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稱(claim)跟取回(reclaim)的第一步:跟著成長班認識自己的土地與故事
本期專題
第58期
2024/04
文/林頌恩
林頌恩
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展示教育組副研究員
I. 前言:解殖民動能與教育實踐
位於臺東平原的卑南族,各部落於歷史長流中,無論是歷經主動遷徙或分支建立、日人政策遷移等等,來自各地不同家族逐漸形成生存關係緊密的共同體,過程中都有與土地之間的故事與連結。然而對各部落而言,當大多數傳統領域範圍或重要文化地景的土地在主權及運用上遭到限縮,或是近代生活領域被政權不當侵占並轉移土地使用權,或是目前部落所在範圍及其附近地名已從具典故族語稱呼轉變為華語指稱時,間接也多少造成下一代對於先人過去在土地上活動的歷史記憶感到模糊,也失去更多與之親近的感受。
如何創造下一代與自我所屬族群的關係,從中引發對於土地主權、歷史正義的意會,而不是在時間長河當中不做任何行動表示,或任由當代主流解釋土地的故事,也成了各部落思考對應之道的挑戰。其中,透過部落大小青年結合各種資源與人員自發辦理的成長班(包含其他類似型態與功能的活動),提供自我練習設計適合的課程來達成上述目的,是其中一種做法。
Māori族學者Linda Tuhiwai Smith(1999)曾提出25項在各面向相互交織的解殖民計畫與做法。主要是從原住民相關研究而產生的實踐之道,涵蓋文化存活、自決、治癒與復振等等。這25項方法當中諸如宣稱(claiming)、說故事(story-telling)、銘記(remembering)、創發(creating)、分享(sharing)等(Smith 1999: 142-162),都可以與成長班有關土地教育課程的實踐進行比較討論。
Smith巧妙將宣稱(claim)跟取回(reclaim)視為關聯性的做法,宣稱的歷史內容也是用以教育的歷史內容,對下一代(不管是原住民或者非原住民)來說,這就是集體記憶的官方說法(Smith 1999: 143-144)。換句話說,當原住民所重視的歷史成為不分族群的集體記憶、成為教育的內容,便是取回自己所宣稱之事的真相及正義所在,所以需要不斷去宣稱讓大眾有所意識。
而口頭傳講故事,Smith從Stuart Rintoul書寫澳大利亞原住民口述歷史提及「不義記憶」(memories of injustice)的概念,持續傳講故事,是讓曾遭不公義對待的族人歷史得以被後世記住的作法。她以族人寫作為例提到背後的意義:「對許多原住民作家而言,故事,是傳承文化信念和價值觀的方式,希望新一代能珍惜它們並將之進一步傳承下去」(Smith 1999: 144-145)。而當記憶涉及痛苦的事物時,Smith認為,人們如何去看待痛苦,或是部落對甚麼事情採取有意識或無意識去記住或遺忘,都會牽涉到治癒及轉變(ibid.: 144-145)。
此外成長班的作法也很適合從Nishnaabeg學者Leanne Betasamosake Simpson所提「土地做為教育學」(land as pedagogy)的概念來檢視。Simpson認為打造原住民族復興亟需一代代原住民能在家園土地上親密地成長並與土地緊密連結,這得徹底打破國家教育體系才行(Simpson 2014: 1)。如何創造此一能在家園土地上倍感親密的成長經驗,Simpson認為這需要讓孩子能夠親自在土地上去探索、認識及找到快樂,從小就能感到被眾人所愛,與土地產生互動及知識的行事與思維也能被接納。
Simpson強調土地教育學:「土地必須再次成為教育學(The land must once again become the pedagogy)」,也就是單以土地為基礎的教育學(land-based pedagogies)是不足夠的(Simpson 2014: 14)。她認為若不去培養根植於土地及部落社群且有心為族群負責的知識分子和文化生產者,就無法將解殖民付諸行動。她將教育的對象—年輕人,視為長者養成:「我們的祖先在『教育』我們的年輕人時,首先要關注的是培養新一代長者(a new generation of Elders)」(ibid.: 13)。在Simpson的族群背景看來,這所謂新一代長者,是根植於生活在Nishnaabeg土地上所養成的各式知識分子,得以體現出Nishnaabeg的智慧也為其所涵養,是Nishnaabeg智慧的實踐者(ibid.: 13)。不過值得注意的是,Simpson的想法並不是狹隘地認為原住民永遠只能待在部落,或是住在都市的原住民社群無助於文化復興等等。當原住民定期往返於都市、部落與各地成為常態事實時,她強調的是培養世世代代能夠心懷土地、擁有知識並與大地有所聯繫,因為無論待在加拿大何處都是原住民的土地;無論土地變得如何,都可以用智慧去解決(ibid.: 23)。
本文擬從筆者經歷過的卑南族成長班課程來討論此一議題。首先從辦理成長班的起源脈絡及參與對象來說明,接著從三個部落的相關課程來解析創造下一代與土地連結的做法。最後試著從上述兩位學者提及解殖民方法的角度,來討論透過部落團體的教育模式辦理相關行動設計的意義,何以對於部落宣稱與主張土地權利及歷史意識的養成具有重要性。
II. 卑南族部落成長班發展的故事
以成長班為名義出現在卑南族部落的團體組織,一開始與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1於1996年年底成立後(以下簡稱原民會),同教育部在原住民族教育上分工推動原住民教育的脈絡有關。成長班最早源於1998年起實施八年的「原住民族發展方案」,在「教育文化」工作項目底下(席.阿勒洛巫 2002:126),其中一項「立即採行措施」為「促進原住民青少年學生文化成長」,這是促成日後「原住民青少年文化成長班」辦理的源頭(張惠芬 2007:62-63)。在做法上則是接受部落團體提案,結合支持網絡來進行學童照護、促進課業輔導、族語學習以及提升對傳統文化的認知等教育內容(吳根明 2007:328)。
如果將成長班的性質視為具有多層次的變化,則一端是原民會底下的成長班系統,可視為體系內的成長班。基本上為競爭型計畫,有最低的經費及人事支持,相當於在社區中推動另一種常態型課後學校或安親班,運作上有其特別的管理辦法,例如教學人選上有相當多的評鑑與訪視等要求,在專業性的要求也較高,基本上需擔負大量的行政管考、核銷與成果製作等(張其旭 2005)。這方面可見張惠芬(2007)以一處魯凱族社群為主的成長班研究來看,在社區內沒有國小的地方,面對世界展望會課輔班結束之後,為了持續下去而向原民會申請經費成立成長班,結合教會與部落的力量來帶孩子。該成長班在課業輔導跟文化教育上都有成效(但偏重前者),儘管有資源,不過仍舊會面臨難以補足政府政策目標與實務實踐之間資源需求落差的問題。
這類型的成長班由於要求長期且能穩定投入的師資,整體來說,大小青年(名詞界定將於後文下一節中詳述)較不容易運用課餘時間來參與。因而另一端則有沿用成長班之名或以成長營等類似組織名稱來經營的青少年成長團體,此類新型態的團體組合,更接近拼裝、接駁型態,但也因此能夠保有更高的彈性與部落主體性。其中一例可見Boting Pohay福定.博海(2012)的撒奇萊雅族青少年文化成長營的研究,馬立雲部落在不同階段尋求不同人力、經費來聚集孩子。2011年成長營以其族群社會型態仿照年齡階級訓練,由年紀大的帶領年紀小的來學習文化事務,同時亦培養情感及認同,減少了長輩對於未來乏人參與部落祭典訓練的憂心。以上兩例皆可以看到成長班促進青年世代彼此間的情感關係以及對於族群認同的重要性。
活躍於卑南族的(部落文化)成長班/營的型態,是目前好幾個部落在暑假帶小朋友的常用模式,視不同部落於不同階段舉辦的形態有所流動與變化,但普遍接近主體性較高的自我規劃辦理。由大小青年展開籌備、討論、設計與執行,過程中具有自我培力、創造代間與同輩共事的意涵,著重團隊及學員向部落學習的機會及情感連結,因而有別於一般學生營隊及學校活動的目的(係以設定的主題知識做為學習的目標)。
以2023年仍持續執行成長班的部落來看,成長班主要活躍於Katratripulr卡大地布部落(行政區為臺東市知本里,2012年前的慣用表音漢字為卡地布)、Kasavakan射馬干部落(行政區為臺東市建和里)、Likavung利嘉部落(行政區為卑南鄉利嘉村)及Puyuma普悠瑪部落(行政區為臺東市南王里)等四個部落。此外,Tamalrakaw大巴六九部落(行政區為卑南鄉泰安村,部落與成長班亦習慣採用過去使用Damalagaw的拼音)、Mulivelivek初鹿部落(行政區為卑南鄉初鹿村,青年會粉專另外使用Ulivelivek的拼音)兩部落,也曾在2012年至2022年間辦理過8-10屆不等的成長班,這六個部落對於成長班運作有著各自的基本認識與經驗。2
六個部落當中,射馬干最早以母語教師採母語班團體為基礎向原民會提出申請提案。卡大地布的成長班則是始於2000年,一開始是由青年會正副會長號召年輕人來陪孩子,2006年起正式由部落男女青年主導推動,形成帶領更小的弟弟妹妹親近及學習部落事務的管道。利嘉、普悠瑪、大巴六九、初鹿則源於高國中生參加卑南族青少年跨部落文化營的契機與刺激之後,反思自己與部落群體世代連結的關係,以及體認到自身對於文化學習的認識不足,為此想要藉由開辦成長班增加與弟弟妹妹相處的情感、同儕共事的機會來促進自我成長,乃分別於2009年、2010年與2012年起尋找夥伴形成工作團隊,在長輩從旁支持下開始辦理(林頌恩 2023a)。
因而由前文敘述可以看出,卑南族各部落的成長班係依不同脈絡各自發展而成。他們以自身力量透過青年、青少年來串連組織小小孩,透過認識彼此的意圖與需求,促進族人代間的溝通與熟悉度、採取陪伴小孩浸潤在文化環境裡快樂成長、增進情感連結的策略,形成具有陪伴與照護意味的短期營隊活動。各部落或自行尋找經費,或提案申請補助,或由族人自發支持下獲得資源辦理活動;而辦理活動的主力多集中在高中生與大學生,長輩或專業人士則是提供協助、擔任客座講師或培訓工作人員的支援角色,呈現了青年/青少年高度自主自治的特色。青年/青少年易於參與活動的時間集中在暑假而非平日,型態也偏向青年培力參與部落事務的一環,因而發展出不同於原民會系統底下主要大量依賴老師經營班級管理的文化成長班型態。
一般來說,卑南族各成長班的辦理時間,從兩天到一週不等,偶有夜間活動,如廣受家長及長輩喜愛參與的成果發表會;地點基本上以palakuwan(慣用表音漢字寫成巴拉冠,指成人男子會所)周邊公共活動空間、活動中心、風雨操場、小學教室等為主,再視課程所需延伸至其他地方如山上、社區等。課程由大小青年設計,內容或環繞當年主題發展一系列相關課程,或以陪伴為目的著重遊戲中學習等互動,主要是把握哥哥姊姊跟國小學童弟弟妹妹之間能夠產生哪些年度共同相處的集體記憶(圖1)。其中,若要將場域從成長班平時熟悉的活動空間與行事拉開,安排參加者走出室內空間去實地認識部落土地的故事,這類課程在設計上便需牽動蠻多族人參與及討論,就會成為當年成長班重要的工作事項;相對地,由於性質特殊,通常也會成為該年度讓工作團隊及參與者感到印象最深刻的課程。
圖1 疫情期間,大巴六九成長班照常舉行,哥哥姊姊都相當珍惜跟弟弟妹妹聚在一起建立關係的機會。
(圖片來源:林頌恩攝,2021/8/20)
III. 成長班的組織動員與參與分工
在進入本文成長班的土地課程之前,可以先對參與課程的對象與操作課程的工作團隊有一基礎認識。首先,本文將會大量使用哥哥姊姊/弟弟妹妹/小青年/大青年等的人群或組織用語,這些用語攸關成長班能夠讓年輕一輩接近培力跟賦權運作的群體範疇。此外也將簡單說明卑南族傳統兩性分工的教育機制,並深入說明青年會的性質及其如何支持成長班的運作。這些都有助於認識何以成長班作為現代組織,在今日具有彌合部落傳統制度增進青少年男女參與公共事務的作用。
以哥哥姊姊對應弟弟妹妹的說法來看,基本上相對小學生而言,凡是年齡上不到小學生家長年紀的青年、青少年,都可以是他們的哥哥姊姊;同樣地對國高中生來說,他們對應小學生而言的身分是哥哥姊姊,但對應大學以上的青年則是弟弟妹妹的身分,因此是對應關係的用詞,須視現場對應群體差別而具有相對性流動變化的概念。
小青年泛指國高中生到大學生等尚未離開學校踏入社會的年輕人,基本上指青少年與少年男女;大青年泛指社會青年、未婚青年男女。大青年與小青年之間也存在哥哥姊姊對應弟弟妹妹的關係,而大青年相對於年齡上不到自己雙親年紀的族人,也會被對方視為弟弟妹妹的對象。
在過去,存在於卑南族社會的教育養成以兩性分工為主,有以男性養成為主的trakuban/trakuvan/cakuvan(少年會所)制度,3著重人格倫理培訓並以練習的方式習慣階層訓練好跟上日後palakuwan保衛家園的要求,因而對少男與青少男來說,聽從上面哥哥的命令、以身作則學好自己階層該做的事情並帶好下面的弟弟一級,分階層自我管理的團體精神極為重要。這方面以普悠瑪部落有較多的討論(林志興 2003)。而在女性養成上,少女與青少女除了跟著家中女性長輩學習,也會在小米疏苗期間透過misaur/misa’ur4(婦女除草團)此一輪流至成員田地集體勞動的機制,依其年齡層都有不同學習任務。例如年少者學習基本農事與家務技能、中年者著重培育領導能力、年長者則作為典範(孫秀女、孫瑞納 2001:70-71)。不過隨著時代與社會變遷等多種因素,如會所制度為學校與軍隊所代替、小米不再是主食、戒嚴禁止集會、原住民從傳統尋求當代復振文化的意識與力量等等,這些組織背後聚集人群學習與傳承的意義也面臨時勢有所轉化,青年會的發展便是結合傳統組織功能的現代團體。
現在普遍可見於卑南族、排灣族、魯凱族各部落的青年會,看似泛指由未婚青年參與的組織,但光是在卑南族不同部落的生態裡,青年會成員的構成隨著人群組織在不同年代發展上有性別跟年齡層參與之別。5基本上,青年會同時涵蓋兩種概念,狹義來看是以傳統會所制度為基底的現代組織,就此而觀,青年會成員係以未婚男性為主,視各部落palakuwan制度而定。依現行學制對照成員年齡,最年輕者約當國高中年紀,加入會所接受訓練準備晉升與成年,直到結婚前基本上都是青年會成員;廣義來談則是不分性別與年齡層,在長輩領導下對內執行部落公共事務,對外發展交流與串聯事務,是部落裡頭青年男女的核心組織(不過主要仍偏男性)。本文提及的三個部落在青年會的成員參與上都有各自的脈絡界定。
卡大地布的青年會最早於1992年年末成立時,主力是未婚男青年,也有女青年協助會務,正副會長始終由男青年擔任。男青年的組織制度清楚,容易形成哥哥帶著弟弟做事及穩定參與palakuwan及青年會的事務,但未婚女青年缺乏自己的團體連帶無法穩定召集陪伴妹妹,致使青春期的女生很容易在部落公共事務參與上缺席(林頌恩 2004:172-175)。不過隨著成長班的機制展現功效,自2006年再次確立,長年來參與成長班活動而強化與部落互動的小女孩逐漸成長為女青年,也讓她們從私領域的家庭學習被拉進部落事務的公領域(石婉筠 2009:95)。這也促成日後有越來越多女青年形成內聚力極強的組織,形成以「妹班」為名的未婚女性團體,會同以未婚男性為主的青年會、以及已婚婦女為主的婦女會,在部落生活中形成分工合作的型態。
普悠瑪青年會始於1994年成立,當時就是希望可以不分男女將年輕人聚集起來為部落做事,而且無論已婚未婚都可以是青年會基本成員。之後雖然有段時間行事沉寂,但當部落於2009年再次確認此一機制的運作時,也是秉持不分男女一起共事的概念,由已婚男性擔任正副會長來帶領大小青年。而隨著成長班主要由姊姊帶著妹妹籌備辦理(哥哥主要跟著青年會做事再支援成長班、弟弟以trakuban為重再去參與成長班),越來越多大小女青年也因為產生彼此連結的機會與情誼,發展出以「南王女森」/「美少女」為名自居的團體,但並沒有脫離青年會,也擔任青年會與婦女會合作的橋樑,女青年亦曾任青年會副會長一職。青年會運作至今目前已改由未婚青年為主力。
初鹿青年會於1993年正式成立以來至今,同樣著重不分男女參與,出過不少女性副會長召集未婚女青年參與。女性婚後自動轉入婦女會,男性婚後仍對青年會保有高度參與及關心者也可被選任為會長,現今則在musavak(已婚男性)制度確立後,以此作為銜接青年會之後持續參與部落事務的群體。6由此可見,當文中提到青年會時,會因為不同脈絡而使得該用詞在解讀上有著因各部落現實而異的微妙差別,但不至於妨礙對青年會執行部落公共事務的基本認識。
不過,對於還沒進入青年會年齡層的學童,勢必要找到甚麼方式可以將他們不分男女聚集起來,否則到了青少年時期很容易因為不熟悉上面的哥哥姊姊與部落的事務跟節奏,而對部落群體感到疏離。因此在瞭解上述三個部落參與成長班對象的人群生態後,就可以理解這些基於年齡與性別基礎認知的群體範疇,也能理解何以成長班的存在具有補強以及聚合年輕世代的作用。
以下僅以筆者親自跟著參加過的課程來舉例,從中呈現各部落成長班在不同年份的嘗試。三個課程設計與操作的例子,分別來自Katratripulr卡大地布走訪部落生活空間認識傳統地名、Puyuma普悠瑪的神話英雄路跑,以及Mulivelivek初鹿走訪部落周邊土地認識傳統領域的課程。這些課程在設計上也有其背後的時勢或助力脈絡可循,始能層層鋪陳、逐步堆疊出相關的設計與實踐,因此不能窄化為只是帶小朋友出去走走玩玩這個層次的認知,而是看成部落當年能動性的大集合,因此一開始也會說明當時設計這些課程背後的背景。
IV. Katratripulr(卡大地布)—認識部落傳統地名開始
青年會正副會長2000年開辦成長班的想法,就是希望在男子palakuwan制度開始穩定後,再往下扎根顧及學童部落教育,不分男女習慣來到palakuwan的文化園區。不過要一直等到2006年,畢業大學生Salreng開始以姊姊的身分長年投入成長班經營,並與部落青年Demadeli分工,由他負責去連繫與協調青年會,做好介面溝通的工作。這逐漸形成了成長班的工作模式,也就是由女青年主導團隊及課程運作,青年會則作為背後輔助成長班的力量。
在卡大地布,可說幾乎沒有未曾參加過成長班的學童。這是因為參加過成長班的學童,從小就彼此認識與熟悉(同輩之間,甚至不同年齡層之間)。長大之後,成員之間多半仍會持續保持緊密互動的關係。而在國高中階段以哥哥姊姊身分帶領更小的弟弟妹妹,在大學與社會青年階段則是作為團隊或從旁支持。因此,成長班在某種性質來看,可說是少年男女加入青年會與妹班之前的養成先修班。而部落熱心的中壯輩人士,無論個人或團體(如天主堂、婦女會等),都以自己的方式支持成長班的運作(如捐款、備餐、提供點心等),每年部落都認知到,六、七月忙完了kavarasa'an小米收穫祭之後,要將八月的時間與心力留給成長班,因而成長班的舉辦成為部落辦理傳統祭典行事以外連結眾人的大事。
每年環繞在一個主題名稱下去設計課程,使不同的課程內容能彼此連結,形成令人難忘且有記憶點的成長班課程,成了卡大地布成長班的特色。2020年卡大地布成長班的主題是「iyavaawan katan i Katratripulr我們卡大地布的生活」。這年的課程特色環繞在認識部落的舊地名,不只認識部落生活空間,也帶孩子們到被稱為知本溼地一帶的空間,當年這樣的安排主要來自兩股脈絡的影響所促成。
脈絡之一來自2010年起受到臺東市公所強要族人搬遷墓地而展開長期抗議一事的影響。因為在發起拒絕遷葬歷程當中,必須一再陳明該區土地與部落之間早在荷蘭時期之前就有的關係。然而公部門則是一再忽視部落的口傳歷史敘事,並且不重視部落與土地連結的關係(陳政宗 2023;林頌恩 2023b)。這也使得族人覺得更有必要強化土地與下一輩連結認識的關係。脈絡之二則因上述原因,促使部落重要的文史工作者,即時任部落主席林金德於2016年年底編寫出版了《心知地名:卡大地布文史紀錄》這本書,他將族人過去在周遭土地上農作漁獵祭典行事互動的記憶、長輩在山林巡視獵場所知道的地名故事、從天地初創祖先登陸地點到部落數次遷徙定居之地、日治時期至今土地流失的問題等,先行整理出114個文化地名的記憶,將流傳下來的口頭說法整理轉化為有圖有文且具文獻考證價值的出版品。
到了2020年,該書內容便成為發想成長班的課程素材,由中壯輩的天主堂幹部Acin主講,Acin的女兒Uliw與Lena’an皆為妹班成員及成長班幹部,Acin義不容辭以父親及長輩的角色擔綱主講。Acin帶著小朋友從部落的巴拉冠文化園區出發,逐一認識部落三大家族(即Mavaliw、Pakaruku與Ruvaniyaw)重要據點以及天主堂的位置,也就是該書第三章「Katratripulr(卡大地布/知本部落)地區傳統文化地名」的範圍。Acin從個人經歷的生命史,同步結合部落復振的歷史與書中的敘述,講述族人是如何為了文化復振、尋找適當場地重建會所並展開男子年齡階層與訓練的歷史過程(圖2)。
圖2 講師Acin在卡大地布巴拉冠文化園區跟成長班小朋友講述他們爭取族人復振文化空間的努力
(圖片來源:林頌恩攝,2020/8/12)
園區的地名為Siyasiyan(古語不明意涵),此處為族人所知的歷史便是日治時期的「知本公學校」,當學校遷至現在知本國小之後,此處曾為退役軍人及眷屬占用。當族人參與國家劇院的樂舞系列演出後,有機會感受不同卑南族部落的文化強度,並體認復振文化的重要性,遂將該處荒地整理出來辦理祭典,陸續在此處搭建palakuwan、karuma’an(祖靈屋)以及trakuvan(少年會所)。由於該地地目涵蓋國有、縣有及私人土地,1995年為了希望土地可以轉撥給市公所以便族人使用,大家還遠赴南投至彼時省政府陳情。族人將此地視為捍衛文化的重要中心,也成就「卡大地布巴拉冠文化園區」今日的樣貌(林金德 2016:52-53;林頌恩 2009:198)。
在妹班姊姊擔任隊輔陪同小朋友、青年會哥哥擔任交管指揮下,大批成長班學員跟著Acin往部落上方移動,本次路線設計途經三大家族分布與遷徙定居地點。第一站來到Pinavuka,此地點為Mavaliw家族過去的palakuwan所在,基本上,以往各大家族都會有一個palakuwan進行男子的訓練,並擔負守護與征戰的任務。Acin表示,該地名的由來,係因該會所於戰事上遭受嚴重挫敗後,將palakuwan改以此名,警惕後世要強大。沿路轉至Makawilr,該地過去為Pakaruku家族會所之所在地點。行經Ruvaniyaw家族因最晚加入部落而遵守住在部落邊緣外圍處的習俗,當時將許多樹木砍掉留下樹頭稱為Ta’ete’e(很多樹頭的地方),最後往下走到與Ruvaniyaw家族具密切關係的地名Kaviyangan(有一說是該家族palakuwan名稱,也有一說是祖靈屋)(林金德 2016:78-80)。
炎熱的八月天,擔任工作人員的小青年不時高舉印有羅馬拼音文字的紙張,大家跟著唸出講師沿路所提族語地名,年邁的族語老師也跟著走一段路,大小青年將聽到的事物與地名記在紙張上,這些資料同時也作為最後一天設計闖關遊戲的素材。一路上,Acin也會將學員所屬家族、住家一一串接起來讓學員明白彼此間的關係,將這些社會關係在方位及走動之間,鑲嵌到參加活動的成員心裡。從這一場活動路線的停駐點與點和點的串聯,可以看出課程設計的目的是讓大小青年明白,身處此一由三大家族共構而成的部落,有過去如何成為共同體的事實,重要的是彼此如何相互扶持與接納,也要學員記得各家族在意的歷史。更重要的是,試圖讓成長班的學員及工作人員感受到,過去父母親跟叔叔伯伯阿姨這一輩為了部落而努力奮鬥的事實,希望年輕一輩也要好好認識、守護這難能可貴的家園。
從國小就被帶起來的女青年Ungili,現在也是妹班裏頭用心參與公共事務的大姊姊,她對於2020年的課程有著以下深深的感動:「所有的感動,都要謝謝部落教我們、給予我們的陪伴、支持、團結,因為我們也是這樣被愛、被照顧,我們才知道要怎麼愛人與照顧人。希望這些大哥哥大姐姐也帶著這樣的精神,為自己創造更多美好的事。」誠然,她抒發的言論並不直接與該堂課程相關,而是表述總體心得,但所呈現的卻是成長班長年以來引動部落的人與人、各世代之間互相珍惜凝聚同樣身為卡大地布族人的情感。因而對於年輕一輩而言,是在透過成長班的基礎去承接此一具有自我激勵的使命感,以循環生生不息的精神,將所學繼續運用並帶領後繼的弟弟妹妹傳承下去。
V. Puyuma(普悠瑪)─以身實踐神話英雄跑出的水道
Puyuma普悠瑪部落的成長班,無論是辦理天數長短或課程內容方向,基本上比較沒有一定的樣貌。2010年開始辦理成長班的初心,在於當時高國中生的哥哥姊姊有感於與更年輕一輩之間缺少互動與認識,要找弟弟妹妹出來參與部落事務或是參加卑南族青少年跨部落文化營的時候,因為缺乏情感凝聚的機會而找不到人,萌生也要像其他部落那般辦理成長班來連結彼此的想法。因而從開辦第一屆成長班以來,練習從中產生自己的團隊擔任哥哥姊姊,也學習如何跟長輩討論協調來為更小的弟弟妹妹辦活動,從中開展各類課程設計的嘗試。
其中,2016年的神話英雄路跑便是讓所有參與者印象深刻的課程。這不只是因為清晨四點集合做完拉筋早操後便出發,更是因為活動是與口傳故事及文化地景結合的路跑,而背後更重要的意義則是教導孩子們要具備該名英雄勇於為部落公共福祉承擔責任的精神及價值觀。
神話英雄路跑,旨在以路跑方式向Tukubis學習、致敬並認識部落文化地名的故事。Tukubis為普悠瑪人的祖先,由於過去部落所在地缺乏水源,Tukubis因為跑得飛快,所以接下了跑步將水引到部落的任務,為了避免水道危害部落又快跑調整引導水路,因而形成現今卑南大溪的河階風貌,可說是普悠瑪部落極具代表性的人物故事。沿途所經過的地景與傳統領域名稱也都流傳著各種小故事。
有關Tukubis的故事,較早可參考族人Isao(林豪勳)、Alisayan(陳光榮)編寫《卑南族神話故事集錦》(1999)一書所提〈卑南大溪的演變及傳說故事〉。其後,2013年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出版單冊繪本《卑南大溪的河道變遷傳說—引水英雄都古比斯》(林佳靜 2013)。出版緣由先是2010年南王國民小學因為被選入臺東縣環境教育輔導團的傳統生態智慧推動之中心學校,編寫此書的作者林佳靜則於101學年度與社區所在地的南王國民小學規劃課程進行田野,並帶著小朋友走訪卑南大溪河床。製作過程動員了部落長者如Arilren繪圖,Pidur參與族語譯寫,Senayan、Akawyan、Alisayan族語審定,而有了2013年的繪本產出。出版後,該繪本的易讀性更能讓孩童親近並激發想像力,是促成活動形成的潛在動能,也激發了後續的嘗試。
當年成長班之所以能夠辦理這個課程,源於當時在民族教育的政策上以族群為單位設立了部落學校的機制,卑南族花環部落學校便是其一。花環學校具有半體制結構的性質,鼓勵並甄選卑南族學生於周末及寒暑假期間就讀。該校自2013年開始運作,來自各部落背景的校方長輩講師與青年助理講師群,需要不斷從卑南族的社會與文化各面向及其與大社會互動的歷史中,探尋、建構可作為教學內容的素材並養成卑南族人的意識。強調身體感、身體經驗是校方在當時重視的做法,因此校方便曾經辦理過學生分組跑經卑南族各部落的馬拉松活動。
在這個基礎之上,在花環學校工作的普悠瑪大青年如Lamulu等人,於當年上半年便先花了許多心力,準備在7月份將Tukubis神話傳說結合路跑行程,過程中將身體與意志的鍛鍊,進一步結合文化地名闖關過關的概念來進行。因而到了當年成長班的課程設計討論時,便將校方與部落合作的課程,再修改為適合成長班年齡層進行的操作方式,例如小孩的年齡層從小一到小六,不適合太長的跑程,因此採取分段接力的方式,就神話故事形成卑南大溪的路線,擷取下游最後一段路程跑到出海口。
這一路上,以一束茅草當作傳遞交棒的信物,只見成長班的弟弟妹妹或扛著或抱起信物兩兩相伴向前跑(圖3),繫綁於腰後的singsingan(臀鈴/腰鈴)的鈴鐺聲響遍沿途,哥哥姊姊或位於定點或騎車跟隨並不時傳來鼓勵喊聲,讓跑者產生猶如迎向馬拉松般的自我挑戰。最後則是哥哥姊姊與弟弟妹妹一同在出海口沙灘地上,頂著熾熱的朝陽牽手圍舞,此一場景對於所有在場者而言(包含一路跟車或者擔任司機的長輩們),都感到相當振奮產生極大感動。
圖3 透過身體實踐體會神話英雄為部落而跑的精神
(圖片來源:林頌恩攝,2016/8/16)
此一操作投注最多的便是人力串聯,不只需要極多車輛接駁,路跑過程設置的各關卡更需要關主熟悉文化歷史故事並使用族語解釋重要典故,這需要更多準備來投注前置作業與教案設計。不過也正因操作上的不易,加上付諸汗水與痠痛等明確的身體感實踐,帶給參加者更為深刻的印象。這類與傳統領域、文化地名、尋根路線、口傳故事、實地踏查相結合的複合式課程操作,帶給不同年齡層參加者對部落史跡與效法先人深刻的領會。
值得一提的是,有關卑南大溪神話英雄的故事,當部落學校的機制於2017年退場、而同一年南王國民小學轉型為南王Puyuma花環實驗小學之後,學校教師不分族群也都投注大量時間準備與普悠瑪文化相關的學習與教案。因而在校方持續向耆老請教共作下,從原先學校環境教育的設計(林佳靜 2023;潘姵妏 2024),成為校內重要的必修概念。而隨著當初創立成長班的團隊Pinik與Sukudri兩位大青年加入該校擔任民族教育教師及專任助理,也讓後來成長班與學校合作的媒介互動更暢通、跟弟弟妹妹的關係更密切。Pinik表示,目前校內係以Tukubis的故事為基礎,根據每一屆班級的特性不同,依照班上狀態來安排這個主題的學習強度,每一次上課都有不同的學習方式,重點是一定會安排實地踏查。
從環境教育的嘗試到部落學校的暑期課程單元,到成長班的課程,再到部落實驗小學的本位課程內容,猶如半體制、體制外到體制內的籌備、實踐與共創的歷程,目的是為了讓孩子們產生對土地的認識與情感。這也讓Tukubis的故事不只成為校內教授的口傳歷史,也成為下一代與長輩在校內外連結起卑南大溪的互動,成為認識、思考及愛護家鄉的重要節點。
VI. Mulivelivek(初鹿)—勿忘我們的土地及傳統領域
初鹿部落習慣以成長營來指稱成長班。當初開辦的想法是希望永續階層往下扎根的培訓,透過青年會哥哥姊姊來帶小朋友的方式,讓孩子們從小習慣來到palakuwan廣場,看到哥哥姊姊在忙部落的事情時,因為已經擁有認識彼此的關係而能夠主動踏入這個空間從小一起參與。
成長營自2012年起開辦以來,活動地點固定以palakuwan廣場,還有此地以舊司令臺打造的室內活動空間為主。有時會延伸到初鹿國民小學及部落街道等進行闖關活動。而在部落街道的闖關點設計,有時也會安排在跟部落過往重要歷史有著密切關係的地標。例如位於初鹿部落的舊卑南鄉圖書館。該用地曾經是部落palakuwan與集會用地,但政權由日本轉換至國民政府後,並沒有公部門代表跟族人討論過該地的使用,不只擅改建築用名(直接將日本時期公會堂改以中山堂之名),並在中山堂遭火災後逕行於1992年改建成圖書館使用。儘管後來圖書館另於他處設立,然而此事到現在仍令族人耿耿於懷,所以初鹿青年會若在此地設立闖關活動的關卡,必在此棟舊建築前向學童交代這段歷史。
另外,歷屆成長營較常去的地方便是離部落西南方3、4公里遠的巴蘭遺址。Palan,族語意指諸多石頭堆疊處,當地族人認為曾在該區活動的人群是其祖先來源之一,也有說法是曾在當地活動過的人群(小矮人)與族人相處不和睦的說法(陳麗婷、李晏儒 2017:17-23)。但無論如何,部落都很重視與該遺址的關係,例如代表部落的人民團體臺東縣巴蘭文化協會便是以巴蘭為名。成長班也有幾回課程安排上山走到舊遺址參訪,通常是一天的時間,在部落叔叔的帶領、青年會哥哥姊姊的陪伴照護下(特別是結合部落義消前往),沿途進行植物辨識或傳說故事的解說導覽(2021年因為沒有國小學童學員,活動增加了搭營過夜一晚的內容)。其用意與目的便是希望多創造年輕一代與遺址產生實際的連結,而不是只有經常耳聞巴蘭遺址卻不曾親身前往當地(圖4)。
圖4 藉著成長班到巴蘭遺址的課程跟著長輩學習,也更加認識與部落關係密切的土地故事。
(圖片來源:林頌恩攝,2017/8/11)
舊遺址之外,近卅年來讓初鹿部落最在意的,就是族人稱為Kaytrasan初鹿牧場最高點這一帶及其周邊土地。2021年由臺東縣巴蘭文化發展協會提案的計畫「110年度卑南鄉公所原住民族社會福利暨教育文化服務【初鹿部落文化成長營】」,便是環繞在這個區塊,此一課程設計要從當年團隊與學員背景說起,也要了解原有傳統領域在政權轉移之際如何遭到國家認為接收日本時代強佔原住民土地為合理之事的歷史。
以往初鹿成長營的設計係以高中生籌備規劃、國中生帶領隊員為工作團隊,結合青年會的力量與支援來開展為期約五天的活動內容。然而到了2019年、2020年時,便逐漸因為就讀鄰近初鹿國小的部落學童越來越少、高國中生工作團隊人力不足,加上到外地就學的年輕人無法將成長營列入年度籌備執行的工作項目,致使成長營活動中斷兩年。不過卑南鄉公所在時任鄉長許文獻工作團隊下向來支持各部落,自發性辦理成長班/營等類似具有青年培力性質的營隊,並編列一定額度經費鼓勵提案,因此2021年在武漢肺炎疫情持續影響但情況稍微趨緩允許有限活動辦理下,由部落青年會的大青年來提案,以歷屆曾擔任隊輔、工作團隊的小青年為參與學員,也就是以高中職以上青少年與青年為主要參加對象,過往因為國小生做為學員以至於課程操作難度無法提高,當年便將成長營改為符合小青年教育訓練內容的課程。
當年大青年團隊為女青年Palringa與Ingay以及青年會會長Tava等人。Palringa覺得他們年輕一輩雖然常聽到Kaytrasan的歷史但印象卻又模糊不清,所以想利用成長班實際帶大家沿路走過一次,有了初步了解之後自行回去詢問家中長輩對該處的記憶,如是未來才有機會將大家蒐集來的故事拼湊起來。因此他們與時任巴蘭協會理事長Michang討論達成共識,協調好課程進行的方式以及交通的安排,將當年度課程設計重點特別拉到部落生活空間的外圍,藉由傳講部落土地故事,以深化小青年的學習。Michang作為小青年Lahae的母親,從成長營最早開始操辦便相當關心青年培力。加上Michang在青年時期,也曾與族人為了耕作土地遭國家竊占流失的議題抗議奔走,因而在培訓小青年的課程安排中加入此一議題,也象徵交棒下一個世代關心土地議題的期許。
此一與土地攸關的問題便是「初鹿牧場與傳統領域」,這在2022年出版的《卑南鄉志》還列入該鄉六項「重大事件」之一。初鹿牧場這一帶,也就是傳統地名稱為Kaytrasan的地方,該地原有數個卑南族人的小聚落,後來都陸續遷併到現今的初鹿部落(陳文德 2001:173)。日本時代,這些土地被政府強佔種鳳梨、咖啡、金雞納樹奎寧實驗場等,國民政府來臺後接收為國有財產;加上當時族人不諳土地登記法令、無法籌措相關登記費用,於是該區變成由土地銀行代墾的牧場並種植柑橘。2005年由於土地銀行經營權到期,政府為推動國營事業民營化,由克麗緹那旗下的超能公司得標並簽定30年委託改良契約,此事引發族人極度不滿,後來更與Patataru傳統領域土地遭軍方長期占用的普悠瑪部落聯合,於當年11月11日發動宣示(靳菱菱 2022:394)。直到今日,初鹿牧場的土地問題仍是讓族人極其在意之事。
2021年8月27日成長營第一天,課程設計環繞著認識傳統領域前往部落一小部份傳統領域的範圍,跟著長輩沿途解說,繞經族人稱為Kaytrasan初鹿牧場最高點這一帶時,長輩介紹過去曾在此處居住、耕種的家族,以及族人在這片土地上產生的回憶與土地流失的歷史。工作團隊也設計小手冊讓大家可以認識這些地名。
成長營第三天早上講解基本影像拍攝技巧後便是小組自由時間,各組以土地議題為主題腦力激盪,重返現場拍攝或埋首腳本與剪輯,最後產出極有反思力的影片,例如自創饒舌曲風來述說,或以劇情片模式帶出年輕人自我喊話,不要忘記初鹿牧場Kaytrasan這邊原本是族人耕作區域,失去土地的背後實際上帶有不正義的議題,年輕人不能忘記(林頌恩 2023a:394-395)。而由於是使用影像記錄作為表達工具,以短影片呈現的敘事方式頗能符合年輕人的創意表現,也因為花時間投入製作影片過程,感受更加深刻。
擔任2021年該次成長營兩名大青年隊輔於聽取理事長Michang實地導覽後,從長輩現身說法與情感流露中,得知許多舊地名與土地流失變遷的遭遇,分別寫出如下回饋心得:「早上傳統領域解說完也可能是我這輩子寫過最多的筆記原因只有一種就是想更了解對自己部落歷史」、「畢竟在部落裡年輕人的角色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無論是要捍衛部落還是支撐部落都是需要我們這一群人」。從巡訪土地故事意識到自己身為年輕世代的責任,這是土地教育所期望看到帶給年輕人的領受,而能夠在部落需要之際挺身而出。
Palringa於當年9月就讀國立政治大學土地政策與環境規劃碩士原住民專班,在自己系上隔年的招生影片提到,過去老人家對於土地的記憶源於曾經在該地一起勞動、與土地有互動而有深刻的記憶與情感,儘管現在土地還在,但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樣子,因而她希望找到對土地的記憶,甚至更期待能夠創造回憶(國立政治大學土地政策與環境規劃碩士原住民專班 2022)。創造帶著小青年跟著長輩走動的機會,去認識土地上曾經的記憶並用自己年輕人的方式產出回饋,可以是其中一種可能。
VII. 討論與小結:土地教育實踐中的青年力量
最後從Linda Smith所提解殖民工作方法,及Leanne Betasamosake Simpson實踐土地教育學的概念,來試著討論連結群體、土地及人才培育的部落教育。
比較卑南族三個部落三個與土地相關的成長班課程操作,可以發現有如下的共通點:涉及部落歷史或口傳故事的記憶;說故事的中壯輩講者與青少輩受眾,不同世代傳講敘事的努力;以及前述涉入課程的各種人士,各自角色在部落未來發展當中的意義。宣稱、說故事、銘記、創發與分享,彼此間的環扣關係,都可以與成長班涉及土地教育的課程來討論。成長班本身便是創發的產物,為促進年輕世代接觸部落群體的做法,以創新的精神去找到解方,透過設計走訪土地說故事的課程,進一步從長輩的分享中,讓年輕世代知道這些事情對部落的現在與未來產生甚麼樣的影響。
而從宣稱、說故事與銘記來看,Smith從「不義記憶」衍伸出族人口述過去記憶時如何看待痛苦、有無意識去遺忘或記住,這都會跟治癒及轉變有關。可以這麼說,這會牽涉部落族人要用甚麼樣的態度與想像去面對土地的議題,過去的不義記憶不會只停留在過去作為事實與感受,講述故事也會成為力量的來源,情感的宣洩也會成為行動的可能去改變未來。例如卡大地布提及巴拉冠文化園區的歷史時,講述者會強調他們年輕時如何跟老人家討論,尋找場地、開墾整理甚至不惜北上至省政府陳情抗議,才有今日得來不易的成果,所以現在可以聚集在這個空間發展部落公共事務。初鹿講述者提及初鹿牧場土地時,也不忘提及當初集結抗議的行動,希望下一代不要忘記族人曾在此處耕作,以及土地不正義的事實,引動學員去認識自己身為年輕人負有保衛部落的責任。而學習Tukubis因眾人需要而挺身而出的精神也是如此。因而對新一代講述土地的故事,結合族人過去在土地上的記憶,也是希望新一代能夠識得信念並傳承下去的方式。
而從Simpson認為要培養根植於土地及部落社群且有心為族群負責的知識分子和文化生產者這個觀點來看,讓我們認識到教育在解殖民行動產生力量的可能性與能量,教育下一代對土地對部落有情感有責任感,就變得非常重要。她從Kanien’kehá:ka族人Gerald Taiaiake Alfred教授的著作得到的啟發是,要培養對土地有依戀、且致力於以自己文化的方式去認識世界的世代,不然就有可能失去以Nishnaabeg人身分身處自己族群思想體系的意義(Simpson 2014: 13)。
對下一代來說,要對餵養自己成長的土地、祖先活動留下地名的土地、先人為之奮鬥過卻遭剝奪失去的土地有所感受與依戀,就必須要經常去接觸與認識,而不是身處其中卻不識得歷史與典故,或是無法共感同理長輩所表達高興或痛苦的記憶。在與人群的互動中建立關係及產生情感,將長輩在意傳達之事放在心裡化為奮鬥的使命與部落託付的責任感,這些都需要依靠部落以共同體營造的群體意識,去打造接觸及認識土地所承載歷史記憶的機會。特別是透過大小青年去陪伴學童,讓彼此之間感受到愛與被愛的對待,形成年輕世代對家鄉及土地有所依戀;也讓長輩所承載從自己文化認識世界的方式,擁有能夠寄託與交付給下一輩的管道,而能逐步建構Simpson所謂「培養新一代長者」生生不息的循環。
誠然在理想上,從土地教育學的角度理解「培養新一代長者」的做法應該要全面、長期且深入來辦理。然而現實的是,這對於現行偏向短期、非常態的成長班來說,在人力、時間與資金等各方面皆有困難,偏偏這又是多數成長班的先天條件。除非部落的組織(如協會、教會等)向公部門提案申請課業輔導班等計畫,方能得到專職人員與經費的補助,但那又必須兼顧計畫宗旨的方向而無法盡皆從部落主體的角度出發。事實上,維持各部落目前最底限可運行的辦理條件下,不同世代的族人才有辦法將之放入年度行事曆中,當作部落與祭典或等同重大行事的公務事務而投身行動,其他時間則忙於個人生計與家庭。因而對部落來說,如何極大化促進新一代可以從長輩那裏習得以自己文化方式認識世界、身處自己族群思想體系的可能,無論是從成長班的體系之內或之外去思考,以形成更強大的力量與作為,都還有許多挑戰。
從上述例子,基本上可以看到成長班藉由大小青年學習帶領孩童、部落中壯輩陪伴大小青年,去設計認識土地連結自身歷史與認同、群體意識的課程,看似是簡單的內容與做法,但是結合有意思也有意義的行動設計與操作,促進年輕人在部落的涵養中學習,無形中也是培育人才的做法。儘管距離作為常態與長期解殖民的方法(特別是如Simpson所認定的作法)仍有一大段差距,但某一程度來看,卑南族的實踐例子,可說是宣稱與取回的第一步(至少實踐了免除遺忘的可能)。而對筆者而言,文中所述三個例子,呈現了一幅難能可貴的畫面,那就是一向以成人世界為主所關心的文化復振、知識重建、土地關懷等議題,在卑南族的世界裡則可見於青年及青少年的文化行動;而且展現出來的自動性與能動性的現象,似乎較少見於其他族群(或者還需要更多案例研究)。筆者認為持續關注此一現象,對原住民行政及教育界就部落教育的想像,能產生政策擬訂與支持實踐的啟發。
附註
[1]2002年更名為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2014年升為部會級機關而更名為原住民族委員會。
[2]本文所採用卑南族部落的族語拼音及華語文漢字用法,係參考臺東縣卑南族民族自治事務促進發展協會於2021年3月2日發函給司法院的「卑南族法庭之友意見書」所提到的部落名稱。出自憲法法庭網站於2021年3月3日所發出「新聞公告」項下「大法官110年3月9日言詞辯論相關資料(王光祿等案)」相關檔案第20件「臺東縣卑南族民族自治事務促進發展協會法庭之友意見書」之第3頁(資料來源:https://cons.judicial.gov.tw/docdata.aspx?fid=81&id=168301,2024年3月1日上線)。
[3]卑南族目前的拼音系統有四種,trakuban的拼寫法為南王語系,trakuvan的用法為知本語系及西群卑南語,cakuvan為建和語系的用法。而依照不同部落現行制度與年齡級別,有的視為青少年會所較為適合,例如普悠瑪部落,男生自trakuban結業正式進入palakuwan受訓的時間為高二那年冬天mangayaw大獵祭;有的則視為少年會所較為適合,例如卡大地布部落,男生自trakuvan結業正式進入palakuwan受訓的時間為小六畢業那年夏天kavarasa'an小米收穫祭。
[4]misaur為南王語系拼寫法,misa’ur為知本語系拼寫法。
[5]並不是卑南族十部落皆有青年會組織,例如Pinaski下賓朗部落便不以青年會作為召集未婚青年的系統。
[6]目前在卑南族部落,有無組成musavak(已婚男性)群體視各部落而定,在於有無明確形成緊密運作的組織例如選舉會長、分攤部落事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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