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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不歡迎觀光客?——COVID-19 疫後都市原住民河岸部落塑造的新社群倫理 本期專題 56 2023/08

文/李慧慧

李慧慧

桃園市原住民族行政局原民福利科科長

  

I. 前言

  

  Erik Cohen延續MacCannel(1976)提出「舞台真實性」(staged authenticity)的研究路徑,指出異族觀光或原住民觀光的互動經驗裡,觀光地往往為了滿足觀光客追求真實性(authenticity)心理的需求,竭盡所能建構觀光客想要的場景,助長了「舞台真實性」愈演愈烈,人為建造非真實生活的觀光場景,即具吸引力的觀光客空間(tourist space)(1996: 33)。觀光過程人為鑄造/設置/整體背景(setting)的真實性,可以是標語、工藝品、語言、服飾,也可以是一種服務態度。當觀光產業遇上原住民,因族群處於邊陲位置,讓一般大眾對處於前現代原始、傳統風格、奇異(exotic)的獨特生活方式,存有好奇想像而成為發展觀光的吸引力(attractiveness)(Cohen 2001: 28)。

  謝世忠指出異族觀光,顧名思義,就是指到一個與己文化、種族、言語、或風俗習慣相異社區或展示定點參觀(1994:6)。充滿著如Urry(1990)所稱的觀光的凝視(tourist gaze),觀光客對於觀光地存有一定的想像與期待,凝視之中存有一種渴望,期望看到奇異、罕見、或早已不存在的現象,受觀看的原住民為了滿足觀光客的奇幻想像,刻意展演實際已不存在的生活樣貌,觀光客所見反成失真狀態的部落真實性。在觀光產業的互動模式中,觀看者的需求影響了被觀看者的真實狀態,造成了被觀看者的改變,原住民如同受制於外力支配的人,受困在柵欄裡任人觀看,這種凝視帶著不對等的權力強加觀光地。為回應與滿足觀光客的需求,當地人配合建構與打造一幕幕幻境,觀光場景如一面鏡子(mirror),不論是否真實,反映觀光客想要脫離真實狀態的幻覺(Daugstad 2008: 405; Maoz 2006: 221-225; Macleod and Carrier 2010: 7)。

  Dennison Nash也指出觀光和權力及文化密切相關,認為權力像是毛細孔(capillary)滲透在觀光過程中(2010: 5-7)。進一步看,D. Maozg則提出了「相互凝視」(mutual gaze),除了觀光客凝視之外,也將「當地人凝視」(local gaze)二者並列,探討權力無所不在,不只在觀光客,當地人目光也會影響觀光客,兩造之間的對望呈現出權力的不對等,中間有難以彌平的差距(2006: 221-239)。原住民與觀光客的相互凝視,長期以來,原住民總是處於弱勢,而觀光客處於強勢,不過,這是不是觀光場域所可能見到的唯一的景象與視角?「操控」既然在觀光場域無所不在,當地族群有無可能展現能動性,進行反操控,扭轉此一情勢?原住民意識興起之後,學者也注意到觀光發展過程中當地人能動角色的重要性,觀光也可能會賦權(empowerment),翻轉當地人弱勢的情勢,當然對另一方也可能出現消權(disempowerment)(Cole 2007: 944; Macleod and Carrier 2010: 7)。

  在新冠病毒(COVID-19)疫情趨緩之後,觀光業快速興盛,期能提振地方經濟,然而觀光業是否僅僅基於商業和利益為導向,除了經濟利益之外,是否還存在其他方面的考慮?本文以桃園市大漢溪畔的撒烏瓦知部落阿美族人,發展觀光作為續住河岸的生存策略時,面對非觀光及觀光情境下,尤在2019年COVID-19爆發之後,本文欲探究部落回應觀光的態度有什麼樣的轉變,如何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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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撒烏瓦知部落位置圖及入口意象照片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3/6/29)

  

II. 誕生都市河岸的「達魯岸」

  

  臺灣經濟發展的年代,部分來自臺灣東部的阿美族,輾轉遷徙,移動的腳步最後停留在桃園市大漢溪畔。桃園市相較於臺灣其他城市而言,是一個以工業聞名的城市,有國際機場,又臨近臺北大都會區、新竹工業園區,高速公路穿越市區,交通便利暢達,但桃園也多山、臨海,山上有石門水庫,海濱有觀音及新屋自然生態保護區,以農業、工業、都市、山林交織成一首現代城市進行曲。根據官方資料顯示,桃園市原住民設籍人數自2023年4月起即已超過8萬人,1僅次於花蓮縣,是全國六都原住民人口最多的城市,其中阿美族人超過該市原住民人口的一半。

  花蓮、臺東沒有大規模發展工業,致沒有太多工作機會,阿美族人約莫在1960年代,政府為要建設臺灣,需要大量基層勞工,因而自花蓮和臺東離鄉背井,陸續個別地或舉家移居臺灣北部或西部,稱之為「都市原住民」(I tukayai a Yincumin2(犁百.辛系.拉拉庫斯 2016:143-146)。有些住在城市中的公寓或大樓,也有不少分佈在都市邊緣地帶,落足在與原鄉地景相似的環境,如河岸或山邊,群聚成一個個部落社群(community)。在淡水河三大支系的基隆河、新店溪及大漢溪,河床旁就常見有阿美族人所打造的家園(楊士範 2006:61)。Herbert Gans的研究曾指出,都市係一群群不同性質的小團體組合而成,如親戚、種族、鄰坊、職業等,由這些小團體的社會生活併湊而成(mosaic of social worlds)(1975: 189-206)。

  位在桃園市近郊大溪區3大漢溪畔,最初選擇入住河岸,有因買不起房子,也有住不慣公寓或大樓遷來此處,從散居到結集成一個部落經歷由隱而顯的發展過程(李慧慧 2010:95-118)。他們之所以選擇入住大漢溪下游流域,主要看中它的自然環境,以及地理位置上特有的管理模糊性,因而選擇當時雜草叢生、荒蕪、沒有都市鄰居的河岸三不管地帶。他們並未多思考入住究竟合法或不合法,只是為了生活,想要有一個暫時棲身之處方。一開始,先是到溪畔複製原鄉的採集(maomah4、農耕、捕魚方式,也把原鄉的植物帶到大溪河畔種植,例如樹豆、輪胎苦瓜等,經過一段時間確認無主的土地;其次,再以最簡單及便宜的建材如鐵皮,建造可以遮蔽風雨、外觀簡陋的農寮,個別、零星地散佈在河岸田園,阿美族人稱其為「達魯岸」(taluan)。相似的入住模式,我們也可在其他都市邊緣的山區案例中看到,如Jerome Crowder曾指出一群從Boliweya山區叫做Iemara的移民,移到labats的都市邊區,這裡不算郊區,是一片荒山,他們慢慢開墾落戶,以最好的(make the best)方式,利用當地可利用的物資、人群網絡及邊緣可能存活的生活型態,並以最低成本的方式,找到生存下來的空間,還與自己的原鄉保持很好的關係,他們和城市的互動,展現能動性,融合舊有和創新的生活方式(2003: 263-287)。

  這些散居的「達魯岸」,不是直接從離開花東原鄉後就一次到位完成的,而是途中經過許多不同的暫棲,如基隆、從汐止、板橋、樹林、新竹或其他縣市,輾轉遷移,最後才來到此地。從國家管理者的角度看,阿美族人佔用河川地的行為顯係侵佔公有土地,但從阿美族的觀點,並不從法律角度衡量入住行為,而是對土地的使用有著根植於傳統文化而來的不同理解,不是都市人習以為常的土地所有權概念。入住之後與溪畔土地產生緊密互動與依賴,日久也有了難以割捨的情感與記憶,自然而然地他鄉變成了故鄉,這些對土地情感的訴求也在後續的抗爭運動中可看到。

  散處農寮隱身河岸之時,已有許淑真及盧建銘二位學者進入河岸研究其所種植的植物及農作。他們在大溪河岸進行植物生態的田調、文化採集、紀錄,並策劃一連串相關研究的展覽,曾於2008年11月,在墨爾本皇家植物園,舉辦《植物新樂園"New plant fun garden"—澳洲墨爾本市》」展覽,展出《島內移民:達魯岸部落的河岸菜園植物》,以建造領地之屋概念的生態藝術作品,展示大溪河濱阿美族人實踐其生態知識。

  

III. 迫拆後建置的部落

  

  2008年,桃園市政府為提供都市人休閒觀光與運動的場所,計畫興建標榜為進步城市指標應有的現代觀光休閒設施—自行車道,亦即「大溪武嶺橋三鶯橋自行車串聯計畫工程」環河自行車道的鋪設。阿美族人的田園及達魯岸就正好位於自行車步道的路線附近,阻礙自行車道建設,由於農寮是佔據河濱土地的違建,且有礙河岸觀瞻與環境美觀,難與現代城市及自行車道共存。Mattias Qvistrom曾指出都市計畫的慣性思維,亦即,總是用「秩序」的概念來看土地,不符這秩序即為負面無用之地(out of place),且他認為地景有雙面性,城郊的荒地也可能是創造地的溫床(cradle of creation)(2013: 269-282)。

  近年來,隨著都市發展,都會觀光觸角不斷向城市外緣延伸,河濱新生階地的觀光開發便成為關注的空間,但都市規劃卻也總是忽略都市原住民已在河濱生活多年的事實(盧建銘等 2010:28)。為了興建自行車道,政府搬出《水利法》,於2008年12月張貼拆遷公告,隨即於2009年2月份以公權力強制拆除河岸上的「達魯岸」,這群都市阿美族人立即面臨失去棲身場所的困境,立即引起社會各界關切,短短時間內,人民火大行動聯盟、苦勞網、野草莓、荒野協會、媒體記者、大學師生及導演等,紛紛主動前來表達關切,認為政府不應該剝奪阿美族人在河岸生活的權力,並指導阿美族人不應默默承受,要團結捍衛家園,呼籲政府重視原住民居住權,建議先為自己的部落命名,因此以意為「河濱」的阿美語「Sa’owac」(撒烏瓦知)正式作為部落(Niyaro’)對外集體的稱名,遴選部落頭目,族人一致推舉牧師「張進財」擔任第一屆頭目,做為部落與外界溝通的橋樑,帶領族人彰顯部落主體性,並成立「撒烏瓦知自救會」。由於支持者不少有過社會運動經驗,成為一股反操控的力量,帶著阿美族人走上街頭,對外爭取共居河岸之生存權益。

  捍衛家園的過程中,因為這群部落年邁的阿美族人不知如何向政府陳訴,遂接受外界指導。2009年2月3日,拆除期限一到,次日(2月4日)他們便在三鶯自救會及社會團體聲援下,以「集體落髮」行動,運用身體(body)做為抗爭的媒介,用現代都會的語言跟社會對話,赴桃園縣政府廣場抗議,以「停止迫遷、捍衛部落、就地居住」的訴求,簽署「連署名單」,表達就地重建家園、繼續居住、種菜養雞、耕種水稻的決心,呼籲桃園縣政府停止所有迫遷行為,並展現他們集體捍衛部落的決心。「身體」不再只是勞動生產的工具、不再只是行走坐臥的載體,同時是表達一種意識、一種精神、一種情緒、乃至一個族群概念的符號,抗爭行動也是一種社會實踐(social practice)。接著他們於2009年2月19日赴行政院前二度落髮,請求政府不要拆毀他們的家,當時由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副主委及桃園縣政府原住民行政處處長出面協調,允諾寬限一個星期。未料,2009年2月20日一早,桃園縣政府官員、警察及拆除大隊,仍帶著怪手拆除。阿美族人最終不敵強大公權力,幾十年居住的家園被夷為平地。

  家園被怪手鏟平,失去家園的阿美族人,不願接受政府安置於大溪文化會館,而是回到被怪手拆毀,如同廢墟的自行車道上方搭建帳篷。當時正值寒冬交迫之際,阿美族人忍著凜冽的寒冬,烤火取暖,以帳篷為家,過著互助分工、採集野菜、輪值烹煮、分享共食的生活。第三次落髮抗爭是在2009年3月11日下午,除了有河岸其他的崁津部落和三鶯部落的阿美族人,還有知名導演侯孝賢一起到國民黨中央黨部前,提出抗議,並與警方發生對峙、肢體推擠等衝突,最後由桃園縣政府原住民行政處處長出面溝通。

  經過媒體報導,在很短的時間,更多的支持者加入聲援的行列,和主流社會溝通。支持者指出原住民以其生態使用土地,守護河岸土地,多元社會應該保護與尊重都市原住民。支持者聲稱都市原住民,面對廣大主流社會是如此無助與微弱,政府應該停止對他們在河岸生存的迫害,對於原住民使用土地的權益應公平對待,主流社會應該珍惜阿美族的文化價值。抵抗運動終至成功,阿美族人從社會獲得很大的動力,政府妥協讓他們繼續住在河岸,但要建造可與自行車道共存的部落景觀。經由社會運動,阿美族被賦權,從抵抗政府過程中,得到社會的尊重與公平對待。更進一步來看,主流社會支持他們續住河岸,而不在意對土地使用合法與否,係與臺灣社會具有對弱勢的同情。另外,運動所以成功也是因為他們在這二、三十年來的生活實踐,營造了聯結內部族人共識、串聯外部社會運動過程所堆積出來的。

  2009年4月間,張頭目宣布現地重建,頭目與族人共商決定,要在部落迫拆滿4個月前,也就是在6月20日前完工。頭目先是邀請在對外抗爭過程中的外部支持者,一同參與部落會議,並建議為了讓重建的家屋與現代化的自行車道共生在河濱地區,不再被冠以妨礙觀瞻,故決定家屋的外觀、門面的設計與大小等要有一致性的設計與規劃,但對於內部的裝修與陳設即未予規範。房子重建形式有了共識後,部落族人召喚兒女,假日放下手邊工作,全心協助長輩,投入建屋工作。

  在頭目領導之下產生了共識,並開始著手重建家園,讓原本畏懼、不安的心情,有了外界聲援與支持,轉成一股信心與力量。家屋重建初期,經由外界與族人討論,決定13戶房子及聚會所(adawang),排列整齊排列成三排,再以族人「上、中、下」部落的思維建造。另也開始積極尋求外界的支援,不只是心裡的支持,更有以實際行動資助建材,大學生主動協助從河邊取石、堆石與填土,當然更重要的是族人靠著雙手,以長輩傳承的築屋知識,在自行車道上方打造家屋,運用傳統共享精神,並以基督宗教信仰的力量內聚族人,促成內部的團結。正當苦思家屋外觀建造樣式時,從事於板模、磁磚臨時工的部落青年會長,熟悉如何購得經濟實惠的建材,外觀仿照日式和房,頭目與族人也給予肯定。房屋的屋頂,原規劃以搭建農寮所用的黑色帆布,但年輕人認為鐵皮搭建的屋頂較為耐用,於是去幾間回收場收購廢棄的鐵皮,節省建屋經費,長短不一的鐵皮屋頂也成建築外觀的特色,後來全部漆成紅色,成為部落的特色,於2009年6月20日舉行部落重建落成同歡活動(Ka Lipaha Kan Ta Mapulong)。

  

IV. 打造觀光景點

  

  文化深根河岸部落,打造為一個休閒區內兼具多元功能的景點,獲得阿美族人的認可。因此,在重建之後,阿美族人先以打造撒烏瓦知部落的認同,以「文化」做為建置都會區河岸部落與城市對話重要的元素,也是打造新的休閒景點上重要的吸引力,以阿美族文化為基底並結合觀光,是經由凝聚共識的一種生存策略。Evelyn Peters研究顯示,原住民可以很自在生活在都市,其傳統價值使人可以繼續生存於都市,文化可以治療都市原民社區,提出改變城市(changing cities)為友善環境,都市的改變不是來自都市,而是移民自發營造,是來自於移民的能動性(agency),進而改變了城市(1996: 205-333)。

  撒烏瓦知是個迷妳的部落,由原來散處河岸的13戶農寮,約莫30人左右,在自行車道上方的高臺階地,採取很不一樣的途徑,強調運用傳統知識與技能,族人仔細且有秩序的集中建造家屋、聚會所及教會,讓這裡看起來不再如大社會認為的貧民區的凌亂及骯髒,而展現原住民藝術氣息。部落週邊也種植檳榔及麵包樹,以示文化及家園在此深根的決心,聚會所內展示過去農寮、菜園、聚會、樂舞同歡、拆遷抗爭到整建家屋的歷程,並由族人自己述說遷移歷程,做為觀光的吸引力。部落有了名字之後,將阿美族人聚集,展現團結的氛圍和強大的自信,以應對來自政府的壓力。

  在2020年COVID-19疫情爆發之前,自行車道已建置完成,阿美族人和許多支持者為減緩政府對部落的壓力,採取發展文化觀光為生存策略。謝世忠(2011)在河岸農寮甫遭拆除時,即前往關心並寫就〈從漂泊水岸到親水經典部落〉一文,刊載於2009年3月14日《自由時報》,他建議政府在提出規劃都會休閒時,宜先將幾個部落,避開行水區,移至較高階臺地,提出兼具生態文化歷史教育功能的「親水經典部落」。這樣的想法在桃園縣政府於2013年打造大溪河岸部落及周邊成為「原住民文化園區」的委託規劃案時,將此建議納入,而後亦以「福利文化學園計畫」向財政部國有財產局撥用該部落土地,期能將此打造具有觀光魅力的景點,都市突顯出阿美族特有的文化及生活方式。

  打造部落成為一處觀光景點,周邊環境美化,才能留給自行車友及觀光客美好的印象。因此,一開始部落定有公約,規定每週六為勞動日,各戶皆需派員參加,如未派員參與,缺席一次即需繳交1,000元的罰金,罰金由頭目或會計收取,用以強化成員橫向團結,並聽從頭目領導,日久環境維護成為日常,不再刻意安排週六共同美化環境,而這公約亦內化到居民日常。屬於重要公共區域的「聚會所」,做為招待客人的地方,以象徵阿美族精神的圖案,提昇整個部落的美感與特色,迎合觀光客目光。讓原本靜謐的河岸,因顯見阿美族的文化意象,豐富了河岸的多元內涵,促成了都市中異族觀光景點。

  部落是三排井然有序的木造紅鐵皮屋的房子,入口有著一大片茵草綠地的廣場,聚會所是部落的大客廳,主要的功能作為召開會議、招待朋友、提供自行車族休憩、族人聚集聊天、相片展示、歌唱聊天的場所,富具娛樂、教育、政治、交流、展示等多種功能,例如牆上掛著部落拆前的老舊照片,以及拆後露宿帳篷、一連串抗爭衝撞的照片,細細訴說著撒烏瓦知部落建置與重建的歷史。週邊的田園景象,更是一大特色,打造如原鄉的地景,彰顯與都會區的「異」,而這樣的異文化,吸引都市人目光中。除了學院學生被這特殊的地景所吸引,前來學習阿美族的生態與文化知識,還有不少路過河岸的自行車族,騎經部落很容易發現與都市景觀及河岸生態截然不同的特色環境,有其特異的吸引力。

  為打造部落成為一個深具阿美族文化特色園區,呈顯在都市的特殊性及價值,常續性地保有阿美族人日常生活的邏輯與文化方式,繼續在河岸地區過著採集野菜、種植蔬果、捕捉魚蝦、遴選頭目、組成年齡組織、通行母語、辦理豐年祭、傳承木工技術等,並保有傳統採集及分享的精神。阿美族人把家鄉的植物輪胎苦瓜(tayalin)、樹豆(fataan)、樹薯、楊桃豆等成功的種植在河岸,在都市邊緣營造類似臺灣東部家鄉的地景與文化空間,形成一個特殊的文化生活與空間景觀,並在都市人文環境中,發展出截然不同的人文與自然的新關係。

  部落婦女的農事知能,扮演著食物處理、保存和加工的決定性角色,在烹飪上更是家庭和部落成員食品安全與族人健康的保衛者,成為部落農業技術和教育的文化攜帶者,並穩固的架在部落傳統慣習和儀式文化上,以及在自給自足後溢流出的經濟活動裡(許淑真等 2011),成為一處有生態的、歷史的、文化的、教育的、觀光的河岸部落,鄰近高中、大學會將部落做為食農教育實踐的場域。

  2010年是部落重建一週年,對於是否辦理具象徵撒烏瓦知部落重生意義的「重建一週年感恩暨豐年祭大會」,部落會議曾有過熱烈的討論,有人認為只要有個安身之處即可,不一定要辦理;也有不少人贊同辦理豐年節慶活動,正式對外宣稱,讓外界知道都市中有阿美族部落,這是阿美族人安身立命的家。在凝聚多數族人共識下,阿美族人決定不再如過去20-30年,靜默河岸,而是主動出擊,讓外界看到他們的存在,自此開始年年辦理,但因2020年受到COVID-19新冠病毒影響,停辦3年。

  政府也因撒烏瓦知部落在獲得各方支持,成功打造成一處具有特色的觀光景點,歡迎觀光的凝視,使得政策轉變支持與自行車道共存河岸,為保障居民生活基本權益,在2012年11月30日完成通電,也在2015年2月9日正式取得戶政門牌號碼,接續於2016年8月完成開挖水井並加裝自來水過濾系統,目前也積極爭取設置自來水,期提供安全飲用水,逐漸成為一個宜居生活之地。

  

V. 疫情前後對觀光由熱轉冷的改變

  

  阿美族人在緊臨河川之公有土地重建部落,為能續住河岸,以發展觀光做為生存策略。在疫情前即積極打造觀光地引來遊客,期能對居住於此地的正當性注入更多力量,更多的曝光可以得到更多的接納,更多與社會的互動也會得到更多的理解,而更多的理解自會獲得更多的支持,歡迎觀光的凝視,即是撒烏瓦知部落的生存策略,因此對外地人或觀光客,採取開放的態度。

  2019年疫情爆發前,經常造訪撒烏瓦知部落的外地人,大致分成觀光客及支持者等二類。觀光客最常見的是到河岸散步的訪客、路經的自行車族及以學習為目的青年學子等,部落外觀及周邊環境,以及居民小聚路邊或樹下的談笑聲,讓外人感覺特別的「異」,在好奇心的趨動下,常會駐足與阿美族人閒話家常。筆者曾多次親眼見到外地人造訪時,正忙於整理韭菜的阿美族人,5親切主動招呼陌生訪客,並邀請入座,愉快互動,開心解說,讓訪客備感溫馨。

  另有一群外地凝視者是「支持者」,他們長期與部落建立合作伙伴關係,也常透過網路及學術場域發表文章或演講,並邀請部落族人列為共同講者或發表人,共同向外界發聲,也有在部落辦理研討會或活動,藉此引起外界關心。6其中,最常進出部落的是中原大學設計學院原住民專班的師生,自2013年招生之後,即將教室延伸至撒烏瓦知部落,成為他們學習原住民文化的重要場域,經常參與部落活動,因而被族人視為部落的孩子(wawa),也按學校年級高低成為部落年齡組織的一員,參與部落公共事務及年度重要的豐年祭儀。

  筆者認為支持者也算觀光客(tourist),但不同於一般觀光客只是觀看的凝視(tourist gaze),他們還積極參與其中、學習其文化。例如來自學院、關心部落發展的師生,在部落的豐年祭中,一同融入祭儀活動,部落出力與指導,學生帶著學院的意識型態進入部落,這種來自學院的觀看(gaze)是有其影響力,但又不是過去滿足對異文化好奇具商業觀光較負面的tourist gaze,而是劃設了一條學院認為有利於原住民的道路,要部落依照某種完美的原型(prototype)去塑造自我與社會互動。對於這樣的gaze,筆者認為這雖不完全是觀光範疇的現象,但確實存在於觀光場域。疫情之前,阿美族人歡迎來自各地的訪客,一起見證他們從原鄉移居都市,在都市重建新部落的歷程。在文化觀光發展過程中,保有族群認同及維持傳統生活方式,成為臺灣當代都市的一員,翻轉外來移民弱勢處境(李慧慧 2018:282-283)。

  2020年對全球而言無疑是大動盪的一年,COVID-19蔓延全球,不只造成一億多人感染,也奪走二百多萬人的性命。為了防疫,多數國家採取封城鎖國的做法,使得全球經濟大幅萎縮(張建一 2021:4)。2021年疫情肆虐全球,5月全臺進入三級警戒的防疫政策,7保持社交距離、外出全程戴口罩、活動受限及邊境管制、檢疫、接觸者疫調、隔離、自主居家健康管理等,堅守社區防線,力行「防疫新生活運動」,改變了國人的生活方式。部落族人為了自身安全及健康照護,過去常不定點、不拘形式,在庭院前或樹下坐著小板凳或席地的群聚,因疫情緊張,少見以往自在愉快的談笑聲,也因部落以老人居多,封閉在家,不敢出門,深怕染疫風險,危及生命及健康。2021年7月疫情微解封,防疫政策自三級降為二級,為國人健康邊境仍採嚴格政策,但為了復振經濟,以政策方式鼓勵國內旅遊,出現報復性旅遊之勢,但當時撒烏瓦知部落族人,仍是相當緊張與提防,並不希望外人進入部落。

  2022年初國內疫情穩健可控,走向經濟防疫的新模式,陸續進行滾動式的修正。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遂決定自2022年3月1日起,取消警戒,分級不再適用。考量國內疫情趨緩,為兼顧防疫、經濟及社會運作,維持國內防疫量能與有效控管風險,自2022年7月19日起,適度放寬戴口罩等防疫措施,以及2022年10月13日國境開放,入境取消居隔政策,期使國人恢復正常生活。因而,疫情威脅減緩時,政府與民間的活動逐漸展開,撒烏瓦知部落也逐步開放外人參訪。筆者觀察部落後疫情,自2022年8月之後的觀光活動,部落回應觀光客有二種不同態度,一是熱情歡迎(hospitable),二是漫不經心(avoidant)。

  族人以熱情態度歡迎觀光客,主要是對部落遷移及阿美族文化具高度興趣的觀光客。例如,部落族人有擔任族語老師,即透過「桃園市撒烏瓦知發展協會」爭取文化部原住民村落文化發展計畫補助經費,於2022年8起辦理一系列的編織課程,接續於2022年10月又啟動系列農作知識及食農課程,參與的學員有部落內的族人,以及部落外遠自臺中及新北的食農課程老師、對原民農作文化有興趣的漢人,學員最長有80歲,最小的是在地高中同學,教學相長,學員學習動機非常強,課程一系列長期課程,而非短暫駐足8

  另有一例,是原住民族委員會透過桃園市政府,於2022年12月14日,安排來自加拿大和紐西蘭的國際原住民來訪,讓國外的原住民族了解臺灣原住民自原鄉遷移都市的歷史,以及打造部落及文化深根都市的過程。部落頭目和阿美族族人,以傳統歌謠及溫馨的掌聲,還有族人以即興的薩克斯風表演,熱烈歡迎漂洋過海的國外原住民朋友,並解說牆面吊掛的繪圖展示的遷移圖,敘說著族人如何帶著家鄉植物一起移動的故事,來自紐西蘭的外賓深有同感,感動地表示他們也有以同樣的繪圖方式表達遷徙路徑,來訪的國外朋友也準備禮物送給部落族人,原本預計2小時的參訪活動,因彼此分享著相似的故事,以及惺惺相惜的心情,又多停留1個多小時,直到傍晚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2023年COVID-19流感化,人們生活逐漸恢復以往。今年的豐年祭及感恩活動,在族人及各方友人的期待下,於2023年7月1日恢復舉行,且為2023年桃園市第一個辦理社區型豐年祭的都市聚落,這與中原大學原住民專班同學有關,豐年祭活動儘早結束,學生即可開始規劃暑期生活。一個只有13戶的迷妳經典河岸部落,辦理豐年祭時,廣場及周邊空地擠滿人群,熱鬧非凡,數百人參與。部落外的人,參與踴躍,中原大學同學是活動的主角,多日在部落整備,更多來自10幾年前農寮遭拆來自學院長期陪伴族人的師生、以部落做為實踐社會責任場域的學校、都市中長期關心他們的朋友,因疫情致使豐年祭停辦很久,一直聽到「好久不見」,並看到已自中原大學畢業的同學,許久未到部落,有些人事已非,難過的當場掉淚。他/她們都是部落的支持者,也可說已自詡是部落一員,回來猶如回娘家。司儀在邀請來賓致詞時,不時感謝他們一路的支持與陪伴,才能讓族人在此安居。當然,另外有很多政治人物、路過的自行車族,還有一些對原住民文化有興趣的觀光客,駐足欣賞都會區車道上難見的文化活動。

  2023年第十五屆豐年祭及感恩大會邀請卡上寫著:「撒烏瓦知豐年祭強化部落族人團結,自立自強的共識,體認母體文化,並以務實的態度面對現代潮流,秉持敬老尊賢的傳統美德,用責任及使命保存並發揚文化,以鼓舞的心與神聖的態度,迎接一年一度的豐年祭。」年度部落最重要的活動,當屬豐年祭,用人團結族人,傳承文化,更重要的是,藉由活動把部落族人與支持人相連一起,彼此情感得以緊密護住,從每次的豐年祭的參與,可以看到支持者,一路相伴至今,沒有離開。因部落並非位於交通便利之處,筆者獲知不少來訪的朋友是轉乘公車,再從最近的公車站牌步行約20分鐘抵達,充分感受那份「非到不可」的心意。

  族人會以熱情的態度回應外地人,依筆者所見之共通特點,即部落內的課程或參訪活動,均是事前徵得部落族人同意並妥善安排、來訪者均是對阿美族遷移故事及文化有興趣者、停留時間至少半日或更長時間,而不是路過或蜻蜓點水的方式。以上特點,彰顯出觀光客及在地族人,彼此之間是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相互支持,成為部落存續的重要力量。

  然而疫情之後,顯現並非所有的觀光活動,一如過往來者不拒。筆者觀察到,族人回應觀光,或有漫不經心或迴避,這樣截然不同的態度。過去面對路過的自行車族好奇駐足時,族人主動關心,但在經歷疫情之後,為了減少與陌生人的接觸,有些採以冷漠方式迴避,也有族人說,路過的遊客因不熟悉阿美族部落或問話方式讓人不受尊重,例如:你們住這裡?怎麼會來這裡住?這裡有廁所可借用?對於此類的詢問,族人心生反感,因而對這類訪客選擇漫不經心的態度,儘可能迴避。

  2022年下半年,疫情緩解,生活解封,鑑於過去二年因疫情引發的經濟衰退,政府期望透過觀光活動,活絡地方經濟。以桃園市政府文化局辦理「2022桃園地景藝術節」為例,該活動係以「川行脈動」為主題,自9月8日至9月25日為期18天,在桃園市大溪區展開,展區橫跨大漢溪兩岸,包括:大溪河濱公園、中庄調整池、大嵙崁親水園區、月眉人工濕地與山豬湖生態親水公園共5大展區,邀請國內外28位藝術家,創作30件裝置藝術作品。其中一件展品為「來時路」,係由來自花蓮縣的阿美族藝術家撒部.噶照,以阿美族傳統魚笙為造型發想,象徵撒烏瓦知部落傍水而居的遷徙過程,一段接著一段的連接意象,象徵輾轉遷移的路程。製作產展品過程,曾邀請撒烏瓦知部落頭目、族人共同參與,企圖藉由展示部落自力造屋的歷程、遷徙沿革,呈現從花蓮到桃園大溪安家立命,歷經拆遷危機,經過族人的共同努力,跟外界的溝通爭取,才有今時今日被重視的部落主體性(沈佩臻 2022)。

  此件展品係以撒烏瓦知部落的故事為發想,原本欲將展品設置在部落內,但族人最終並未同意,主要是地景藝術節參與的觀光客是不特定對象的一般大眾,且有為期18天的展期,考量部落及族人在疫後的感染風險,遂未配合本次活動將部落廣場開放成為展場,因而最後展品改成置放在離部落步行約3分鐘,即可到達的河濱公園裡。在經過18天的展期結束後,展品續置公園約2個月才拆除,這段期間,即使距離如此接近,但撒烏瓦知部落族人並未前往觀賞。筆者認為,這是觀光活動中,部落原住民通常扮演被觀看的一方,突然要從被觀看者轉變為觀看者,去看複製或再製他們自己熟悉故事的裝置藝術或人造景點,對他們而言,欠缺吸引力,反而他們會比較滿足於觀看真實生活中的自己,而不是模仿他們的複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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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米篩編織課程電子宣傳資料
(圖片來源:李美麗提供,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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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米篩編織課之成品
(圖片來源:李美麗提供,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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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廚藝課程電子宣傳資料
(圖片來源:李美麗提供,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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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廚藝課程成果
(圖片來源:李美麗提供,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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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廚藝課程成果
(圖片來源:李美麗提供,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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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王頭目歡迎來自國際的訪客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2/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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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部落族人演奏薩克斯風歡迎外賓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2/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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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疫情後部落恢復辦理豐年祭,頭目站上瞭望臺祈福,參與踴躍。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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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2023年辦理第十五屆豐年祭及感恩節活動邀請卡
(圖片來源:撒烏瓦知部落王金木頭目提供,202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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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活動未開始即有自行車族好奇的駐足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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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 中原大學學生「拉新角」是重要的年齡組織的一員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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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 平日自行車族路過之情形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18/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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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 2023年桃園市地景藝術節以撒烏瓦知部落遷徙故事為創作來源的展品—「來時路」
(圖片來源:桃園市政府文化局提供,2022/4/6)

  

VI. 塑造中的社群倫理

  

  部落建置之始原本即是一個阿美族人的生活區。在經歷了迫拆及抗爭的過程,最終雖能於公有土地上,以傳統自力造屋方式在河岸重建家園,但其家園畢竟並非在自有土地上合法搭建,因此族人對於能否續住河岸是有擔憂,團結合作彼此有共識需訂定自律生活規範,相互遵守。筆者以自我管理經營的「生活文化村」稱之。也就是說,撒烏瓦知部落一個有族群文化特色的族人自我管理、共同生活的場域或社區。重點即是,部落重建是為了生活,為了共生、共存、共好,內部凝聚集體意識,形成一種不成文共識,內化為彼此有默契遵守的生活公約。

  公約內化在族人日常生活,大家也在頭目向心領導之下相互督促。但為了安身立命,僅靠內化的生活公約,顯然不足,因而部落在重建過程中,在各方支持下,生活區要與大都會的自行車道與休閒區共存,發展文化觀光做為生存策略,打造成為異族觀光景點,以文化作為一種訴求,期能成為都市亮點,進而尋求廣大支持者認同,讓族人長居於此的正當性。

  新冠疫情之前,部落建置近十年,已有相當多來自社運、學院、觀光客的支持,政府的態度也由先前的取締迫遷轉而成為輔導族人落地安居,開始挹注經費改善部落週邊的公共區域及排水設施,也在每年豐年祭給予經費的支持。撒烏瓦知部落雖是桃園市都會區最迷妳的原住民聚落,僅有13戶,但因部落建置的特殊歷程,吸引了各方支持者,以致部落人數雖少,但辦理豐年祭的景況,卻是相當熱鬧,外來參與者相當踴躍,他們透過活動的參與,表達對部落的支持。

  2020年新冠疫情COVID-19大爆發,人心惶惶,為了避免群聚感染,社區防疫全面升級。新聞媒體報導非常多原住民地區,自主採取比政府防疫政更嚴格的措施,例如在部落入口加派人力,嚴格執行量測體溫,防範疫情進入部落。臺灣疫情大致分成三階段,第一階段是疫情嚴竣期,全國進入三級警戒,都市中的撒烏瓦知部落畢竟是生活區,也未將部落空間開放給外人;第二階段為疫情趨緩期,各戶之間仍減少互動,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以降低染疫風險。此時,由於國境居隔政策,國外旅遊仍受相當限制,而鼓勵國內旅遊,遂出現國內的報復性旅遊。然而,阿美族人對觀光仍然保持警惕,並未隨政府步調熱烈歡迎外來觀光客,部落沈寂了一段時日。第三階段是後疫情時代,逐步開啟部落空間,但對於觀光客或參訪者,則有熱情積極與漫不經心等二種回應的態度。

  何以在後疫情時代(post pandemic era),撒烏瓦知部落回應觀光觀光客或參訪者的態度,呈現兩種反差現象?筆者試著從「倫理」(ethics)的視角予以分析,如同Sugden(1989)指出倫理是人類社會的一種自發性秩序(sportaneous order),主張倫理規則和規範通過人們的互動自然形成,無需明確的立法或權威執行。筆者認為撒烏瓦知部落社群倫理(community ethics)的塑造,要從部落建置後發展文化觀光的脈絡及新冠疫情經驗來看,隨著時間的推移,藉由在地族人與非在地人的互動與協調過程中,自然產生倫理規則和標準(Sugden 1989; Colema 1990)。原本即屬文化生活村的部落,面對觀光產生自發性秩序,進而建立人與人之間互動的義務及期待關係,約束人與人的行為,內化為一種生活規範,而因回應觀光產生反差的態度。

  為了防控疫情,在政府法律規定下的防疫政策之外,族人為了保衛自身健康,社群內部自發性形成一種身處疫情時期的倫理(ethics),規範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相互關係,彼此之間相互遵守,做為社區或部落的安全指引,疫情期間的倫理管理與規範,普見於各個社區,而原住民地區更加明顯。從撒烏瓦知部落的觀察,面對疫情形成了一個部落社群倫理,用以與在地都市的居民對話,這個社群倫理的形成,與COVID-19的經驗有關聯。疫情緩解之後,人們的生活,從防疫轉回正常生活。部落族人經歷一段高規格的社區防疫措施,社區防禦意識因疫情期間強化,在後疫情時期,並未隨著解封而完全褪去,面對觀光活動或外人進入參訪,疫情期間塑造的社群倫理,仍在後疫情時代,發揮一定的規範與指引作用。

  也就是說,人與人、人與社群,彼此係建立在互信、互惠的基礎,前述疫情之後,族人會對參訪回以熱情的態度,即是因為彼此間基於相互尊重,來訪者是經由安排或邀請,對部落處境及阿美族文化來訪之前,即有基本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在相互尊重與信任基礎,部落族人期待來訪者的互惠,而此互惠即是對部落存續,能成為支持的力量。但是,受到疫情期間的影響,疫後族人對於觀光客或參訪者的接納程度與疫情前不同,他們會比較謹慎與有所警惕,採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做法,儘可能減少不必要的接觸。這種新社區倫理的塑造,是基於社區安全所形成的共識,對觀光客或參訪者有部落自主的選擇,並不是對每個參訪者都表歡迎,這個後疫情時期逐漸形成的原住民社群倫理,係與COVID-19的經驗有密切關聯關。

  然而,這樣的倫理會不會消失?能維持多久?筆者認為,即使疫後時間拉長,這個倫理有可能鬆動或完全解除,但在族人經歷過疫情威脅與風險之後,一旦日後再有類似嚴重疫情出現時,集體自我保護的安全意識,也會再度被喚起、強調與執行,這樣的倫理將會持續潛存在部落觀光及參訪活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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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5 後疫情時代塑造原住民社群倫理示意圖
(圖片來源:李慧慧整理繪製)

  

VII. 結論

  

  撒烏瓦知部落在2009年完成重建後,自我角色設定與運作方式近似一個「文化生活區」。但,因部落的土地非自有,且亦非以合法方式搭建家屋,族人總是忐忑不安,擔憂過去河岸農寮遭拆事件重演,因而為爭取續住河岸的權益,在支持者指導下,開放部落空間,以發展文化觀光做為生存策略,尋求主流社會大眾及政府的支持。

  在2019年COVID-19疫情爆發之前,撒烏瓦知部落將自己打造成觀光景點,提供了異族文化的觀光凝視,相對於過去扭曲部落傳統文化,以及真實性的資本主義消費式的負面觀光凝視,由被動轉為主動,化弱勢為對等。都市中的阿美族撒烏瓦知部落,巧妙地透過觀光迎來更多對他們續住河岸的善意凝視。這是撒烏瓦知部落設計與邀請來的觀光,設計、佈置好了的舞台,就等觀眾入座,與他們一起感受和體驗河岸阿美族的生活與文化。

  也因文化生活區這樣類博物館的呈現,是開放及動態展館概念的實踐,以阿美族的文化要素吸引都市觀光客,包括建築樣式、田園風貌、生態地景、傳統服飾與展演的儀式活動,以及阿美族的族群與語言等,吸引持續而來的觀光客對部落文化的認知、欣賞與接納。並且,還有一個特色,就是阿美族人總是展開雙臂歡迎部落外的人。阿美族善用了觀光這個平臺,連結了都市與主流社會,成為取得在都市生存的策略,也重新定位自己,詮釋了都市阿美族,並重新定義了大漢溪,將溪畔的自然生態元素與人文內涵重新調和創作,融入了阿美族群與文化新元素。對都市而言,這裡是河岸休憩的都市生活空間的一部分,卻也是異於都市步調、景觀與族群特色的非典型都市的存在。

  但,在2019年疫情爆發之後,族人對觀光的態度改為謹慎保守,而2021年疫情最為嚴竣期間,為了部落安全,也未開放部落,嚴守防疫規定,對於陌生人來訪,族人保持距離與警戒。2022年7月,全國防疫政策鬆綁,部落也開始有族人辦理系列文化課程,並接受團體參訪。由於受到兩年多COVID-19的防疫陰影的影響,族人對於部落安全依然有所警惕與疑慮,因而回應觀光客或非觀光客,有了不同的態度,有的是熱情招待,有的是漫不經心或迴避或甚至拒絕。族人回應的態度會有選擇性,這種差異性對待的集體共識,筆者認為這個部落原本就是真真實實的文化生活村,因為疫情的經驗,面對疫後觀光,部落內部基於自我安全維護意識,藉由人與人之間互動的義務及期待關係,建立了約束人與人的行為準則,並內化為一種生活規範,這即是部落內部,回應觀光產生自發性秩序,而有熱情歡迎或漫不經心的反差態度。

  進一步看,在疫情前,部落想在都市生存,優先面對的是都市接納與否的問題,他們的生存危機意識,使得他們必須採取盡可能開放、爭取接納的生存策略,於是歡迎各界來訪與凝視,包括路過的腳踏車騎士;疫情發生後,一方面原先迫切的生存危機感已漸緩和,先前拆除他們家園的政府,也轉而成為協助讓他們續住河岸的力量,這時比較迫切的生存危機,反而不是續住與否,而是整個社會共同面臨的病毒侵害問題,兩害相權之下,觀光(對都市開放)與自保(對都市的拒絕),開放與不開放,To be or not to be?在疫後,有了不同於疫前的選擇與自主。疫情前後,面對觀光,看似矛盾,但確實有它的發展脈絡,可以說是基於生存安全的考量。

  撒烏瓦知部落以發展文化觀光做為生存策略時,歡迎觀光客凝視,以獲得更多的支持,而今面對觀光有了不同的回應態度,變化的關鍵的分水嶺是影響全球的COVID-19。本文討論都市聚落形成過程,如何借助發展觀光,以開放的態度迎合觀光,這是「為求生存」爭取社會大眾及政府支持,不得不採取的重要策略。然而,疫情來襲之後,也同樣是「為求生存」,部落集體安全,又不得不對觀光活動採取隔離警戒的新態度。因此,疫後對觀光的選擇性應對,讓我們看到一個新社群倫理的浮現。也就是說,當集體安全考量優先順位為提前時,其他考量便順勢退位,這也是何以疫後政府辦理地景藝術節活動,部落未順從地配合成為展場,以及疫後對非經事前安排溝通的觀光活動,部落冷漠以對的原因。值得觀察的是,這樣的社群倫理因單一事件引動而生,事件過去之後,能持續多久?或者,會以什麼形式存在?以及,相較於撒烏瓦知部落,原鄉的不同部落,都市的不同部落,是否都在疫後有類似的生存策略?每個團體的屬性,或許各自定調了疫後的分歧。

  謝世忠研究花蓮縣阿美族的靜水鄉樹梢和美山二個部落,指出「生活族群」的概念,是指在生活中存在的常態族群屬性,而非僅出現於政策辦法或政治倡議範疇的族群被建構景象。對照撒烏瓦知部落的新社群倫理,也可以說疫後的自我安全考量大於觀光配合,這與內表、外表之間的差異,也若合符節,有異曲同工之處。那麼,由內表生活需求自然衍生而來的社群倫理,也許就不只是短暫、局部、單一個案的現象,而隱約有其族群屬性作用其中(2022:16-17)。

  

附註

[1]依桃園市政府民政局網站人口統計資料,截至2023年5月底,設籍桃園市原住民族人口數計81,090人(桃園市政府 2023)。

[2]係阿美族語,所稱都市原住民含蓋16族的原住民,並未以族別來分。本文斜體字的羅馬拼音均為阿美族語。

[3]大溪區是個具有歷史感的地區,保留有百年以上的巴洛克式建築,形成具有特色的小鎮,平時造訪人不多,但到了假日,這裡車水馬龍,人潮絡繹不絕,是個相當熱鬧觀光區,大漢溪是這裡重要的河流,並將大溪分成左、右兩岸,計有四座橋連接二岸。

[4]maomah是阿美族語,除了採集之外,還包括經營、耕作等義涵,採集內容則涵蓋了動植物與漁產等。

[5]大溪河岸附近有漢人經營的「韭菜產銷班」,每天清早採收之後,需要人力整理韭菜,把黃色部分撿起來,並把根部髒土清乾淨。整理韭菜成為部落不少族人主要的收入來源。

[6]諸如:桃園市原住民部落大學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也曾於部落成立工作坊,在研究計畫期程內,經常有老師帶著學生造訪部落進行訪談或做研究。國立臺灣師範大學也於2014及2015年在撒烏瓦知部落辦理第一、二屆「河岸部落:大漢溪流域原住民族部落及其社會發展研討會」。在地的大溪高中及至善高中,由老師帶著學生到部落,進行口述歷史及影音採集,讓在地的高中生,關心生活周邊的族群及發生的事。另外,桃園創新技術學院近40位師生曾於2014及2010年,在此執行「從聚落到部落」等相關計畫,設置「旅人驛站」以及美化部落週邊欄杆。

[7]防疫措施分成四級,級數愈高採取更嚴格的措施,視疫情進行滾動式修正。

[8]課程講師李美麗,於2022年12月10日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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