」的島嶼想像。

  可以說,當前尚無論者綜觀《大海浮夢》的四個章節,探討夏曼.藍波安自「回歸部落」到「跨國/島經驗」,最後再次「回歸部落」的意義。本文將於此指出,「第四世界」的交流經驗不僅能拓展夏曼.藍波安的島嶼比較視野,更有助於他於歸島後,形構其民族科學觀。

  

1. 「第四世界」的島嶼比較視野

  相較於前作多以回歸蘭嶼的書寫為主,《大海浮夢》雖始於生活於部落的童年,視野便已不再侷限於蘭嶼:

  

命運的旅行似乎在我小四,約是十歲,在黑夜來臨的時候,我的夢想就開始旅行了。在夢境裡的黑夜,希望夢想成真裡的影像,也似乎只對南太平洋、大洋洲的許多小島,情有獨鍾。(夏曼.藍波安 2014:24)

  

由此可見,「大海浮夢」之「夢」,便是前往南太平洋島嶼,進而能「與各島嶼的民族相遇,討論海洋的情緒」,緣起於一張世界地圖。

  在敘事者的童年記憶中,曾聽外祖父講過一個關於南太平洋島嶼的傳說:外祖父的祖先曾到菲律賓巴丹島買賣,並換得一頂銀帽,後由敘事者的父親所繼承。而在1994年,當敘事者來到位於菲律賓南部的民答那峨島旅行,竟然能直接用達悟語進行簡單的交流,也在過程中確定了外祖父的傳說。這次的經驗,一方面從「語言」驗證蘭嶼與鄰近島嶼之間的「南島語族」系譜,另一方面,也再次讓敘事者確信,前往南太平洋島嶼的「比較」視野,有其重要性。

  因此,在第二章中,敘事者造訪庫克群島的首都拉洛東咖島(Rarotonga),遇見會說毛利語的玻里尼西亞人布拉特。只不過,在殖民歷史開始後,布拉特「卻刻意的忘記從他祖先傳下來的口述記憶」,正如這座島嶼的島民雖曾是南太平洋最偉大的海洋民族,卻多至紐西蘭發展,進而造成傳統文化失傳。若將這段敘述的「島民、紐西蘭」,置換為「達悟族人、臺灣」,便可發現庫克群島被同化、殖民的歷史,與蘭嶼有其相似之處(夏曼.藍波安 2014:133)。

  此外,布拉特也提及,1995年法國在大溪地南方小島進行核子試爆後,輻射塵隨著東南東風飄到拉洛東咖島,使得島民再也不敢吃珊瑚礁底棲魚類,此事件深刻影響島民的生計與健康。敘事者曾陪布拉特去探望受輻射所害的朋友,同時讓他想起核廢料被放到蘭嶼後,也對島民的健康產生重要影響(夏曼.藍波安 2014:187-188)。在核子問題之外,布拉特也提到二戰後的十幾年,澳洲、紐西蘭曾有大型漁船以大型海底拖曳網搜刮魚類資源,而弱勢的庫克群島島民只能「默認」。這段歷史,讓敘事者想到臺灣來的漁船在蘭嶼附近進行「炸魚漁撈」,缺乏海洋永續的思維。也因此,布拉特雖未造訪蘭嶼,敘事者卻從這些對話中,發現「我們身處的海洋生態環境的命運是相似的」(夏曼.藍波安 2014:139-142)。

  上述例子皆呼應「第四世界」的概念:不同地區的原住民以由於相似經驗,故能藉由「挫敗、歧視、控訴」的共同語言,展開跨國交流(謝世忠 2017)。不過,夏曼.藍波安不只停留於負面情緒,更積極地以「海洋」作為連結媒介:

  

對我而言,那種感受特別的深,是文化、語言、血源基因相似的親切感,而非祖國的、相同宗教信仰的認同。海洋的韻律,她喜怒有序的,天天在我成長旅途中睜開眼睛的第一眼與最後一閉,都圍繞在她的律動下,證實了我孩提時期與諸島嶼島民的相遇是親切淹過陌生,感受彼此間的親和熱情是由海洋的洋流期待所牽引的。(夏曼.藍波安 2014:153)

  

從童年記憶到當代處境,再從血緣追溯到共同祖先,他指出「海洋」與島嶼的身世始終密不可分。更重要的是,他不只是停留在蘭嶼和庫克群島之間的比較,也進一步藉由廣闊的海洋,串聯起兩個族群的共同身世,如他指出布拉特的成長記憶─包括前述的殖民同化歷史、二戰後的強勢國家進行的核子試爆與漁業捕撈所造成的傷害,是「許多島民」的共同歷史,而蘭嶼是其中之一。

  正如陳敬介(2016)所言,夏曼.藍波安將書寫作為抗爭的實踐。本文則進一步指出《大海浮夢》的書寫,更試圖透過「島嶼」歷史的串聯,結合第四世界的弱勢族群的共同經驗,積極凝聚足以對抗中心主流的聲音。

  

2. 再次遠航與回歸島嶼的新視野

  不過,若僅以原住民族間的國際交流與比較來分析,並不足以完全涵蓋《大海浮夢》的書寫動機與策略。在第二章的末尾,敘事者指出:

  

來到南太平洋的庫克國的拉洛東咖島的目的,不是來書寫關於這個島民的風土民情的,旅遊的點點滴滴,也非探索玻里尼西亞人的航海知識、海洋知識;而是一時無法承受心靈的刀割,療傷我個人瞬間失去親人的傷痛。(夏曼.藍波安 2014:237)

  

這段引文似乎推翻本文前面的「第四世界」論述,但其實回到第二章中,夏曼.藍波安確實耗費多數篇幅在書寫庫克群島的風土民情,並多次與蘭嶼進行比較。這段文字所揭示的是,在文化比較的背後,還有更深層的遠航因素:是敘事者要療癒失去親人的傷痛。在這個背景下,「大海浮夢」之「夢」開展出另一層意涵─除了「前往南太平洋島嶼之夢」,也有與親人共享的夢。他指出:

  

大伯、堂叔也跟我說同樣的話,他們腦海裡的思維幾乎就是海洋、造船、航海、飛魚。如今,我個人證實,我命格的旅行是他們從小把我魂魄移動,也就是要我實現他們「航海」南太平洋的夢想。(夏曼.藍波安 2014:241)

  

由此可見,「航向南太平洋」與「家族的夢想」是相互交疊的動機。也因此,前往一座座島嶼的「移動」本身,不只是實現自己童年的盼望,也是完成家族傳承的期望。在這雙重涵義下,「離島/家」的行為,同時也是尋找著「家族」的大海浮夢。這個視角便能解釋,為何敘事者才剛結束南太平洋的流浪,很快地又不顧家族的不悅,而接受日本海航家山本良行的邀請,前往印尼造船。

  在第三章〈航海摩鹿加海峽〉中,敘事者願意前往印尼有兩個誘因:一是因這趟航程是南島民族祖先追逐日出的航線,二是因為可以用「蘭嶼的圖騰雕飾那一座船」(夏曼.藍波安 2014:251-252)。針對前者,能視作在「第四世界」視域下,尋找南島語族的共同歷史;後者則更值得注意,因為「造船」一直是達悟族的重要文化。在第四章〈尋覓島嶼符碼〉中,即以造船為主要故事線,描寫回歸島嶼後的故事。可以說,在第三章中前往遠航的兩個因素背後,則分別牽涉到「再次遠航」與「再次回歸」的意義,以下將分別進行論述。

  首先,「再次遠航」有何意義?這趟印尼之旅,是由日本海航家山本良行所發起,他質疑自己沒有日本的血統,認為自己的家族是從南洋航海到鹿兒島,進而與日本人作劃分(夏曼.藍波安 2014:257)。不同於第二章已經確定自己血緣的布拉特,山本則顯現出重新界定自身血緣與族群的嘗試。有趣的是,山本與布拉特最不同之處,便在於他與夏曼.藍波安之間「缺少共同之處」:從語言、成長經驗、信仰到此次出航行的目的。唯一相同之處,只是兩人都有「一絲相似的『大海浮夢』的夢想」(夏曼.藍波安 2014:260)。

  此處也呼應第一章中,敘事者表示童年的理想國是「海洋」。而第二章的第八小節標題是「以海洋為家國」,表示他早已跳脫國家/血緣的視野,認為海洋是流動且具有包容性的,上頭絕非只有島嶼居民的記憶。由此可見,不只是與南島民族的對話,海洋更是讓夏曼.藍波安不會囿限於民族主義中,進而接納不同族群在海洋上的故事。也因此,《大海浮夢》是他少數不專寫「達悟人/自己」的故事,而將視角轉向「文化上的他者」。透過書寫,蘭嶼不只連結了南太平洋上的島嶼,更是透過海洋連結到世界。對他而言,這也正是「再次遠航」的意義─帶來視野上的開拓。正如陳芷凡(2021:100)所言,這即是夏曼.藍波安「以海洋為家國」的島嶼想像。

  不過,陳芷凡並未深入探討在兩趟遠航後的「再次回歸」,有著何種意義。若只單獨閱讀第四章,會發現他幾乎不再提兩次遠航的經驗,也因此如陳敬介、邱珮萱等論者,多認為回歸部落的「造船」,是他追求達悟主體的實踐。本文無意推翻上述論點,但試圖納入「第四世界」的經驗,以深化此處「歸島造船」背後的動機與意義:與庫克群島進行文化比較後,讓他更加確立保存自身文化的重要性;而與山本先生冒險的經驗,則讓他能夠運用達悟族圖騰來雕飾他國的船,並重拾民族的信心。

  由此可見,「造船」作為他與家族祖先溝通的身體語言,在過程中,他領悟到家族長輩都是環境永續的實踐者。若將這段與二三章對讀,會發現「親人的逝去」是一個關鍵的轉折。在《大海浮夢》中,遠航出走的深層理由便是因為親人過世。也正是在遠航過程中的「第四世界」交流,讓敘事者更加意識到自己的文化,認為「世上各民族的傳統信仰,就是我們的民族科學的內容,就是貼近土地、海洋的生態環境信仰,是與生活環境結合的人性教義。」(夏曼.藍波安 2014:309-310)此處他之所以能夠以「各民族」的例子來發展「民族科學」觀,也正是源於他的遠航所帶來的跨國比較經驗。

  因此,本文所欲強調的是,「造船」的意義並不存於上山伐木的行動本身,而是源於敘事者理解家族成員對於傳統文化的實踐,以及背後所蘊含的民族科學後,才讓歸島後的這次「造船」變得更有意義。前文所分析的兩次遠航,不僅使他得以運用「第四世界」的共同語言作為抗爭,也是實現家族夢想、傳承文化的重要過程。這也讓《大海浮夢》的「再次回歸」,因為「移動」而有著不同於前作的意義,也是前行研究所未見之處。

  

III. 「第四世界」的殖民歷史洄游─馬紹.阿紀《記憶洄游》

  

  2016年,泰雅族的馬紹.阿紀出版小說《記憶洄游:泰雅在呼喚1935》,全書共有九章,前三章為當代時空,橫跨臺北、宜蘭與臺中的泰雅部落(Pyanan/比亞南、Sqoyaw/志佳陽)與日本北海道;後六章則以日治時期的泰雅部落為主軸,選擇1913、1896與1935年等三個時間段來描寫。若以本文的問題意識檢視,受過日本殖民統治的泰雅族與愛努族,在前三章的當代互動,實能作為後六章「歷史小說」的開展基礎,且共同的「日本殖民經驗」適合以「第四世界」進行分析。

  只可惜,目前仍缺乏前行研究,只有一篇三頁的書評(陳伯軒 2017),以及書前的四篇導讀。因此,本節將以「第四世界」概念來分析泰雅族與愛努族的交流,指出馬紹.阿紀不以「南島空間移動」,而是著重於日本殖民歷史的「時間洄游」,並能帶領我們看見另一種「第四世界」視域下的書寫策略與意義。

  

1. 被外人開墾的土地:跨地域的殖民經驗

  如前所述,《記憶洄游》一書可按時代,分為「當代」與「日治時期」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當代」包含前三章,也是此章論述主軸。故事的主角是來自泰雅族Sqoyaw/志佳陽部落的Sayun(撒韻),因曾外祖父Nowa Nokan(諾佤.諾幹)的過世,意外發現Nowa Nokan的父親竟是日本人,便回到部落尋找身世,一邊拍攝紀錄片以傳承泰雅文化。而Sayun因拍攝有關1935年大島正滿博士調查櫻花鉤吻鮭的紀錄片,獲得北海道愛努民族博物館的邀請,進而啟發當地愛努族的Linda開始尋根。在Linda造訪泰雅部落時,她在櫻花鉤吻鮭產卵的羅葉尾溪旁聽見狗吠聲,連接到小說第二部分(四到九章)的「日治時代」,嘗試解答Sayun家族為何具有日本人的血緣。

  在Sayun追尋身世的過程中,她藉由拍攝紀錄片,作為傳承泰雅文化的實踐。在小說第一章的結尾,她因拍攝大島正滿調查櫻花鉤吻鮭的紀錄片,獲得北海道愛努民族博物館的邀請,得以前往北海道與當地族人交流。在這趟旅行中,Sayun發現當代愛努人與臺灣原住民一樣,得面對日本殖民的歷史經驗。

  而愛努人在日本歷史中,有過什麼經歷?小熊英二指出,1777年之際,愛努族委由只有170戶藩士的松前藩管轄,但卻沒有管理全部蝦夷地區的能力,因此松前藩統治的對象,主要還是日本商人與承包捕魚者,對愛努族則採取間接統治。直到1799年,因應俄國威脅,才變成幕府直接管轄之地。在明治維新後,日本政府將蝦夷地區視為「帝國北門」,開始派遣大量日本人移民拓墾北海道,以武裝殖民的方式,將北海道改造成日本人的土地。然而,比起愛努族的同化政策與教育,日本政府更重視北海道的戰略地位。也因此,愛努族原有的生活領地便慢慢被日本移民搶奪。這些在帝國擴張下「成為日本人」的愛努族,日本國會在2008年首次承認他們為原住民,直到2019年4月19日才終於立法正名(小熊英二 2020:48-64)。由此可見,相較於1994年正名的臺灣原住民,愛努族人的正名之路更為艱辛。

  由上述歷史可知,對愛努人而言,殖民史與失去土地有密切關聯。關於土地議題,Sayun在尚未去北海道之前,則發生過一個插曲:當她陪外公Hayung到七家灣溪的祖傳耕作地時,經過武陵農場的售票亭時被售票員要求買門票。在當時,售票員一看到Hayung「就不情願地打開柵門」,反映出原住民被剝奪土地的現況。

  而在Sayun前往北海道前,便已了解愛努人生活領域「二風谷」,是如何被日本人強制徵收。Sayun認為這段愛努族的歷史,「其實就跟臺灣的狀況一樣。」也因此,小說詳述愛努族反對興建水庫的歷史:從1976年到1984年間,談了9年的土地補償。而在1985年水庫興建時,日本政府還頒布《水源地特別措施法》來限制愛努族人在傳統領域的生存權與耕作權。後來,愛努族長老於1993年向北海道開發局提起行政訴訟,但於1997年被札幌地方法院駁回。

  從愛努族與泰雅族失去土地的歷史中,可以發現「土地議題」是橫跨日治、戰後到當代的重要原住民議題。而Sayun從土地議題出發,便深刻地觸碰到許多橫跨臺灣與北海道的殖民歷史經驗:

  

  只是不知道,這些聚落的形成,是否也是因為日本政府在開拓北海道時,為了方便管轄愛努族人而強制他們遷移到這裡的呢?(馬紹.阿紀 2016:59)

  當我循著歷史記憶洄游到他的出生地北海道,同樣發現,明治時期的開拓歷史中,你們的傳統領域被強制編入了日本的國土,你們也因此成為了「舊土人」;臺灣原住民族的居住地,被割讓為日本的領土之後,我們則變成了「生番、熟番」。(馬紹.阿紀 2016:66)

  

在第一段引文中,「是否也是因為……」的疑問句,應是Sayun想起日治時代所推行的「集團移住政策」。而第二段引文則指出,分類與殖民統治之間的關聯性。可以見得,殖民者為了方便管理,「移居」與「分類」是重要的手段。

  這些跨地域的殖民經驗,除了讓兩者產生共感,還有什麼樣的影響?此處再引述「第四世界」的概念,來分析Sayun與愛努族的Linda的一段對話:

  

日本人禁止泰雅族紋面,破壞我們的文化……喔,我是說,以前的日本人啦!哈哈哈……Linda是愛努族,沒關係。(馬紹.阿紀 2016:101)

  

在批判日本殖民歷史時,Sayun意識到「以前的日本人」與「當下成為日本國民的愛努族」是不一樣的群體。事實上,Sayun從未將愛努人視作「日本國民」,而是以「第四世界」視域下的「族群」為單位,來追索共同殖民經驗。本文認為,小說前半部雖不斷提及日本殖民歷史,但當Sayun抵達北海道後,原本在各自的島嶼上處於弱勢的泰雅族與愛努族,透過跨國交流,反而邊緣化殖民母國「日本」的存在─亦即讓愛努族以「族群」而非「國民」的身分,出現於小說當中。

  相較夏曼.藍波安提出「以海洋為家國」,馬紹.阿紀則以共同殖民經驗為媒介,在時間的洄游中,尋覓到一條河道,能帶領兩個原住民族群超越「國家」的框架,抵達「第四世界」的源頭,進而展開下一部分所要探討的當代意義。

  

2. 洄游的鮭魚們:泰雅族與愛努族的認同與回歸

  在前一部分中,本文梳理泰雅族的Sayun如何與愛努族展開交流,並逐步指認出跨地域的殖民經驗。這部歷史小說除了回望歷史的連結,在此書繪者詹雁子的序言中,也提及其「當代」意義:

  

所有愛恨情仇,難分難解的歷史印記,來到人生第一場零下五度的霜淞,溶解了糾結的枝節,也許透過世界原民的深層覺醒,與日本愛努族有一種共息共生的情誼,產生新的連結。(詹雁子 2016:18)

  

若此段引文將小說放在「世界原住民」的框架下理解,也呼應本文問題意識。這部小說,如同《大海浮夢》,其實也立基於作者馬紹.阿紀的親身經驗。

  結合他姐姐里慕伊.阿紀,與愛努民族博物館館長野本正博的推薦序,可拼湊出馬紹.阿紀最初於1995年,為了製作臺灣第一部關於愛努族的節目,而飛到日本採訪。從那之後的20多年,他都不斷地拜訪愛努族人(馬紹.阿紀 2016:10-15)。對馬紹.阿紀而言,這段國際交流的啟發,記錄在他1996年的散文〈北緯43度〉中,體現出「第四世界」交流中的共同情感:

  

當原住民與原住民相遇,似乎比較容易跨越國界和文化的藩籬。然而這種相互親愛的感觸,卻夾雜著幾許「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無力感。此刻的Ainu族際遇,就好像幾年前的「台灣山胞」一樣(現於憲法上已改稱:臺灣原住民)。在日本,Ainu人至今仍然有著瑟縮於「和人」異樣眼光之下的情結,甚至有人極力隱藏自己的身份,深怕遭受歧視或影響工作的發展。(馬紹.阿紀 1999:128)

  

1996年,是臺灣原住民已獲得正名,但愛努族仍無法正名的時代。在這篇散文中,他提到近期許多愛努人因為受到「臺灣原住民族自我認同」所感動,而開始進行文化的再生產與重建。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在現實中的野本館長(也是小說角色)。他因為造訪過排灣族與泰雅族的部落,故決心成為愛努文化工作者。

  在小說中有許多段落,都描寫到臺灣原住民與愛努文化的共同處。像是Sayun發現有些北海道的地名是從愛努族語翻譯過來的,就像臺灣的「烏來」是泰雅族語的溫泉(wulay),或是泰雅族的傳統樂器lubu與愛努族的傳統樂器mukkuri都是「口簧琴」。在泰雅文化之外,Sayun也用愛努族的Chipusanke傳統祭典,來對比達悟族人的召魚祭;或是提及愛努族認為貓頭鷹是部落守護神,就像邵族覺得貓頭鷹可以帶來生孩子的好運氣。

  從上述例子可知,跨國原住民間的「第四世界」經驗不只有負面的「挫敗、歧視、控訴」,更能產生積極的意義:正因Sayun相當熟悉且熱愛臺灣原住民文化,故能激勵處於情傷與自我認同迷惘中的Linda,造訪臺灣的泰雅族部落。

  當Linda來到泰雅族祖先的耕作地,也是櫻花鉤吻鮭的棲息地羅葉尾溪時,她發現一路上所聞到的芳香,與小時候在二風谷的樺樹森林裡聞到的一模一樣。此時,她才意識到:「原來這些童年的記憶一直都在啊?那麼,這些年來,我到底走到哪裡去了?」(馬紹.阿紀 2016:115)望著羅葉尾溪的她,想起在Sayun的記錄片中,看到泰雅族小孩將櫻花鉤吻鮭的魚苗放進溪裡。此時,關於愛努族的記憶都回來了:

  

「不!那是一群愛努族的孩子,他們跟著大人一起站在沙流川的岸邊,迎接從大海裡洄游的鮭魚……」一瞬間,猶如萬馬奔騰的鮭魚來到了沙流川的上游—二風谷,婦女和小孩站在岸邊唱著歌,大人們站在河川的石頭上用魚槍鏢射鮭魚……「就是這個記憶,鮭魚洄游產卵的記憶,原來它們躲在羅葉尾溪的深山裡,我終於找到突破生命瓶頸的答案了……」(馬紹.阿紀 2016:118)

  

小說中提到愛努族的iyomante舞蹈,是愛努族人把飼養一段時間的熊,送回神國的儀式。與泰雅族人,把櫻花鉤吻鮭的魚苗送回他們的故鄉,精神上是一樣的(馬紹.阿紀 2016:85-86)。由這段可見得,「鮭魚」不只是泰雅族傳統文化的象徵,同時也成為愛努族找尋自我認同的重要線索。

  此時,天空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Linda發現雪花的形狀與北海道的一樣,都是六角形的。找回自我認同的Linda,在羅葉尾溪旁聽見狗吠聲─這個聲音正是第四章的開頭,也是進入與瞭解日治時期歷史的鑰匙。可以說,Sayun與Linda都藉由「櫻花鉤吻鮭」,來回歸並認同自己的部落。

  不過,馬紹.阿紀「洄游」的動機究竟為何?孫大川於推薦序中提到:

  

故事的結局很詩意,Masao似乎對歷史真相並沒有太大的興趣。理解之後,是非對錯都變成了生命的歷程,無論如何計算追討,根本無法改變已成為過去的歷史。(馬紹.阿紀 2016:7)

  

或許,《記憶洄游》所揭示的,便是原住民面對日治殖民史的另一種態度。在小說中,當Sayun想要追問Nowa Nokan的身世時,2外公Hayung告訴她,自己之所以放棄找尋Nowa身世,是因為他認為「人活著,只是為了寬恕身邊的人,這是上帝給我們每個人一生的功課」(馬紹.阿紀 2016:40)。

  在小說的結尾,也以舊約聖經哈利路亞詩集最終篇的「讚美祂!」收束。馬紹.阿紀在註解提到,「詩篇」指出世上的各種哭泣、嘆息、憂愁、痛苦等都會過去,而最終都要學會讚美有氣息的「祂」(馬紹.阿紀 2016:297)。

  本文認為,這個「宗教式的寬恕」,成為小說家在當代面對日治時期歷史的態度,也是這部使用大量史料的小說,所含有的「當代意義」─追尋歷史固然重要,但毋須一直抱著怨恨的情緒,那些跨地域的殖民歷史,總有一天也能被原住民族寬恕。正如故事中的Sayun和Linda,在回望、認識了殖民歷史後,並未陷於痛苦中,而是積極發展當下認同─這也是「時間洄游」的最終目的。

  可以說,《記憶洄游》作為文學文本,不僅以「時間洄游」,開展出不同於《大海浮夢》的書寫策略,也不僅止於謝世忠以「第四世界」概念在分析愛努族個案時,所指出的「挫敗、歧視、控訴」之共同語言,進而透過跨國原住民的關係紐帶,呈顯出當代原住民族面對殖民歷史時的「寬恕」態度。

  

IV. 島嶼時空對話下的「第四世界」

  

  前面兩節,本文以「第四世界」的概念,分析臺灣原住民族在兩部作品中,如何展開跨國交流:夏曼.藍波安在《大海浮夢》中,藉由在太平洋島嶼間的「空間移動」,一方面正如謝世忠所言,敘事者從「控訴」殖民史、核子與環境議題的共同語言,但另一方面也以「海洋」文化,作為正面的共同語言,展開「第四世界」的文化交流;而馬紹.阿紀的《記憶洄游》則透過「時間洄游」的書寫策略,3不僅比較泰雅族和愛努族的共同殖民歷史,也尋找到超越「控訴」的「寬恕」態度。由上述可見,這些文學作品能提供人類學研究以外的視角。4

  不過,為何會產生兩種交流模式?魏貽君(2013:70-71)曾指出,「第四世界」原住民作者展開國際交流時,勢必會遇到「該使用何種語言」進行交流的課題,背後牽涉主流語言的象徵性暴力。本文認為,兩位作者所居住的島嶼(蘭嶼/臺灣本島),以及前往的島嶼(太平洋島嶼和印尼/北海道),正能用以觀察兩部作品中的「語言」使用情形。因此,「島嶼視角」有助於釐清不同交流模式的成因。

  此節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是「跨國『語/嶼』系的建立」,此處探討兩位作者所出生與前往的島嶼,如何影響他們於國際交流時所使用的「語言」問題,背後牽涉不同島嶼時空下的重層殖民史;二是「來自第四世界的聲音」,將從兩部作品出發,分析文學作品如何回應當代時空下的「南島外交」與「殖民史研究」,進而凸顯「第四世界」視域下的原住民族文學,能夠藉由島嶼的跨國串聯,開展出更具異質性與能動性的視野。

  

1. 跨國「語/嶼」系的建立

  跨國交流的成功關鍵,往往是能否消弭語言的隔閡。在《大海浮夢》第一章與第三章中,都提到作者1994年到菲律賓南部的民答那峨島,與當地島民用達悟語進行簡單交流的經歷(《大海浮夢》,頁282)。在第三章中,敘事者前往印尼雕刻船時,也有一段有趣的經歷:

  

當我們雕出船眼、人形圖紋的時候,他們知道,那是「mata」(船眼)、「tawtau」(人形圖紋),兩位姪子聽了很驚奇,對我來說,其實這兩個單字,從法屬大溪地、庫克群島國、斐濟,一直延伸美屬關島、雅浦(Yap)島、帛琉、菲律賓、印尼等南島都是相通的。其次,印尼人也稱飛魚為libang,跟我們達悟人的libangbang也相似。因為這兩個單字的相似,讓我們在那兒的雕刻工作非常順利,稀釋了彼此間的陌生與宗教信仰的差異所產生的莫名對立,情況也自那時起,我們與圍觀的村民,從語言開始了有說有笑5(夏曼.藍波安 2014:261)

  

對原住民而言,「第四世界」是個具有力量的「論述」。然而,在現實中,他國原住民並不一定會因為對方是原住民,就立刻產生親近的熟悉感。像是夏曼.藍波安此處所言的,因為陌生與宗教信仰的差異,故一開始被當地南島語族視作「他者」。此時,「語言」便是交流的起點,也是國際原住民族運動發展的重要基礎。而上述的故事仍有後續:夏曼.藍波安認為,三個人要在四天內完成所有航海船的雕刻是不可能的,就在此時出現了轉機:

  

後來當我做完祈福儀式時,Banbusuwan部落的男性都來協助雕刻,這是因為達悟拼板船的船眼(mata航海的眼睛)、船靈(ta-u航海的靈魂)、飛魚(libang)也是他們部族的語言、信仰,他們完全相信船眼、船靈對航海家的重要程度,這不僅在詮釋我們彼此間語言相似的親密濃度,也展現千年航海漁撈的民族,對神祕汪洋敬畏的靈觀信仰是相通的。(夏曼.藍波安 2014:284)

  

從這個故事,便得見語言不僅作為溝通媒介,更是族群信仰與文化實踐的橋樑。從幾個單詞,便能跨越海洋與國際,串聯起上頭的南島民族。從這個情節中,便可以深化陳敬介(2016)論文中的「語言、實踐、信仰」的論述,指出達悟族的美學與傳統文化,藉由共同的語言、信仰,協助跨國的文化實踐,在島嶼之間建立起跨國「語/嶼」系。同時,這則故事也補足前行研究之不足,再次凸顯將《大海浮夢》放置在國際原住民族運動視角下研究的重要性。

  而在《記憶洄游》中,第一章也涉及「語言」的議題。在小說中任職於原住民族電視台的主角Sayun,在曾外祖父Nowa Nokan過世後,選擇回到位於Sqoyaw/志佳陽的部落:

  

其實,Sayun一直想要提出辭呈回到故鄉,曾外祖父的過世,正好給她一股勇氣,能夠重新檢視自己與泰雅族母體文化的關係。她在臺灣大學念日語研究所,為的也是希望能夠從一些日治時期留下來的紀錄,研讀早期的原住民族文化歷史。(馬紹.阿紀 2016:29-30)

  

在此處,Sayun清楚表明她欲藉由日治時期的資料,來認識部落的計畫,而學習前殖民母國的語言,便是不可或缺的準備,她甚至選擇就讀日語研究所,而非人類學相關系所。閱讀整部《記憶洄游》,會發現從Sayun尋找曾外祖父Nowa Nokan的身世,到後來赴日與愛努族人交流,以及爬梳日文史料的過程中,「日語」都扮演了重要媒介。也因此,當Sayun一抵達北海道新千歲機場,就受到愛努文化博物館的野本先生、Ken將等人熱烈歡迎,並能以日語順利展開交流。

  不過,這部小說中的語言並非只有日語,更多的是泰雅族語,以及一些愛努族語。有趣的是,在小說中這兩個弱勢語言,與主流語言的混雜關係:

  

  他(Ken將)一面開車,一面向第一次到北海道的Sayun介紹,這裡的地名有哪些是用愛努族語直接翻譯過來的。

  「比方說,札幌Saporo,『poro』就是大的意思。還有旭川(Asahikawa)、白老(Shiraoi)……都是愛努族語。」

  「啊,這跟我們臺灣一樣,像你們上一次去的臺北烏來;『wulay』在泰雅族語裡,就是溫泉的意思。」(馬紹.阿紀 2016:52)

  

在小說中,提到日本歌詞與地名等,多會使用平假名標記,並在括號內附註羅馬拼音。然而,兩人的對話中,無論是日語還是漢語,都直接用羅馬拼音的表記,來展現出原住民語言的特色。本文所欲指出的是,「日語」固然是臺灣原住民與愛努族建立跨國關聯的「語系」,但其內部也存在被殖民者的語言痕跡。也因此,在小說中大量使用原住民語的混語書寫,即能作為抵抗殖民的一種行動。

  只不過,「母語」對愛努人來說有著歷史創傷。面對過往來自「和人」的同化與壓迫,只能極力隱藏身分,更無法說母語以免受到歧視,如Linda所言:

  

我的外表,在東京會自動褪色,等回到二風谷,才又會現出自信的色彩。我就是一直生活在這樣矛盾的「生態圈」裡。(馬紹.阿紀 2016:98-99)

  

謝世忠(2017:433)的研究指出,「愛努(ainu)」一詞發音和日語的「狗(inu)」很接近,因此在愛努人的求學階段,常會被譏笑作弄,有著污名族稱(stigmatized ethnonym)的困擾。在他對於臺灣原住民族的研究中,亦指出原住民認同對於正名前的原住民族而言,是一種污名(2017)。也因此,Linda所生活的「生態圈」,也是臺灣原住民所經歷過的處境。此外,受到Sayun感動而來到臺灣療傷的Linda,最後也在理解泰雅文化後,重拾自己的認同與語言。可以說,正是由於Sayun學習日語、前往北海道所建立的「跨國語系」,才牽連起兩個族群。

  本文認為,若將原住民族的殖民歷史,放回「第四世界」的概念下,則可見得夏曼.藍波安以南島語作為海洋家國的串聯想像,承啟戰後跨國原住民族的被殖民史;馬紹.阿紀則以日語作為媒介,反思泰雅語和愛努語與主流語言的角力。也因此,藉由島嶼的時空移動與洄游,兩人便於書寫中建立跨越既有國界的「語系」,進而展開原住民族觀點下的批判。

  

2. 連結「第四世界」的聲音

  除了跨國「語/嶼」系的建立,引介「第四世界」的概念,還能為當前原住民族文學的研究,開啟何種討論面向?陳伯軒(2021:188)指出,原住民族文學最基本和普遍廣泛的「功用」,就是反映出原住民生存境況,並帶來社會實踐的效益,故「介入社會」是一個重要視角。而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正是當代原住民族重要的社會議題。因此,此部分將探討這些文學作品如何回應當代社會。

  首先,「南島外交」是一個重要的面向。在近年臺灣積極推動南進外交政策的背景下,臺灣原住民有多次機會前往太平洋島嶼,展開訪問與國際交流,同時追尋南島民族斷裂已久的海上歷史文化痕跡。對政府而言,這不只是保護原住民文化,也是希望擴展臺灣國際舞台,建立文化經濟共同圈的作為。然而,蔡志偉(2007)也提醒政府在發展南島外交時,必須建立在理論與實際血源、文化類緣的基礎上,而非只是單憑「南島語族」的族群想像來作為論述。

  盧梅芬(2003)則批判「南島文化身分」的想像與建構實以科學之名,既誤解南島語系的意涵,也簡化地分類不同南島語系的人群,最終建構出「具有共同祖源(血緣)或文化的南島民族想像共同體」。經由上述論述,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南島外交」作為當前臺灣國際原住民族運動的重要論述與行動,背後可能存有過度簡化的想像。正如陳芷凡(2021:96-97)認為夏曼.藍波安以強調「勞動經驗」的南島觀點,取代當代具有政治意味的南島「論述」。

  除了身體經驗外,本文所重視的「語言」,亦是值得關注的面向。在《大海浮夢》中,身為南島語族的夏曼.藍波安透過「個人外交」,遊歷南太平洋諸島。如前所述,在印尼造船時,他一開始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南島語族而直接獲得接納,而是透過「語言」的交流,才開啟兩個族群之間的互動。這則故事一方面顯示「南島外交」的可能,卻也指出外交的過程並不能只是停留在「論述層次」,而得透過更實際的語言、信仰、文化上的交流才能達成國際交流的「現實」。也因此,《大海浮夢》雖是從「具有共同祖源或文化的南島民族想像共同體」的童年夢想出發,卻仍是透過實際交流,才得以實現。6

  接著,讓我們將視角轉至《記憶洄游》。故事中的Sayun與愛努族的交流也能被視為一種「個人外交」,背後牽涉到日本殖民歷史。在當前研究中,多是研究殖民政策,並展開批判式的歷史研究(松田京子 2019),但較少能從「原住民視角」,探討當代原住民如何面對殖民歷史。

  在《記憶洄游》中,泰雅族的Sayun與愛努族的Linda雖然都了解殖民歷史,但學習日語與歷史的契機,是為了更加認識自己的族群,而不是為了批判。在後六章中,馬紹.阿紀雖放入許多史料,呈現理蕃戰爭與殖民統治的歷史,但他也沒放入過多批判,甚至在結尾提出一種「宗教式的寬恕」─正如前文所述,原住民毋須一直抱著怨恨的情緒,而能寬恕那些跨地域的殖民歷史。可以說,面對殖民歷史的原住民族,不一定要陷入悲情或苦痛的批判,《記憶洄游》揭示了在後殖民情境下,原住民族在認識殖民歷史後,另一種追尋認同的可能途徑。

  總結上述,本文將這兩部作品,與當代情境進行對話,凸顯出小說能打破過度簡化的「南島外交」論述,也補充「殖民史研究」中缺乏的原住民族視角。經由國際原住民族運動,可見原住民族能透過文學中的跨國「語/嶼」系,嘗試連結「第四世界」的聲音,進而獲得介入主流社會的實踐力量。7

  

V. 結語

  

  孫大川(2010:199)曾在《夾縫中的族群建構》一書中,指出原住民的國際定位,以及進行國際交流的重要性與意義:

  

臺灣原住民的經驗,在廣泛的國際原住民社會中,還未受到足夠的重視和研究。北美、紐、澳的經驗仍然常被視為典範來學習、對照。我想,在這樣的情況下,國際交流是非常重要。它不只可以讓不同國度的原住民朋友彼此交換經驗,相互取暖、支持,更重要的是可以讓我們常保祖先傳下來的謙卑和對自然的敬畏,彼此提醒來自自己文化歷史所造成的盲點,保存對人性軟弱的敏感度。

  

進入二十一世紀後,臺灣政府開始發展「南島外交」政策,許多原住民也發展出個人的國民外交。本文所研究的《大海浮夢》與《記憶洄游》,雖被歸類為小說,但若對照於作者的實際經歷,亦可視為夏曼.藍波安與馬紹.阿紀的個人外交。同時,其中也體現孫大川的期許:泰雅族與愛努族之間的相互支持、達悟族更加了解祖先的謙卑與自然觀,並更了解彼此的文化與歷史。

  本文由「第四世界」的概念出發,分別以「空間移動」與「時間洄游」的角度切入兩部作品,分析臺灣原住民與他國原住民的互動過程。在《大海浮夢》中,南島語族之間的比較視野,不僅幫助敘事者找到文化相似之處,也試圖跨國串聯起弱勢的島嶼聲音,試圖以書寫作為抵抗主流的實踐。同時,對夏曼.藍波安而言,遠航至印尼的造船實踐,更是喚起家族的「大海浮夢」之關鍵鑰匙。也因此,離開島嶼,也是一種尋找家族的方式。透過他的書寫,為作為南島語族一份子的臺灣原住民族,留下在官方「南島外交」政策與活動之外的寶貴記錄。

  在《記憶洄游》中,馬紹.阿紀亦非僅停留於泰雅族與愛努族的文化比較,或是共有的殖民歷史上頭,更能讓小說中的角色彼此激勵,在跨國交流當中,找到自我認同的動力。而較早正名的泰雅族,便能夠為愛努族提供經驗上的借鑑。事實上,近年研究指出臺灣平埔族群的正名之路,或是返還遺骨的議題上,皆能夠參照愛努族的歷程(辛年豐 2015;黃之棟 2018)。由此可見,愛努族與臺灣的連結與經驗交流仍能持續發展,或能成為另一種「北島外交」的路徑。8

  除卻兩部作品各自的書寫策略,和得以開展的當代議題外,本文也引入島嶼視角,分析兩部作品為何產生不同的交流模式。本文透過跨越國家疆界的「語/嶼」系,呈顯出被統攝於「原住民」單一群體下的不同族群,實則各自存有複雜而重層的歷史。也因此,本文認為:跨國「語/嶼」系應能作為國際原住民族運動的「第四世界」視域下,重新閱讀原住民族文學的一條路徑。

  藉由《大海浮夢》和《記憶洄游》兩部作品,本文也試圖回應陳建忠(2003)的提問:「回歸」是否代表這些原住民需要固守「本真」的文化?如何不讓這些部落經驗,成為一次性的文學耗材?本文指出,如夏曼.藍波安的旅程,便打破了「南島外交」論述下的想像共同體,而馬紹.阿紀的交流,則反映原住民面對殖民史的另類視角。也因此,兩人的「回歸」不再侷限於內部的「本質」狀態,更承啟一種「移動中不斷回歸」的認同形式。此外,這兩部作品也讓我們看見,透過跨國交流後的比較視野,臺灣的原住民族文學不再只停留在自己的部落,而在歷經遠航與交流後,使得「回歸部落」更有跨語言/島嶼的「世界性」意義,豐富「部落主義」脈絡下書寫,能作為原住民族文學史上的重要座標。

  不過,此處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在《台灣史論叢》文學篇中,黃美娥(2020:3-23)即以「世界中的台灣文學」作為書名,指出當前臺灣文學研究從本島、本土,轉向「世界性」的研究。本文一方面能作為這個文學史脈絡下,原住民族文學研究的嘗試,另一方面也引介「第四世界」的概念,藉此和由「現代國家」所組成的世界作出區隔:像是夏曼.藍波安以「海洋」作為家國,跳脫當代國家的視野,或是馬紹.阿紀不以「日本國民」的身分來看待愛努人,而是以歷經相似日本殖民歷史的「族群」為交流對象。

  因此,這兩部作品,提醒我們在進行臺灣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係性研究時,需意識到「世界」一詞具有多義的辯證性。而本文所引介的「第四世界」與「島嶼」視角,本身即具備能顛覆現代國家體制的力量:透過島嶼間的比較與串聯,原住民作家在文學中建立起跨國「語/嶼」系,既彰顯出追索重層殖民史的不同姿態,也嘗試連結「第四世界」的聲音,進而向主流的「世界文學」,發起一次又一次的時空對話。

  

附註

* 此文撰寫過程中,承蒙黃美娥老師開設的臺灣島嶼文學研究課程所啟發,曾於2022年10月16日宣讀於「臺灣文學年會:世界中的臺灣文學」,感謝評論人蔡佩含老師的精闢建議,以及主持人孫大川老師的提點與指導。也感謝兩位匿名審查人所提出的寶貴建議,筆者已盡力修改與補充。

[1]《原住民族基本法》第33條:「政府應積極促進原住民族與國際原住民族及少數民族在經濟、社會、政治、文化、宗教、學術及生態環境等事項之交流與合作」。在行政組織架構上,則由原住民族委員會的「綜合規劃處」負責「國際與兩岸原住民族交流之規劃、協調及審議」,該處的任務包括:建立原住民族國際交流跨部會資源整合平臺、推動南島語族交流活動、南島民族國際會議、原住民族國際事務人才培訓等面向,可見「南島語族」是明顯的政策主軸,也協助臺灣原住民族與他國原住民族展開接觸,進而有機會產生「第四世界」的共同語言(楊政賢 2015)。

[2]Nowa Nokan為Sayun的外公Hayung的父親,而Nowa Nokan的日本人父親正是協助「五年理蕃計畫」的總督府測量技師野呂寧,在後六章的歷史部分出現,與泰雅族女性發生關係。

[3]事實上,兩部作品同時有著「空間移動」與「時間洄游」的面向,只不過側重不同。

[4]相較文學,人類學更重視在地文化觀點,可參考謝世忠(2023a,2023b)的愛努族相關研究。

[5]引文中的粗體字為筆者所加。

[6]夏曼.藍波安更於書中批判,當前綠色執政者,雖標榜「海洋立國」的口號,卻沒有贊助他的航行,甚至沒有新聞。也因此,原民台雖然介紹毛利人的航海知識,卻對達悟族「視而不見」,形成極大的諷刺。雖然他沒有多談自己是否有實際申請政府補助,或希望被報導卻被拒絕,但他的批判,也提醒「南島外交」若只作為一種提升臺灣國際地位的手段時,反而可能會忽視在地原住民。上述內容可見《大海浮夢》中間彩頁,見夏曼.藍波安 2014:256-257。

[7]感謝匿名評論人的提醒,這兩部作品均以中文書寫,代表其預設對象並非愛努族、巴丹島人、毛利人或其他英語世界的原住民,更可能是主流社會的漢人讀者。因此,筆者期許未來若這兩部作品能透過「外譯」,出版到英文/日語世界,更能嘗試「集結/喚醒」起第四世界的聲音。

[8]只不過,在日本內部的文化人類學者,反而因為遇到先住民族抵抗時潮,讓學者多見退縮外跑到外國場域貢獻知識,卻失去一個自我現場觀察愛努與日本和人現代關係演變發展的時機,造成愛努知識被建置被遺略(謝世忠 2023a)。

  

引用書目

小熊英二

2020 《「日本人」的界限:沖繩.愛努.台灣.朝鮮,從殖民地支配到復歸運動》。黃耀進、鄭天恩譯。臺北:聯經。

巴蘇亞.博伊哲努(浦忠成)

2009 《台灣原住民族文學史綱》。臺北:里仁。

辛年豐

2015 〈論台灣西拉雅族之賦權─從日本愛奴民族經驗談起〉。《輔仁法學》49:1-55。

松田京子

2019 《帝國的思考:日本帝國對台灣原住民的知識支配》。周俊宇譯。臺北:衛城。

邱珮萱

2016 〈凝視翻轉:夏曼.藍波安重構島嶼符碼的生命書寫〉。《人文社會科學研究》11(4):47-62。

洪銘水

2014 〈臺灣離島作家夏曼藍波安的《黑色的翅膀》─來自「第四世界」的視角〉。《多元文化交流》6:64-78。

夏曼.藍波安

2014 《大海浮夢》。臺北:聯經。

馬紹.阿紀

1999 《泰雅人的七家灣溪》。臺中:晨星。

2016 《記憶洄游:泰雅在呼喚1935》。臺中:晨星。

孫大川

2010 《夾縫中的族群建構:台灣原住民的語言、文化與政治》。臺北:聯合文學。

陳芷凡

2021 〈以「南島」為名:原住民族文學中的認同政治與島嶼想像〉。《中山人文學報》51:81-110。

陳建忠

2003 〈部落文化重建與文學生產─以夏曼.藍波安為例談原住民族文學發展〉。《靜宜人文學報》18:192-208。

陳敬介

2016 〈語言、實踐、信仰─夏曼.藍波安海洋文學探析〉。《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學報》6(2):1-22。

陳伯軒

2017 〈道阻且長:讀《記憶洄游─泰雅在呼喚1935》〉。《全國新書資訊月刊》225:27-29。

2021 《知識、記憶與身體美學:台灣原住民漢語文學析論》。臺北:元華文創。

黃美娥編

2020 《世界中的台灣文學》。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黃心雅

2022 《離散.記憶.復振:跨太平洋原住民書寫與實踐》。臺北:書林。

黃之棟

2018 〈原住民族的遺骨怎麼還?─以日本愛努遺骨返還政策為檢討核心〉。《台灣民主季刊》15(4):57-94。

詹雁子

2016 〈我畫。我敘。記憶洄游〉。刊於《記憶洄游:泰雅在呼喚1935》。馬紹.阿紀著。頁17-19。臺中:晨星。

楊政賢

2015 〈跨越與連結─原住民族國際交流的回顧、現況與展望〉。《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學報》5(1):95-104。

蔡志偉

2007 〈台灣的南島民族外交〉。《台灣國際研究季刊》3(3):161-186。

盧梅芬

2003 〈從南島語系到南島奇觀:南島文化園區規劃及其文化再現之形成脈絡〉。《台東大學人文學報》6(1):35-93。

謝世忠

2012 〈「挫敗」、「歧視」與「控訴」的永續言說:北海道愛努族人的第四世界參與〉。《文化研究》15:432-453。

2017 《認同的污名:臺灣原住民的族群變遷》。臺北:玉山社。

2020 〈導論─結成海洋連理〉。《原住民族文獻》44:6-7。

2023a 〈知識的建置與遺略─日本北海道愛努族研究之人類學失落〉。《原住民族文獻》54:86-90。

2023b 〈文化的動與靜─日本愛努民族的生活、學術、博物館〉。《原住民族文獻》57:41-55。

魏貽君

2013 《戰後台灣原住民族文學形成的探察》。臺北: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