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得棲身之所:雨都基隆阿美族的居住故事
本期專題
第56期
2023/08
文/林慧美
林慧美
基隆市原住民部落大學副校長
I. 楔子─新鄉的難題
阿美族的居住文化特性之一是群居性,而早期部落都是以耕作務農維生,但當主流社會日益進步且改變下,耕作的收入已無法支應生活上的基本金錢需求,年輕人開始外流至都會區,尋找可增加收入來源的工作機會,以改善家庭生活,及提供孩子受教育的機會或資源。
1951年左右在東部的族人,聽說高雄前鎮與基隆和平島有可以登船捕魚的賺錢機會後,這個消息一下就在部落間廣傳,身為海洋族群的阿美族男性於年齡階級中須強制學習與海共生,以訓練男人游泳技能及潛水採集等生存的本能,所以族人個個善於水性,也因此部落青年開始爭相來到這二都會區遷移謀生,紛紛以海洋捕魚為職志,盼短期內能改善經濟生活。然而在新的適應地點,也經歷各種挑戰,族人們各自在臺灣的大社會環境與勞動力需求之間,尋求生存,同樣來自花東的族人家庭,彼此互相協力互助,也在像基隆的海濱地帶,形成好幾個類似部落的聚居社區。
II. 水的吸引─東岸到北岸
一位朋友的父母親大約在1951年來基隆捕魚謀生,並於1956年生下他,故取名為在基隆生的「陳基生」,這個命名方式也符合阿美族姓名學(跟出生的地方有關),之後仍在花東部落的族人即陸續來基隆工作,尤其是花東沿海地區的族人因比較熟悉海上捕魚工作,所以在人口上佔多數。當時只要家族中或某部落的教友有一人來工作,就會呼朋引伴前來依親尋求工作機會,當時的教會對族人的勞動移動協助佔重要地位,除了是信仰的依歸外,更是族人相互依存、異鄉慰藉的精神堡壘,當時的主要教會是以基督長老教會山美教會及真耶穌教會正濱教會為主。初期族人是居住在正濱漁港周邊,如和平島內的阿拉寶灣部落Alapawan以及其對面的山頭的八尺門奇浩部落Kihaw,是基隆市唯一的原住民保留地。
阿拉寶灣的部落名稱源自於臺東縣東河鄉之泰源部落,因和平島內地的地形很像泰源部落一樣都須由小路進去,且聚落房屋與地形相結合所以很隱密,故取名之。而奇浩部落據傳當時的命名有 1. 地形極似臺東成功鎮之基翬漁港(位於三仙台南邊)、2. 最早到此開拓的是成功鎮芝田部落(cirokohay)族人而名之。由於在民國50年左右這兩地點仍都規畫為軍事重地故不能蓋房子,但當時居無定所的族人急需落腳之處,遂在此二處用他人廢棄的木料、板料搭建低矮的房子作為棲身之所,待經濟與工作逐漸穩定後便將臺東的妻小接來基隆一起打拼。就在男人出外捕魚時,當時的公部門基於法規,就動用公權力命令官兵、警察將族人辛苦搭建的工寮拆除,然而求生能力韌性極強的阿美族人,雖留下的都是老弱婦孺,但卻靠著阿美族malapaliw的精神1,經常是早上警察來拆房,警察離開後隨即同心協力在一天的時間內就把房子蓋回來,如此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拆、蓋的作業,最後公部門索性先發拆除的通知函,實則先讓族人自行作拆除的動作後,他們再來拍照結案了事,也因為這樣族人被公部門貼上「打不死的蟑螂」2之稱號。
大約至1981年左右漁業日益蕭條,此時的建築業則開始起飛,族人們基於經濟壓力也在此刻轉行至建築業、駕駛(砂石車、貨櫃車、油罐車)等行業。那時常見夫妻或家人會共同承包工作,均自嘲男人是「模王」3,女人是「拉釘女王」4,能一起共同攜手完成工作。就在1986年前後族人的經濟條件趨於穩定,在慢慢有積蓄後就陸陸續續離開和平島、八尺門及正濱漁港周邊,紛紛往八斗山莊及太平洋社區置產(圖1與圖2),這時慢慢形成了新興的都會原住民部落。不過Alapawan及Kihaw部落至今一直是持續存在的。
圖1 太平洋社區初期建築物配置,中間廣場及右側空地,早期都是族人豐年祭的使用地點,現在地主已經收回,也正量測欲蓋大樓販售。
(圖片來源:李嚴秋玲提供)
圖2 八斗山莊。高樓是以已經興建好之星河繪大樓。紅色轎車以下住戶現均為漢人居住。
(圖片來源:林慧美攝,2023/6/19)
III. 屋的需求─租買一念間
移居基隆後,在工作日趨穩定的狀態下族人開始想要購置房屋,當時絕大部分的人都以八斗山莊旁所蓋的房子作為首選,在族人呼朋引伴下有超過百位的人想要在該社區比鄰而居,然就在1986年左右建設公司卻開始有周轉不靈或其他因素而陸續更換,這讓族人投注下去的心血猶如投入大海中沒有下文。尤其在麗晶建設的行銷手法的操作下,引起族人的一陣搶購風潮,大家不管有錢沒錢都想辦法下訂購買預售屋,就這樣族人在1984至1992年間相繼投注僅有積蓄,但最終因為該建築基地位在調和煤礦區而地質狀態不穩,就在大型機具反覆重壓下致地層下陷,因而導致八斗山莊(1984年蓋好)的4戶成屋倒塌,市府立即勒令停工,但根據鄰居^Eko阿嬤的陳述,建設公司為了減少災害,補地底的洞,動用了近百輛的預拌混泥車來灌漿才得以緩解,因為此案建設公司隨即宣告倒閉,也未處理後續賠償或退還訂金之動作,就這樣讓許多族人的心血化為烏有。也因如此族人才又轉往八斗山莊及太平洋社區購屋,當然,也有族人已將全部資金投注麗晶而無力再購屋,至今仍一直過著無殼蝸牛生活。
根據現年73歲的族人賴阿公Rekal的口述,他是臺東縣成功鎮三民里人,於年約14歲時至高雄坐船捕魚,因年幼且不識字遭人欺凌而只給飯吃卻無薪資可領,就轉來基隆依親工作,但跑船工作不如預期,就轉換跑道到新莊工廠或作建築模板工,直至娶妻後再回來基隆,夫妻二人胼手抵足積攢籌措購屋基金,約莫1991年左右,在八斗山莊旁的麗晶建設在預售房屋,因為當時已有許多族人下訂,為了想與親友比鄰而居,即與妻子商討後毅然而然投下38萬元的訂金,不過因該建設基地早期是調和煤礦區,所以在整地施工期間讓鄰旁社區八斗山莊有4戶房屋塌陷,因此遭市府勒令停工,就這樣讓不懂法律的族人們的心血全付諸流水無法取回,即使市府、議員等協助也協商無效。之後因孩子陸續迎來,夫妻二人僅能身兼數職的重新積存購屋基金,於約1997年才在八斗山莊用350萬購買二手房屋。
另一位受訪者陳阿姨Haceko,現年66歲,大約在1981年左右隨夫婿來到基隆謀生,初期與教友在靠近正濱漁港被稱作「花蓮輪」的大樓共同租屋而居,當時一戶有將近有10個人共同居住,若為夫妻則睡房間,單身者則打地舖,就這樣大家共同度過艱難的時刻。她爭氣的夫婿由船員開始學習技術直到當技師,身為媳婦的她也努力在家接代工做裁縫,慢慢的積攢積蓄。多年後因為有多數人陸續購屋而搬遷,所以他們就搬到和平島租教友的房屋居住。1992年左右因為有多位親友在前述的麗晶建設購買預售屋,因此也心動的將積蓄26萬元當訂金投入,然而築殼夢想隨著八斗山莊房屋倒塌後停工而幻滅,之後已無能力購屋,直至現在也僅能在和平島購買權利屋作為遮風避雨之所。
因此,光是我周邊的親戚、朋友即有近百人在麗晶建設購屋,經近年來的採訪得知族人投入之金額少則26萬,多則百來萬都有(視當時所購買的房型不同而異),血汗錢均在建設公司被勒令停工後無法取回是大家購屋的共同噩夢。這金額在1991年左右不是小錢,是花了多年的時間累積才有可能達成的數字,當時不懂法律的族人,雖然曾集結到市府前抗爭丟雞蛋,但在不識字又不擅於爭取權益的和平性情下擱置,最終因時效問題而喪失追訴權。也因為麗晶建設的倒閉,讓族人轉往八斗山莊及太平洋社區棲身,據深入了解這2區當時的房價約為80萬左右,八斗山莊是透天式但交通不便,太平洋社區則為公寓式且居高臨下能遠眺山海,猶如東部之風景,之後該區也自稱fangcalay(優美的)部落(圖3與圖4)。
圖3 八斗山莊邊界擋土牆。左側轎車停放處即為4戶房屋倒塌處。悠活村工程人員地質探勘中。右側鋼柱是麗晶建設在房屋倒塌時為防止土方再移動而立的,可明顯看到舊擋土牆明顯往右側傾斜。
(圖片來源:林慧美攝,2014/7/14)
圖4 八斗山莊。新成屋為現在之悠活村,新建工地為喬家大院工地。
(圖片來源:林慧美攝,2023/6/19)
IV. 都市勞動─困境中求生
族人來到都市的環境中求生存,從事各種勞動工作,卻往往經歷許多困難。根據賴阿公的口述,他14歲時即到高雄跑船,或許是因為年紀太輕,因此吃了不少苦頭,以下為他講述自己遭受剝削的故事:
船東認為我沒工作經驗又不識字,所以只給吃飽而沒有薪資,當時我的生活只能以苦不堪言來形容。一年後則與表哥聯絡希望能轉戰基隆,但是因為當時的資訊不發達而無法準確聯繫抵達時間,所以在到達基隆後表哥卻已在海中作業,我只能像乞丐般的到處尋找棲身之處。白天一則留意港邊是否有安全不漏水的廢棄船可供偷偷夜宿用,二則打聽是否有徵求船員的船,伙食則到海邊採集笠螺,在找有原民聚集的榕樹下分享食物,現在回想,當時的我猶如到處覓食的狗一樣。在當時船東將船配置為船長是漢人、副船長則是族人,而副船長的工作之一就是找船員,因此都會招攬親友一起上船工作(當時沒有外籍漁工)。根本沒有訂立契約即開始上船作業,一開始船東先給零用金500元買個人生活必需品,待進港後依所賣的魚貨價錢來做分配。結果當船仍在海中作業時船東猛催促我們快點進港,說現在魚的價錢非常好,因此船長立馬返港,可是當船一抵港邊就改口說價錢下跌了,讓所有的船員不免錯愕。所以在收支不透明的狀態下也只能聽憑船東的賺賠說詞,船東說一趟的魚貨價錢根本無法之應油料、船的折舊、伙食費、漁網的破損……再扣除之前的預支的500元費用,致每多跑一趟則積欠公司的錢就增加,若換船東債務也會轉嫁過去。我越想越不對就離職到工廠上班。
說來可笑,時隔多年後船東竟然打電話追究說我仍有20萬債務未還須返回當船員,否則要上法院告,我當下回覆目前因身體有恙無法再做船務工作,若強制要我搭船也行,屆時若發生問題請公司全權負責,此時船東才做罷未再騷擾。就因為不識字故從沒立過契約,所以在跑船的階段一直是做白工,能有賺則是利用工作之餘釣魚,將魚曬成魚乾來販售才有的,但是又何奈。轉到建築業後較為穩定,因為只要算好工作天數即可,除非運氣不好又不幸跟到落跑工頭不給薪。感謝主,我們努力工作培養孩子讀書,只為求翻轉現況,現在退休了,每天與族人分享所種菜蔬或採集的笠螺,快樂過每一天。
另一位楊阿公,現年83歲,在1967年時,因聽說基隆有可以跑船的工作機會,就決定來基隆謀生。因為既不識字也無一技之長只會作農,所以一直跟著有經驗的部落青年一起到船上工作,剛開始的幾趟海,在收到船東給的薪資袋時非常的錯愕,因為袋裡只有50元。悲傷之情湧上心頭,難道辛苦的工作只值50元嗎?別人也是這樣嗎?即使是菜鳥也不該是這價碼吧?這根本無法支應吃住的開銷阿,一堆的疑問盤據於腦海中,休息期間打聽到其他人是300元左右,當下決定要轉換船東,經委託朋友介紹順利搭上了其他的船,而之後所得到的薪資就與其他人一樣的水平。雖然原船東一再邀請返回工作,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怎可能再回到會詐欺的原船呢?當漁業蕭條後即轉往建築工地就業,在年過65歲時亦曾因為年長而被公司嫌棄,只有在急需工人時才讓他上工,因此他在都會謀生的工作經驗是讓人非常喪志,話雖如此,夫妻二人仍很努力工作,順利的在大約1986年時於太平洋社區購買房屋。
在這裡,當男人們於海上作業時婦女們各個身兼數職都沒閒著,她們到處打零工,諸如到港邊剝蝦、捕魚網、或在家做裁縫、接各種代工並照顧、教育孩子等,所以各式各樣的工作或需要承受壓力都難不倒她們,因為族人就在身邊一起互相扶持。在空檔的時間她們即呼朋引伴到海邊撿海菜、笠貝、海膽等打打牙祭紓解壓力。婦女們說:當時若沒有形成原住民部落,有夥伴能就近相互支援,可能在第一代的族人根本無法在基隆建立家園且穩定成長,更遑論能擁有自己的安身之所。
在瑞芳區有建基煤礦,在八斗子有調和煤礦,而這兩礦區都有族人參與挖掘煤礦的工作,在海山煤礦的重大事故、後又建基煤礦有小事故,建基、八斗等礦場即停工不再挖掘,因為一旦出事傷亡率是非常高的。而我在前年起採集礦坑故事時仍有5名受訪者,但在歲月的吹殘下山莊目前僅剩2名。
根據陳阿公Kacaw的口述:
在礦場的工作是非常辛苦的,因為在太陽初升時即深入地底開始工作,一天的吃、喝、拉、撒完全在礦坑中進行,也沒有通訊器材,所以無人會中途返回,緊急事件都只是由人力傳達。舉例,內人有次突生重病急需緊急送醫,但是我在地底下作業沒有收到通知故持續工作至傍晚下班,當時就由年幼的孩子陪伴內人到院就醫,待我從礦坑出來後得知消息才匆忙趕往醫院探視,這事讓我非常愧對內人。
每當我要進入礦坑底前我都會回頭看看天上的太陽,這會不會是我看絢爛天空的最後一眼呢?同時心中也會向神祈禱希望能讓我平安出來,因為每次下去工作都是用生命做賭注,因此生命完全交託於天上的父神,想來雖然心酸,但為了拼鬥家庭的經濟,我不得不掩藏自己的恐懼與憂傷。
海山煤礦發生災變時,我正在建基礦坑中工作,當時主管要我們立刻放下手邊工作趕往海山礦區,主管雖未說明發生何事,但大家已心知肚明。災區的現場慘狀讓人看了非常驚恐,因為爆炸讓肢體支離破碎,在營救傷亡的同事時,我每揹起一個殘肢斷臂的軀體,心中除在禱告外,也與所揹的軀體說話,希望能祝福平安走出礦區,不要中途發生爆炸或坍塌的事情。當下內心的恐懼是無法用言語形容,至今仍無法忘卻當時的慘狀。
所以在礦區是在做著暗無天日的工作,同事曾說,若不是因為經濟需求或許不會想要做採礦的工作。但您若問我假設有來生,你會繼續做採礦的工作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我無法承受暈船的狀態,我也不會釘板模,況且挖煤礦的薪資較為優渥,可以縮短積攢錢財的時間。
現年75歲(1948年次)的吳媽媽Hadec是少數在礦區工作的女性。女性在礦區的主要工作是在坑口將把男人所挖的煤礦用車斗推至定點堆放,屬外場的工作。據吳媽媽陳述,因先生長年在外工作沒有回家,所以獨力撫養5名孩子成長,因此只要是原民婦女曾從事的工作她都有做過,連粗重的礦場工作也不放棄,有時還帶著孩子上班,只為能增加收入以尋求穩定的生活到來。當時的鐵路是從瑞芳沿著調和街而行,而在八斗山莊巷口正前方的山凹處是坑口之一,是她工作及孩子遊戲的地方。她回憶說,根據同事說,在八斗山莊北邊牆下有蜿蜒的煤礦的長坑道,難怪當麗晶建設的大型機具只是來回整地而已,就造成土地塌陷4房傾倒。不論在礦區工作或是在漁船工作,不過是為了追求家人能夠在都市之中的安身之地,但是經歷各種千辛萬苦,還要遭遇不良的建商的欺負,也為族人在都市之中的辛苦生存再增添許多狀況。
V. 錢空夢毀─搏鬥惡建商
我的名字是Dongi Takal,漢名林慧美,來自臺東縣成功鎮的重安部落Tomiyac,重安曾經發生過嚴重的霍亂疫情。根據家中父母傳述,在1946年,入贅到宜灣部落Sa’aniwan的’Afo長輩在7月份到部落沿海撒網捕魚,當時的lalaw(長領綾提魚)魚獲非常多,興奮之餘生吃了許多現撈的魚,然而作業一段時間後身體感到不適立即返回家中,開始感覺身上萬蟲攅動,不幸隔天就過世了,後來引發了大規模的霍亂疾疫,部落歷經一個月才掙脫死神的蹂躪,據事後公所普查有64人過世,但我的父母親說應約有87人過世,因為38年才有全面性戶口普查,而他們是身歷其境的當事者。在度過霍亂疫情後,部落努力將生活回歸正常,9月初父母親至美山部落Misalo忠孝國小上學,部落有一位視力不佳的阿嬤用爐灶煮中餐,不小心柴火掉落燃起,將第一鄰的10幾戶房屋燒毀(也是疫情最嚴重區域),當父母親聽到火災消息後立即返家協助滅火,還好當日吹北風,火勢並未蔓延至整個部落,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接連的打擊讓部分族人紛紛遷移至石雨傘或其他的部落遠離傷心地,因此鎮公所為求改運,禁止族人在火災區蓋房舍改為興建博愛國小,亦將部落漢名變更,由都威部落改成重安部落,以表示「重獲平安」之部落。
1987年我北上到蘆洲市表姊家依親,當時二哥夫妻也一起住,在房間不足狀況下我只能睡客廳,並於功學社教育用品社專做豎笛課的生管兼倉管工作,因為大姊夫一直在基隆捕魚,所以我常會隨二哥來基隆遊玩探視。1990年公司陸續遷廠到桃園過嶺,因本單位為新開發故規模最小,就開先鋒第一個搬遷,我單身且求方便就選擇住宿舍,避免每日往返而舟車勞頓。1993年與外子結婚,當時建築業處興盛期,便與多名族人合資開設工程行接案,然而不幸投資失利,又轉換工作做個人室內裝潢工作室,時間上較為自由。1996年大姊想換基隆市新豐街的新建案登輝專案,便遊說我跟二哥搬來基隆,且外子的二姊也住在和平島,如此親人都能相互照應。我們夫妻二人幾經考慮協調下,我離職並向大表姊借9萬元即一卡皮箱入住新屋,正式成為基隆新鮮人。
我於2001年參加原住民族委員會舉辦之第一屆族語認證考試通過,2002年即開始學習在學校做族語教學的工作。2003-2004年在原住民文化會館協助培訓基隆市府主辦之原住民婦女的永續就業,我教她們各族手工藝,也經科長同意兼教基隆市八斗國小及和平國小族語課(當時是在早自習時段上課),2005年起專一在各國中小學作族語教學。偶然機會參加原民會於2008年辦之暑期研習活動,看到各縣市都有部落大學的成立,羨慕之餘也觸動了必須翻轉基隆沒有原民文化的漢人舊思維。便成立了基隆市原住民勵馨協會,利用協會力量凝聚了基隆市各教會的族人,主辦基隆市全市性原民文化活動,而個人更積極參加原民會、文化部社區營造、救國團、社教站、生活美學館、社區大學等任何的社團負責人研習課程,除拓展人脈外也學習如何經營團隊,在同時也籌備草創基隆部大,積極向時任基隆社區大學執行長的謝國清先生請益,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幾經波折後終於在2010年基隆市原住民族部落大學正式成立,提供族人有傳承傳統文化及學習的機會。
一路走來看著族人不敵年歲吹殘而生命凋零,發覺我不應在族語教學上停滯不前,遂開始深入部落蒐集耆老故事及整理族語詞彙,恰巧在2018年原住民族委員會的甄試語言推廣人員,其主要工作正是推動原住民族語言文化,當下決定立刻轉換跑道。族語教學工作並未全部捨棄,將假日排於週間,到八斗高中原住民族教育實驗專班教學,希望能將在部落學到的耆老智慧經內化後傳承給學生。雖在從事文化傳承工作期間遇到許多挫折,但在族人的支持鼓勵下都能達成預期目標。
2012年,雙雙罹癌症的父母來基隆就診,平時住大姊1樓的家,某日邀請他倆前來家裡坐坐,在樓梯間就聽到媽媽發怨言,怪爸爸隨意答應邀請,根本未考慮到身體無法負荷爬樓梯之苦,爸爸則訓斥媽媽萬不可傷孩子的心,難道連4樓都爬不上嗎?忍耐著慢慢爬,我陪妳。聽到這些對話令我立刻潸然淚下,心中立誓一定會買1樓房請爸媽住。2014年終於貸款購置八斗山莊的透天3手房,但是爸爸已無緣看到,他已經於2013年過世。當時原麗晶建築基地的建商變更,並推出悠活村之行銷活動,然而一開始其開始整地時就造成山莊部落房屋牆壁的龜裂,為保障自身權益,遂主動行文至市府,希能能透過政府之公權力、原民議員朱瑞祥先生、整合召集原漢群眾,逼使建商出面進行協商。要求建商在興建前須優先做120公分直徑的基樁、連續壁、打地錨等的厚實擋土牆才能興建,以保障雙邊安全,也避免族人再次承受房舍倒塌之危險。在抗爭期間我曾受不明人士威脅,甚至於南榮國中上課時接到恐嚇來電不許我再集結居民抗爭,否則若繼續追究將有人會受傷或坐牢等,當下回問誰會坐牢?為何坐牢?此刻心中不免產生疑惑,為了爭取大家的居住安全而發出喊聲是錯了嗎?不整合群眾力量你們會妥協嗎?難道原民永遠是必須沉默的嗎?於是就在課後立即與家人協商(當時孩子年齡為國、高中生),在外不要與我同行及沒有要事情請立即回家,免遭不測,因為我一定要加倍努力,我要維護我的居住權,也因此尚未入住八斗山莊即與部落居民產生革命情感,尤其是阿川這位漢人朋友。當時的日子雖過得戰戰兢兢諸多不便,但經過近一年半載的反覆爭取協商後最終有和平落幕,所有要求建商均有依約製作,基樁、地錨也依條件而做,讓可能產生危險的機率降至最低(現有新舊2道擋土牆)。
VI. 決心投入─與族人齊心
雖然族人已經移居基隆,但族人從沒忘記在部落的傳統文化,尤其是7-8月的歲時祭儀—豐年祭,因而在工作及居所日趨穩定後,即思考歲時祭儀的辦理事宜。因為若返回部落參加為時5天的活動,回來後勢必慘遭公司革職,在基隆辦又沒經費,在這兩難之間正好當時選舉選上的第一屆原住民議員蔡萬成先生主動提出解決之道,於各地區成立生活協進會及部落頭目的組織,讓族人免於返鄉參加部落盛事,就在都會區由市府協助經費辦理之,也因為落地生根的觀念在當下已深植在族人的心中。
八斗山莊的豐年祭當時是利用上部落的私人空地舉辦,場地雖小卻是凝聚部落向心力的重要場所。由於從290巷巷口至社區中心的2邊住戶都是漢人在居住,所以在整合上稍有困難,又無適合場地可使用,因為社區內或周邊沒有公有地,時至今日一直是借用該私人籃球場。不過因為較靠近瑞芳區,所以豐年祭時瑞芳區的族人也會組團前來參加。大約在2001年後,族人因工作關係大多在大臺北地區租屋或為了買房、買車或投資失利而將房子抵押,在經濟日益蕭條下無力償還貸款而遭法院拍賣或直接轉賣漢人,所以這裡的族人人口、戶數漸漸在減少,豐年祭的參加人數明顯下降中。
太平洋社區在1986年左右當地並無太多建案,所以社區的腹地非常廣闊,據耆老說,當時周邊場地可以容納近百輛的小客車(使用的還是他人的私有地),且山凹處又有一個湖,即現在的7-11到山海關前,可以在那裡撒網捕魚,因此每當部落宣布要辦豐年祭的消息後,基隆全區或隔壁縣市的新北、宜蘭族人都會前來參加盛會,當時場面之大真的很難形容。幸好部落的族人非常團結,當時的年齡階級制制度組織的非常完整,所以參加人數即使再多,也不會讓接待的工作有所擔延或失禮。根據上屆李嚴秋玲主席所陳述,早期在各家男人出海捕魚時,婦女們閒時都會在撒奇萊雅族yaya開的多功能檳榔攤聚集,而且檳榔攤在當時就像是部落的資訊站、雜貨店、臨時托兒所、郵務食材收發處一樣,許多族人會帶著自己種植的菜蔬(在別人的土地種的)和採集的海鮮好料跟大家一起分享(圖5),而老頭目楊清欽阿公於1984年左右在部落旁搭建了一個工寮taloan,作為部落幹部的會議場地,或提供給學生做課後學習的地方。李嚴主席說,當時部落的原民住戶約有80戶左右,若以1戶3人來計算族人將近有240位,若再加上遠道而來的親朋好友,一場豐年祭人數有高達700人左右,族人在有限的經費下同心協力將豐年祭辦的有聲有色,因為熱情款待讓遠道而來的族人有回家的感覺。
圖5 八尺門奇浩部落(Kihaw)左上建築為部落所在,右邊為漢人居住區,整個山頭被視為「原住民保留地」,前方可見部落菜園。
(圖片來源:林慧美攝,2023/8/7)
因為時代的變遷及社會大環境牽制,第3、4代的族人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日漸薄弱,而且早期舉辦豐年祭的被地主收回興建大樓,像太平洋部落所使用的地蓋了收費停車場,或像八斗山莊的地主已收回其土地不再出借,因此產生找不到場地舉辦豐年祭的窘境,連聚集練習歌舞的地方都被限制,這是目前基隆都會區在文化傳承的一大考驗,期盼政府相關單位能協助部落解決場地問題,讓傳統之歲時祭儀能在基隆自由順利的延續下去。
VII. 結語
基隆地區的阿美族人大多從1951年後陸續因工作需求移居基隆,時至今日人口已近9,500名族人,有些家族已是旅居基隆的第4代。訪視時我都會問:還會想回部落生活嗎?得到的答案多數是:不會。因為部落已經沒有自己的家了,家鄉沒有工作機會,朋友都在北部,即使在東部原鄉有土地,也沒錢蓋房了,因為他們幾乎都已在基隆買房了。所以,就因為不太可能再返回部落,在現今原住民民族意識慢慢抬頭下,已有越來越多的中生代成員在思考要如何提升文化認同並傳承之,也試圖摘下早期大環境對原民所貼的標籤。就在2023年的6月有4場次我受邀在基隆市各社區關懷據點作認識原住民族文化的講座課程活動,現場參加人員均為65歲以上,遂請教他們對原民的看法,得到的答案都是:早期的原民3天打魚2天曬網又愛喝酒,然現在已經改變,原住民與大家沒有差別甚至表現更加優秀。
早期的族人為了生存而在努力打拼,還要忍受外界的不認識與不理解,現在的我們應該更要為了生活而將原民的文化優勢發揚光大,在基隆落地生根且成長茁壯。而在過去母系社會下的阿美族,訓練婦女如何在困境中支撐家庭的養成教育,移居都市仍然能夠malapaliw的族群文化特性讓族人在異地相互支援,從大自然食材的採集知識可以給予族人孕育家庭成員的健康生活,從原鄉帶來的年齡階級制度的精神更是族人sakalatamdaw5的指標,雖然豐年祭是所有文化的一小環,但願透過其中之樂舞文化的歌聲縈繞在都會中,一直傳承延續下去6。
附註
[1]malapaliw是阿美族語,意為換工;人力交換。當族人有任何人力需求時(如拆除重建、開墾整地),會無償互助支援。
[2]「打不死的蟑螂」是拆除當下施工者或檢舉人,對當時族人的違章建築經多次拆除後,仍不放棄重建的揶揄嘲諷與埋怨。
[3]模王(魔王的諧音)是當時男人在自我介紹職業時的常用語,意謂從事模板工作的男子。
[4]拉釘女王(拉丁女王諧音),是當時女人在自我介紹職業時的常用語,意謂從事拔釘子工作的女人。
[5]sakalatamdaw是阿美語,意為成為真正有用的人。意指族人在年齡階級制的團體組織中,學習人生的價值觀。
[6]本文之完成要感謝所有的受訪者,文章編輯過程,謝謝原住民族文獻主編與團隊的協助與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