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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努族送熊祭的講古與論今 老照片講古 58 2024/04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近年常有北海道棕熊下山逛市集,以及不時有鹿隻闖進大街的新聞。或許那是有點詼諧的報導,閱聽人總難免莞爾一笑。當然,進階思考者會想到是否山裡食物不足,動物被迫擠來人類場所找吃?這是一種生態關懷。另外一種也是環境倫理想法,那就是,人們對待動物之理念是否可能偏誤?的確,至少鹿的問題如此。北海道當地人普遍認知到,原有的狼群早已被滅絕,因為大家都喜歡小鹿斑比,痛恨野狼對鹿的殺害。結果,沒有了狼之後所引發的問題是,現在鹿隻爆量,不只市區見得到身影,甚至部分區域高速公路兩旁不得不裝置電網,否則動物會湧入車道。那麼,熊呢?牠們是否也過量,從而也跑來城市嘗新?

  北海道愛努族先住民的最重要傳統祭儀當屬送熊祭。在過往年代,族群部落會定期舉辦該儀式(參謝世忠 2013b)。儀式的舉行頗為繁複。首先,在冬季熊隻冬眠之際,必須找到熊穴,吵醒一家子,殺了成熊處理後,將肉皮毛骨等等全作為各類生活資源,而子熊則活著領回,先是餵養包括母乳在內的豐富人類食物,稍大後養於木製籠子裡,大約一年後,舉辦送熊祭。祭典的用意是,將經人類百般照料過的熊隻送入天界,讓牠轉知眾神所有人類的需求,請天神們賜福大地,生產富饒,萬物興旺(參謝世忠 2013a,2017)。送熊祭過程至少會有二次殺熊的需要,先是成熊,之後是成長半途的幼熊。這在強大動物保護觀念下的今日,當是非常不人道的作為,也就是必須予以廢除的「落伍」文化習俗。

  送熊祭在二十世紀初即被嚴加禁止迄今。然而,先前也被停止舉辦的迎接卷鮭和感恩卷鮭祭典,過程中同樣是要使用活體動物,卻於八十年代中葉後紛紛恢復辦理(謝世忠 2017,2018),政府特准幾尾活體鮭魚放入圈圍水池內被逐一刺殺。鮭魚是人們的日常食物,因此,不會有人質疑動物保護問題,至於將非屬當今人類食物範圍的棕熊拿來祭祀一事,不可能有機會與鮭魚相仿。多數愛努族人都認為送熊祭儀永遠不再回來了。不過,各類族人相關機構編撰出版之愛努文化的文獻,持續描述送熊祭的偉大(參謝世忠 2023b),而田野過程中的報導人/研究參與者,也不斷興奮地提到相關儀式過程的場景,縱使多數族人其實並未親自見到實況。大家均能講述故事,代表該儀式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而之所以能侃侃而談,也相對證明了作為關鍵文化要素的送熊祭,始終於世代間傳遞的事實。

  基於前述的情況,在北海道,尤其是先住民族或原住民族權利高張的現下時刻裡,作為愛努族最具代表性之文化項目送熊祭,縱使無法再現,卻也很容易可以看得到相關圖像,其中歷史上被人用畫的(圖1、圖2)與早年被攝影者拍下的末代送熊祭片段等(圖3、圖4、圖5),是為古圖和老影像的最大宗。除此之外,許多族人都會提到,多年前或稱1960年代中葉,有電視臺前來拍攝,政府特准完整表演一回送熊祭。昭和新山的展演場所內,就掛著一些當時的紀錄照片(圖6、圖7、圖8)。此等三類圖像的存在,一方面讓外人知悉有此一歷史過往,另一方面也強化愛努族人關鍵文化的堅持認知。縱使不再有祭儀,但,圖檔照片栩栩如生,再加上族人之間,不停轉傳長輩留下之經典說項,使得文化似斷未斷,或許這也是常續認同得以堅固維繫的另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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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送熊祭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自萱野茂二風谷愛努資料館,2008/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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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射熊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自北海道愛努協會,200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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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送熊祭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自萱野茂二風谷愛努資料館,2007/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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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熊隻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自北海道札幌市北方民族資料室,201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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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熊隻於籠內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自萱野茂二風谷愛努資料館,200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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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昭和新山表演場所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09/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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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送熊至天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自昭和新山資料館,2009/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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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殺熊後置放於鮭魚上方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自昭和新山資料館,2009/9/12)

  

  事實上,棕熊與人類在北海道應是形成一個平衡生態需求的關係。愛努族生活於地廣天寒物產又相對匱乏的地方,自然不可能供養大量人口,也就是說,該族都是少少幾戶形成部落,而各部落距離遙遠,全境人口在日本和人遷徙至此之前,始終維持極其有限數量(參謝世忠 2023a)。當時,狼群和鹿群的獵食與獵物關係,長期維持均衡,而人類獵熊,基本上也達到控制熊隻無限增長數量的目的,那是一個生態平衡的時代。狼群被人類殺光之後,鹿的數量很快暴增,而愛努族人無法熊祭之後,熊的群落規模也持續擴大,終於造成今日的動物臨界村里,甚至堂而皇之闖入市區的景況。食物鏈的完整均衡是環境科學或生態學的基本常識,過去年代的人類知曉緣由,千百年維持各類生命的永續,無料,新時代的新觀念和作為,卻造成土地生物的嚴重失衡。今天愛努族人其實大可超越望著舊古圖像興嘆的限制,大方地以生態原理,來與治理實體的代表者論辯道理。

  

引用書目

謝世忠

2013a 〈鬚髯的能與藝:北海道愛努族的兩性與儀式〉。《民俗曲藝》182:99-148。

2013b 〈「挫敗」、「歧視」與「控訴」的永續言說:北海道愛努族人的第四世界參與〉。《文化研究》15:432-453。

2017 〈展示建物與祭儀空間的神聖轉位—無土無村無屋無節慶之當代北海道愛努族的認同機制〉。《文化研究》24:81-116。

2018 〈展物演出的異態與溫馨:客家博物館真有可能?〉。刊於《博物館與客家研究》。張維安、何金樑、河合洋尚編,頁65-94。苗栗:客家委員會客家文化發展中心。

2023a 〈輕跳清唱之文化常續機制—從愛努族的舞扮動物談起〉。《運動文化研究》43:85-122。

2023b 〈文化的動與靜—日本愛努民族生活、學術、博物館〉。《原住民族文獻》57:4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