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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客庄與部落之間的人:記一場與「原鄉」毗鄰的客庄展演 時事快遞 56 2023/08

文/梁廷毓

梁廷毓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藝術批判與實踐研究博士班研究生

  

  從北二高速公路駛下新竹關西交流道,便是一座淺山圍繞的山城:關西鎮。穿越市街至臺三線道路的交岔路口後,正式進入竹縣28線道的湖肚庄。此地是一處純樸的客家山村,倚著象棋崙、獅山與眺望崠。這幾座山曾是村落過去的屏障,也是原漢人群的界限。沿著竹縣28線道往山區駛入,不久便會抵達四寮聚落,此地是成立於1880年代「金廣成」墾號的拓墾範圍。昔日伐樟焗腦的人們雲集在此,客籍腦丁搭設草寮、建立腦灶,聘雇隘丁在山邊防守,將樟腦運至桃園龍潭的三坑仔碼頭,再沿大嵙崁溪運至下游的河港市街、甚至出口至國際市場;客家人在此建立的村落,位於四寮溪右岸的河階臺地上,與彩和山群峰相隔一溪;山頭後面就是馬武督泰雅族部落的範圍。隨著製腦業與採礦業的沒落,部分人口逐漸外移,今日此地僅剩幾戶房舍。

  四寮聚落內有一座「金廣成文化館」,也是2023年第二屆「浪漫臺三線藝術季—淺山行路人」的展區之一。走入文化館,幾塊大牆面展示「金廣成」墾號及地方家族於山區開發的歷史;寫下客家先民「不畏艱苦、冒險犯難」;「不惜賭上身家性命」的開拓精神(圖1);條列出當時參與開發的墾首、副墾首、股東和佃人的姓名,以茲紀念。不可否認地,這是地方居民凝聚社區認同時的一段傲人歷史,也反映「客家內山開發史」當中一段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血淚故事。但是,原住民的身影,僅在當時「開山撫番」政策的背景描述中被提及。文化館附近幾座山嶺稜線皆是桃園龍潭和新竹關西行政區的界線;也位於昔時「番界」附近,客家庄和泰雅部落之間僅有一山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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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金廣成文化館內常設展出的「金廣成」開發史簡介
(圖片來源:梁廷毓攝,2023/06/27)

  

  新竹關西一帶原為馬武督社泰雅人的傳統活動領域,今日的關西小鎮作為國家級浪漫臺三線文化廊帶上的鄉鎮,境內的地方文化館、客家文化節、客家桐花季、客庄美食與觀光活動,在近年來越趨興盛。一方面,該地區的客家人從以前必須面對與原住民的土地競奪、衝突,需要隘防組織才能存續的客家山村,在今日被官方政策形塑為「浪漫客家村」的區域形象、人文特質。另一方面,從移墾到定居的過程中,客家聚落、廟宇已然成為沿山地區的「傳統文化景觀」。

  北臺灣淺山地帶的客家庄,在漢人開發史和族群記憶方面,很大程度透過傳統聚落的廟誌、方志和口碑,形塑開山闢林、篳路藍縷的敘事,這類長久以苦痛、艱辛為情感認同的「內山開發史」,將建立家園過程中遭逢的原住民視為「番」,館內展示的《舊時官隘民隘與現新隘民居地名界址圖》(圖2),為描繪當地開發情形的古地圖,除了標示地方客家聚落的「湖肚庄」名稱,山嶺後方的馬武督泰雅部落一帶,仍寫著「番界」與「番社」,再現出一種昔日原漢人群關係彼此對立、相互防範的刻板印象。晚近社區聚落設立的地方文化館,也延續了這類開發史的敘事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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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金廣成文化館常設內的古地圖《舊時官隘民隘與現新隘民居地名界址圖》
(圖片來源:梁廷毓攝,2023/06/27)

  

  此次於金廣成文化館展出的《往返客庄與部落之間的人》,聚焦於歷史上遊走於原漢人群之間擔任中介者的「番割」,及其餘留在今日客家庄內的地方記憶。相對於館內常設展示的《舊時官隘民隘與現新隘民居地名界址圖》在「番界」背後一片空白的描繪方式;此次展覽中展出的長型圖誌,以金廣成文化館所在地為核心,描繪此地過去原漢人群在衝突及對立關係之外,位於原漢界線內/外雙方的人群流動、交易、通婚、合作關係同時並存的時空,並揭示開發史觀底下被隱蔽的人群互動型態(圖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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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往返客庄與部落之間的人》於金廣成文化館內展出之圖誌及影像裝置
(圖片來源:梁廷毓攝,202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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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往返客庄與部落之間的人》於金廣成文化館內展出之圖誌
(圖片來源:梁廷毓攝,2023/06/27)

  

  「番割」是清代時出現於漢人史料中的用語。回顧歷史,過去活動於北臺灣淺山地帶,在史料文獻裡被稱為「番割」的人,由於懂得族語、通過入贅部落或娶原住民女性為妻,或是紋上屬於泰雅的「紋面」,甚至散髮、易服、入境隨俗。時常以身涉險越過隘防界線,往返部落和墾區庄之間進行鹽、鐵器、山產與槍枝交易,具有被原民化、融入部落社會文化的特質。相對於當時被官府賦予合法身分的「通事」;「番割」往往是非法居間於原漢人群之間,私底下仲介雙方各項事務的角色。

  文化館展場內的影像裝置即以「番割」和泰雅女子為主軸,藉由地方原漢家族耆老的口述,串聯起不同角度的史料敘事,和文化館內的文字、物件及空間場域本身產生對話(圖5、6)。例如,「金廣成」墾號開發時的參與者:張秀欽與徐阿連等人,名字皆呈現於文化館常設展出的解說欄,但並沒有說明他們昔日作為「番割」的腳色(懂族語和娶泰雅族女性為妻);反而藉由展場的影像敘事,使這對被隱蔽的家族史被揭開,與文化館展示原來預設的漢人中心視角,形成不同歷史角度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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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以「番割」及泰雅女性為主體之展場影像裝置
(圖片來源:梁廷毓攝,202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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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以「番割」及泰雅女性為主體之展場影像裝置
(圖片來源:梁廷毓攝,2023/06/27)

  

  另一方面,影像內容除了演繹不同語言留下的歷史文本,也邀請地方上泰雅族及客家籍的耆老,講述原客人群互動的過往記憶(例如,「番割」家族的故事),翻轉地方文化館以客家拓墾為中心的開發史敘事;重新描繪客庄與部落之間跨界流動的人群,至今仍流轉未歇的記憶。對於界線的「渡越」,亦包括計畫期間,以聚落內的「番割」與「番通事」家族記憶,透過走讀的形式,使觀眾的身體親臨現場、實地走訪,感受主流漢人開發史敘事底下,鮮為人知的原漢人群跨界往事。我感覺「客家的開發史/原民的反侵略史」是一體兩面、甚至並存於交界地帶的歷史幽靈。而在客庄與部落的邊界地帶之間的展覽,意味著這處歷史展演的現場,從來不是、也不應隸屬於某個單一文化、視角及歷史觀的詮釋。透過這次的展覽,稍稍鬆動的既有的漢人中心史觀,也讓人得以瞥見原漢人群互動的幽微歷史,其餘則有待未來更多跨越部落與客庄之間的持續性對話,方能讓這項課題被持續地開展及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