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十五年,在戰火與怪手下的卑南遺址搶救考古
老照片講古
第56期
2023/08
文/黃郁倫
黃郁倫
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助理研究員
有一種考古,稱作搶救考古(salvage archaeology),意思是當考古遺址面臨受破壞的威脅時,考古學者在壓迫感下進行考古發掘工作,與時間競賽;當倒數計時的碼錶歸零,遺址就須名正言順歸還給破壞的那一方,無論發掘成果。
臺灣的搶救考古史,一般認為始於1980年的臺東,於現今的國定卑南考古遺址。當時蔣經國總統宣布的十大建設,其中之一是環島鐵路工程,亦即完成南迴段—臺東站至枋寮站—的開通。臺東市本來就有設立火車站(圖1),同全臺所有縣轄、直轄市的車站一樣,位於市中心樞紐位置,然而,當年在臺東市卻罕見地廢止舊站、建設新站,並將新站選址在市區之外。未料,新站工程開工典禮的前兩天,怪手預先整地並舉行破土儀式,竟整出了3,000年前的石板棺遺跡、玉石與陶質遺物。消息不脛而走,精美的陪葬玉器引來投機者盜掘,政府卻苦於無法可管,只能原地豎立告示牌宣示立場,說之以理。兩週後,卑南遺址的新聞首度刊登在全國發行的報紙媒體(圖2),引起了臺灣考古學界的驚嘆與重視,遂開啟臺灣近代史上首次的搶救考古。然而卑南遺址規模之大、史前卑南文化之豐富,並非政府當初預設的3個月所能完成,於是搶救考古的工作計畫一次次展延,最終在8年後才正式收工;政府宣布鐵路建設復工,臺東車站(當時稱臺東新站)於1992年底熱鬧啟用。
圖1 原設立於市區的臺東火車站(臺東舊站)
(圖片來源:林奕廷提供,約1984)
圖2 首見於報紙的卑南遺址報導
(圖片來源:《中央日報》,1980/7/14,第六版)
臺灣的這一場搶救考古,不只使史前卑南文化的風華得以展現在世人面前,當年報章媒體鋪天蓋地的報導引發輿論關注,因而在1982年立法通過臺灣的《文化資產保存法》,並在國內外學界的奔走遊說下誕生國內第一間以考古為主題的國家博物館: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然而,嚴格來說,1980年的事件並不是卑南遺址第一次的搶救考古。事實上,早在35年前,卑南遺址的首次考古發掘,本身便是帶著搶救考古的意義。
1944年底,二戰末期,美國與日本在太平洋戰場上展開激烈攻防。兩位任職於臺北帝國大學的教職員:體質人類學者金關丈夫(Kanaseki Takeo)和民族考古學者國分直一(Kokubu Naoichi),面對升溫的臺灣戰況感到不樂觀。他們不樂觀的不是孰勝孰負,而是美軍對臺灣展開全面的空襲轟炸,恐將永遠破壞人類認識過去文明與史前文化的機會。兩位學者心心繫繫豎立於臺東卑南的巨石遺跡,起因是14年前博物學者鹿野忠雄(Kano Tadao)透過觀察地面現象曾發表推論,認為這些立石是住屋結構的一部分。金關丈夫和國分直一亦持同樣看法,只不過,身為實事求是的考古學家,他們需要考古發掘的出土資料來驗證此觀點。
有感於美軍的攻勢越演越烈,於是在跨年夜那一天,金關丈夫協同助理國分直一,以感染瘧疾、發高燒為由,向帝國大學謊報病假,1兩人從臺北出發,兩日後現身臺東。隔天起,他們在空襲的間歇中進行考古發掘,直到1月13日止;短短10天的發掘作業,有空襲的日子便躲防空洞等待警報結束,無空襲的日子則在警政單位的協助下(金關丈夫、國分直一 1990[1979]:130-132)驅車前往卑南2—他們鎖定國本家三合院(今國本農場)後方(圖3、圖4)作為發掘地點,那裡豎立著一座巨大石柱以及若干石柱殘根;在卑南社(今稱普悠瑪部落)兩名原住民女青年的主要協力下(後來又加派兩名卑南社年輕人參與),兩人執行起考古發掘工作。
圖3 國本家後院可見大型石柱及石柱殘根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國分直一文庫」,1945/1)
圖4 國本家後院可見礫石鋪面及石柱殘根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國分直一文庫」,1945/1)
金關丈夫和國分直一描述(1990 [1979]:154),發掘工作「是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進行的。無庸置疑,這一次的挖掘調查當然不十分順利。」其中,1月9日,在爆炸聲暫停的空擋,他們走出防空洞,回到發掘現場繼續趕工,卻在上午11時左右突然感覺天搖地動,原來步行5分鐘之外在卑南山上的軍事碉堡(圖5)可能被美軍鎖定為攻擊目標,炸彈落在了附近田園。國分直一日後受訪表示:「他們大概以為我們在草叢間執行什麼任務吧,」不排除美軍也可能是鎖定他們倆,誤以為在軍事設備旁這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從事某種軍事行動。感受到強烈的人身威脅,當下國分直一和金關丈夫跳進眼前的石板棺中尋求掩護。國分直一事後回憶那一刻的體感記憶:他的老師由於體型高大因此躲在石板棺內顯得相當侷促勉強(按:史前卑南文化人體型偏小故量身訂製的單人石板棺尺寸亦偏窄小),而落地在不遠處的彈藥散發出濃濃煙硝味,在美軍攻勢暫歇後,他們爬出石板棺去拾起彈匣,濃煙仍不斷冒出……3
圖5 卑南山是普悠瑪部落卑南族人的生活及工作場域,日本時代軍方卻以卑南山為據點設置軍事碉堡和基地。如今南王Puyuma花環實驗小學師生定期上山踏查,延續地方的歷史記憶,也以淺山為場域學習傳統知識。
(圖片來源:左圖林佳靜攝、右圖黃郁倫攝,2022/12/6)
驚心動魄的發掘工作,在午後因天空下起綿綿細雨而暫停,因此國分直一和金關丈夫改前往助手們的部落—卑南社—進行訪談;他們蒐集到當地原住民對於卑南巨石遺跡的口傳故事,也一併書寫在終戰多年後所整理的發掘報告(1990[1979])中。2018年,卑南遺址的日籍駐村藝術家mamoru,沿著發掘報告裡的線索,前往普悠瑪部落向耆老進行訪談,當年還是孩童的耆老Germagalad Ukak Puwakawyan(漢名:陳明男)回憶起戰爭空襲、回憶起彈匣煙硝,湧現的竟是傳統服上的行頭,那些用來點綴裝扮的金屬飾片。耆老說,空襲後他們一群孩子總是跑去撿拾彈匣(圖6),將彈匣清理乾淨後,以高溫熔化,再倒入地上隨手挖出的土模中,待冷卻塑形後,成為美麗飾品。
圖6 日籍藝術家mamoru於卑南遺址公園駐村作品以彈匣為裝置搭配動態影像
(圖片來源:黃郁倫攝,2018/9/28)
1945年卑南遺址的第一次考古發掘在戰火中進行,出於國分直一和金關丈夫對戰爭砲火將造成遺址永遠的破壞、可能終將無法理解某一小部分人類文化的遺憾,與35年後臺東新站興建工程所帶來對卑南遺址的威脅,如出一轍。這場發掘,即便僅為期10天,其本質卻是帶著搶救考古的意義。
附註
[1]安溪遊地(Ankei Yuji)與日本民族學會(後改制為日本文化人類學會)於1990年曾進行國分直一訪談,由劉茂源(Ryu Mogen)進行採訪;轉引自mamoru,WE MELT THEM AND POUR IT ON THE GROUND (edition # 1/5),單頻道錄像,20:29,2020,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藏。
[2]在美軍的攻勢下,若無地方政府支援,金關丈夫和國分直一恐怕難以進行考古研究。國分直一事後受訪時曾表示,「那段日子如果沒有憲兵的授權,要在那樣的轟炸下進行發掘是根本不可能的。」(同註1)然而,他們當時由於謊報病假擅自出發,所以估計不會有校方核發的公文書,兩位學者卻能商請憲兵隊的馬場生知出面,協調地方警政單位一同協助考古研究,除了顯現學者的韌性,也見到戰火下的特別時期,軍警人員支持學術研究的可貴精神。
[3]參考資料同註1。
引用書目
金關丈夫、國分直一
1990[1979]〈台灣東海岸卑南遺跡挖掘報告〉。刊於《臺灣考古誌》。譚繼山譯,頁126-162。臺北:武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