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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影的誰人鮮明? 老照片講古 57 2023/10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田野研究者帶著相機,前往特定地方,一般的想法,就是準備留下當地人活動事物等等的影像,那是資料,是紀錄,更是民族誌文本建置的重要依靠之一。在沒有數位相機的時代,每張照片攝下的一刻,就用掉了一片底片,全數36張的柯達膠捲,立刻自動轉上一階,此時,攝影者也知道可供繼續拍照的空間又少了一格了。在當時,這些相片材料何其珍貴,畢竟,帶往田野地的底片不可能大量,來回城區購買亦頗為費時,隨時攜帶更是負擔,當然,更重要的是,價格總是高昂。於是,省省用之,多為當事者的盤算要點之一。

  然而,整理自己的圖像收穫之時,總會發現一些不是為留下文化資訊目的而拍攝者。以數量有限之底片使用角度觀之,它們似乎強佔了部分文化資料底片空間,有點可惜。但,從研究者個人立場來看,又顯得非得要有此些照片攜回不可。這是矛盾,不過,卻也不構成問題,一般多可被自己接受。這些非屬文化資訊取得目的的照片是那些呢?就是研究者自己在裡面,然後與被研究者愉快合影的那幾張啦!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筆者剛準備就讀碩士班,在那之前,隨著參加語言調查計畫的學妹,前赴花東阿美族區域探求語料。每天的工作就是詢問單詞發音或者整句說法,以及一些神話傳說故事的述說內容。語言計畫只在乎語言,所以,被認為影像資料的收集不甚重要,底片因而帶來不多。雖然如此,還是拍下少少幾張部落景象。但,少少之中,就有如圖1的一張。當時臺東太麻里鄉德其里阿美族部落族人好意為我們著上該族服裝,學妹較大方穿之,筆者卻扭扭捏捏不敢全部換上,因為說下半身必須空蕩蕩,推來推去,害羞之餘,結果只呈現一半族服。依稀記得一位阿姨強力催促換上盛裝,因為她說穿起來很漂亮,而來客之一卻從善不如流,勉力為之只穿一半。現在看照片,感覺也是一半的悵然,那就是,沒能全部穿妥,很可惜,畢竟,外人著盛裝,多少還是可以透露出衣飾文化的特質。如今,只見半套,懵懵懂懂文化資訊也可能只看到一半或者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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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與德其里阿美族人合影
(圖片來源:謝世忠提供,1980/7)

  

  經過了8年之後的1988年,這回當事者還是學生,卻是正在攻讀博士學位,之前的學妹已是同一家人了,聯袂跑到中國雲南極南之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田野調查。同樣地,底片大老遠自美國帶來,當然數量不可能多,卻也有如圖2的幾張與在地新朋友合影。那次是到民族中學參訪,特別至學生宿舍和少數民族同學聊天。他們都有各族族服,但,也不知何因,我們未思請其穿上合影或者他們幫我們著裝拍照,就是簡單的留下來訪紀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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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與西雙版納民族中學學生合影
(圖片來源:謝世忠提供,1988/7)

  

  田野現場和在地人一起留下照片,應是無可厚非,大家成了朋友,與友人合影很正常。然而,研究者來自都會區或資本雄厚之地,他們特色鮮明,只要是和在地人合影,一看照片,就立即清楚區辨。光鮮亮麗與在地樸拙二分兩樣。縱使穿上了半套乃至全套族服,外來者和未穿族服的族人,還是一見揭曉誰是誰。雙方都變裝打扮,同時入鏡,洗出來照片,也不可能造成何人本地與何人外地的誤看。

  但是,翻出這些照片的今日,年紀也已資深,回思過往,萬一重來,仍會如此一起合影嗎?田野工作者常常期盼自己融入在地,「變成」本地人,才能知通對方社會文化種種,只是,再怎麼融通,二分辨識,一清二楚,從照片可看出,平時日常往來,也必然如此地他我分清。照片裡無論有無穿上族服,妳(你)是外來身分鮮明,縱使不拍照,也一樣結局。那麼,為何還是總會有合影?是研究者下意識期望他我二分可以留下優越證據,還是一切真的就單純朋友相聚好時光?其實答案不會太難推斷,畢竟,單純好友不會刻意穿著對方變成他們,才來拍照,也不太會特別找到少數民族,然後一定來個大合照。筆者田野跑多年多國多地方,這二張3、40年前的照片,只是合影為題的其中少少片張。此時,翻閱師長同好發表的論著,也不乏類此照片的文本現出。足見,或許這是人類學學術常態。大家都珍惜在地友誼。那麼,合影可能就是合作的回應嗎?人類學檢討田野生活,似乎也可自此作為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