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臺灣族群議題受到重視已有一段時間了，其中，探索不同族群間之互動往來，也就是一般所稱的族群關係，無疑是最主要的研究課題之一。筆者曾主編《客家族群關係》一書（2019），選錄散處於各個學術文獻的8篇論文，其中4篇有述及客家與原住民族之清代至日治時期的歷史關係，惟多數文章所謂原住民即是平埔族。至於客家與當今國家認定之原住民各族關係的探索，幾年後由王俐容主編之《緣於山海之間—東臺灣的原民與客家》一書，多少補足了些許空白。然而，為何說是「些許」？因為，除了加入撰寫行列的筆者〈生活族群「內表」及「外表」的一幕—從阿美族樹梢頭與美山路部落主街的原客情事談起〉一文全然陳述現下時間點的二族關係之外，其餘多數仍客家講客家，原民說原民，以及偏重歷史過程，惟比起2019年前揭書，各文談論之年代範疇，確有往現今時日推前了一些，也就是比較接近最新狀況。此外，專論客家的文章，配了全書主題之需，也多少論及原民在其間的扮演角色。王俐容與姜貞吟的二文可為典例。

  王文述及花蓮客家父祖多遷自西部客家鄉鎮，惟在新居處一向低調行事，事事力求圓融和諧，絕不刻意凸顯自我意識，從而與在地原住民各族相處和睦，除了凡有原民與歷代統治者抗衡情事，總是站在原民一方之外，雙方飲食喜好交融，語言也相互影響，尤其還出現「阿美客語化」或「客語阿美化」的現象。作者發現，東部客家對於當代客家社會運動與今日中央客家委員會的政策回應均不積極，或者說感應不深刻，反而生活特質多為與本地原住居民相交所塑形。事實上，在作者的觀察中，東部客家已然發展出一種與西部原鄉不同的新認同，而那正是拜與東部各族群尤其是原民密切互動往來之賜。

  值得注意的是，收入於同一本論文集裡，姜文的觀點與王文大異其趣，至少關於客家本身樣貌之說明，確是如此。主要是，前者認為客家來到東部，並未與西部斬斷關係，他們只是個人來此，宗族或家族的根，卻從不間斷。也就是說，客家重視的宗族香火依舊，極少見客家移民在花東地區新建立自我宗族者。後者王文則如前段所言，東部客家狀似已然獨立於西部地區了。不過，二文書寫之時間範疇相差大約半世紀，也就是王俐容看到的大多是較接近現今時空，而姜貞吟則焦點於歷史過程的演變。或許這是區辨二者說法的關鍵處。

  姜文的報導人／研究參與者多會提到與原住民通婚的情形。其中有不少客家祖父與原民祖母的家庭傳承，而下一代更見到客家女性嫁給原民男性的新組合模式。而有例子顯示，當初遷移到花蓮，選擇到原民部落例如光復鄉的太巴塱鄰山一帶居住，那麼，該新聚落遠離了客家的分布區，卻與部落族人日常互動，此舉或也是造成雙方共組家庭的契機。不過，縱使有與原民結婚生子者，依照姜貞吟的資料，多數客家不與西部原鄉宗族斷裂，大家仍期盼歸根。其中是否也包括這群混血後人，仍待進一步調查研究方可知悉。

  王、姜二文重點客家，自然對於客家社會生活與文化變遷相關者著墨較多，貢獻於此也就相對明顯。不過，研究過程的獲得資料，多少有含括與原住民關係者，而它們也構成了文章的一部分，一個大節或一處小節。然而，原客關係到底可以認識或了解到何一程度，二文並不易給予讀者適切的答案。一方面當然是客家係書寫主體使然，另一方面則是材料多半太過簡略。我們不可能單單知道「阿美客語化」以及「客語阿美化」的此一結論即可滿足，事實上，亟需於研究報告裡呈現者，應該是相關語言字詞使用及其出現於特定生活場域的細緻說明。喝醉了的阿美語稱作malasang，客家人口中說出此語，並不能斷定就是深受阿美族影響之證據，畢竟，賣座電影業早有該詞彙的使用，並已普及化成了臺灣流行文化的一環。

  單單是提及祖輩有原民血統一事，而無其他異族相處日常種種的敘述，也難以構成它們就屬具學術效益之族群關係探討的資料。總之，原客關係是什麼？或者說，原客真的有關係嗎？迄今的最新出版文獻，依舊不易提供滿意的回答。它或許是族群關係研究的理所當然課題，但，自有學者響應加入書寫時起（參前文謝世忠 2019收錄各文），以迄今日以其意為書名的論文集，半世紀間，該主題不僅總是以歷史研究之姿現身，難得的有限訪談所蒐材料，亦多係點到為止，我們的期望之所以遲遲未達，就是總以為它早已是學科熱門，被多方學者著作等身了，無奈量多堆積的書冊，距離述說現代性的原客關係學術目標，仍舊雲深未曉，方法論障礙依是牢固。

  

引用書目

謝世忠

2023　〈生活族群「內表」及「外表」的一幕—從阿美族樹梢頭與美山路部落主街的原客情事談起〉。刊於《緣於山海之間—東臺灣的原民與客家》。王俐容編，頁43-66。桃園：國立中央大學／臺北：遠流。

謝世忠編

2019　《客家族群關係》。新竹：國立交通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