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蘭‧多又 Yulan Toyuw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2023年4月28日臺中一中園遊會某班級單位攤位網頁被發現使用「烯環鈉」（臺語死番仔諧音）宣傳文案，引起原住民群情激憤，紛紛譴責。5月2日市議會原住民議員質詢校長要求下臺。5月3日立法院原住民立委召開「反對一切形式的歧視」記者會。校長表示學校在園遊會之前已發現，並請學生撤下文宣，園遊會當天亦未設攤。事件發展至今，外界對於「烯環鈉」一詞是中一中學生此次發明、還是之前外界已發明後傳播至中一中，未有定論。本文經過分析，發現此詞極有可能是原住民我群發明，經對外傳播至中一中，最終再次內在壓迫原住民我群。

  N字（Nigger）是西班牙語或葡萄牙語「黑色」的英文拼音。17世紀許多非裔祖先被賣到美洲當奴隸時，被視為非人的物品對待，即以N字稱呼。至今N字被認定是歧視用字，非裔美人極度反對外人使用N字，但我群卻互相稱呼、用來表現親切。

  Brando Starkey是非裔美人，為期刊Andscape雜誌的副主編。Andscape是一個黑人媒體平臺（該平臺自主選擇使用Black一字），旗下包括編輯、圖書出版、電影電視、以及音樂出版部門等，每個部門都肩負著發揚黑人主體（Blackness）文化的使命。2017年時，Starkey發表〈如果你真的知道N字對我們的祖先意味著什麼，你永遠不會使用—它被持續用來迫使我們討厭自己〉一文：「幾年前我閱讀了南北戰爭後2千3百多位黑人農夫的訪談，談他們解放後在白人社會歧視下的經歷。雖然令人心碎，但更令人震驚的是，這些歧視經歷如何形塑他們的汙名認同。這即是社會科學所謂的『內在壓迫』（internalized oppression），指出被歧視群體內心會出現的汙名創傷。即使已經解放，白人仍洗腦他們認為自己比白人劣等。其中，沒有什麼能比N字，更能產生強烈的內在壓迫效果……今日，每當聽到N字，我的內心就會產生憤怒的情緒—就是這個N字，數百年來壓迫黑人我群自認低人一等。過去我曾經無知地使用，但從今日起，為了追憶那些被N字長期內在壓迫的祖先們，我堅決反對繼續使用。即使一些黑人選擇使用，但讓我聽到我會感到痛苦……我寫這篇只是為了提醒黑人同胞，不要遺忘被當作奴隸、四處販賣的祖先們，並提醒黑人同胞若繼續使用N字，將使得懷抱著怨恨而逝的祖靈們，持續痛苦」（Starkey 2017）。

  「死番仔」一詞在臺灣歷史中的發生與傳播，與美洲N字幾乎完全相同。臺灣原住民祖先在被外界稱呼死番仔的情境下，也同樣經歷了內在壓迫。人類學者謝世忠在1987年出版《認同的汙名》一書，指出當時原住民族內在壓迫的境況：在茅圃有近半數的山胞認為漢人的智慧高於山地人，在新光更超過七成如此認為；他們對自我的評價不高，很多人有自卑感，不敢跟平地人相提並論；一家紡織廠的原住民女工皆相當自卑，對外不肯承認是山地人，平常一概都說國語；某次阿美族內部開會，有族人提議把阿美族名稱拿掉，因它是落後的象徵。在長期身處社會邊緣，經濟、社會、政治、文化各方面皆處劣勢的困境下，當時原住民普遍經歷內在壓迫、產生汙名認同（謝世忠 2017[1987]）。30年過去，原住民族各項處境已有明顯改善，使得認同也逐漸從汙名轉向威名。

  烯環鈉字面上是一種化合物名詞，全名環戊二烯基鈉。但因烯環鈉的華語發音、與死番仔的臺語發音高度相似，今日某些原住民認為具諧音梗，內部自嘲使用以表示親切。其過程與N字被黑人我群自嘲使用，完全一致。經過調查，烯環鈉諧音梗最早出現在「烯環鈉is me」YouTube頻道，2016年1月18日設立。在選單點擊說明：「環戊二烯基鈉是人造有機鈉化合物，化學式C5H5Na，用於金屬製程。我們是臺灣原住民，小時候真的被叫烯環鈉！我們想，與其你叫，不如我們自己叫！烯環鈉對人體有害而我們無害哦！Some montages and clips. Enjoy~」在選單點擊影片，內有影片五部，但皆為電玩遊戲畫面錄影，無原住民關聯性（圖1）。

  

圖1　網路上出現最早的烯環鈉諧音梗，時間為2016年1月18日。

（圖片來源：https://www.youtube.com/@isme6389/about，2023年5月12日上線）

  

  2020年10月23日，「仨人下流中」團體在「艾爾伯特你在哪Finding Albert」YouTube頻道，上傳有「Hold不住的他－你才烯環鈉踩到原住民地獄底線的故事」Podcast錄音。仨人下流中是由布農、阿美、排灣族原住民組成。該錄音第五分鐘：「我們今天叫做環鈉（齊笑）。你錯了，是烯環鈉（齊笑）。對，很死（齊笑）……這集等很久，因為我很想開原住民玩笑，但我不敢講（齊笑）……你真的是環鈉，而且是很環（齊笑）。嗚！好地獄喔！（齊笑）……我們今天就是要來講原住民的地獄梗，於是腦中一直浮現很多地獄的東西耶（齊笑）……我很想開我族人的玩笑，但這樣我會不會沒辦法回部落？結果回去發現，村長在村裡廣播這一集（齊笑）……為什麼原住民可以開原住民玩笑，而別人不能開？因為我們種族歧視啊！（齊笑）……」（圖2）

  

圖2　烯環鈉諧音梗變成原住民我群用語，播出時間為2020年10月23日。

（圖片來源：https://youtu.be/uSo4Y5OwBEY，2023年5月12日上線）

  

  烯環鈉諧音梗經原住民發明、原住民我群使用，卻也不可避免地向外傳播。2021年7月4日Dcard梗圖板貼有「當你快吵不贏原住民時」梗圖，以海綿寶寶為主角，呈現當你快吵不贏原住民時，就把烯環鈉化合物從保存盒拿出來應對（圖3）。至此烯環鈉諧音梗向外擴散，於2023年中一中園遊會被學生使用。

  

圖3　烯環鈉諧音梗向非原住民擴散，貼文時間為2021年7月4日。

（圖片來源：https://www.dcard.tw/f/meme/p/236441232，2023年5月12日上線）

  

  從原民圈嚴厲譴責、市議會與立法院相繼召開記者會，顯示此事件再次讓原住民感到內在壓迫。但此事件的源起，極可能是原住民我群自嘲。因此，為了避免歧視擴散、避免內在壓迫再現，漢人絕對不應使用歧視字詞，原住民我群也應避免諧擬自嘲使用。正如Starkey副主編所說，同胞若持續使用，將使得懷抱著怨恨而逝的祖靈、以及當代逐漸威名認同的我們，繼續被壓迫。

  

引用書目

謝世忠

2017[1987]《認同的污名─臺灣原住民的族群變遷》。臺北：玉山社。

Starkey, Brando

2017　If You Truly Knew What the N-Word Meant to Our Ancestors, You’d NEVER Use It- It was Used and Still can be Used to Make Us Hate Ourselves. Andscape, https://andscape.com/features/if-you-truly-knew-what-the-n-word-meant-to-our-ancestors-youd-never-use-it/, accessed May 12,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