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抵抗的終結?——傣族/Tai-Lue潑水節的古風完整與文化零分
本期專題
第55期
2023/06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I. 前言:跨境傣族的潑水文化
潑水節在今日,幾乎已變成一個可供人人自我理解的普通生活詞彙。舉凡影視媒體、網路資訊、書本雜誌、學校教材等等,都很容易看到它的出現,然後,就是一連串與歡樂慶典相關的敘述或圖示。只是,它一定都與東南亞的佛教有關,因為,雖然說泰國為主之泰語系範圍,最常受到注意,但,其他諸如緬甸與柬埔寨等國也是印象建置的要素之一。例如,臺灣新北市中和緬華移民街巷的年度潑水,就年年成為報導主角(按,最近較常見改以灑淨儀式取代)。不過,各地如曼谷等大都會的巨量大水外灑景觀,才是驚人壯舉,吸足了人們的眼睛。而此等巨量灑水的作風,也慢慢成了被仿效方式,也就是說,小小之地,卻也製造出大範圍潑水的景觀。
泰語系是一個龐大的語言操用群體,除了泰國之外,東南亞的寮國與緬甸撣族,以及中國雲南傣族和廣西壯族、海南島黎族等等,全數屬之(see Keyes 1995[1977])。不過,其中非屬佛教信仰群體如黎族和壯族,以及其他較小人群如雲南中部花腰傣,和越南北部的黑傣(Tai Dam)、紅傣(Tai Daeng)等,傳統上並無潑水文化,因此,必定是泰語族人加上佛教信仰,才是該大語族範疇內之潑水活動存在的背景。
今日之所以大家耳熟能詳此一將水往外潑以示慶祝的文化內容,即係其有如小時玩水之返老還童的作用,它具有跨國界的吸引特性,大家一起玩水到底。以物品打人,多會被視作是攻擊行為,而水也是一種廣義的物品,但,以其潑人,打在身上,卻不被列屬攻擊行為,反而引來歡樂感覺。主要是人的隻手拿水打人,其力道與打擊點根本難以造成人的傷害或不快,因此利用節慶名義浮誇地使用之,的確造成共樂樂的效果。只是,潑水真如一般被媒體塑造的那般歡樂?它原是一個族群的特定文化行為,如今被世界性化成廣體娛樂,其文化承載者之內部變動心境,又如何予以理解?本文擬針對中寮二國跨境傣族(在中國是官定55個少數民族之一,本文專指分布於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的群體[參謝世忠 1993]。在寮國一般稱為Tai-Lue或Phaw Lue,phaw是族群的意思。雖然分布於寮國北部,卻較少聽到以Lao-Lue稱呼該族[見謝世忠 2008b])的潑水活動進行探索,以期可以釐清今日潑水的時代意義。
II. 官學潑水
中國官方與學術社群開始注意到傣族潑水活動,就是1950年代少數民族識別計畫執行之際。也就是說,雲南表面上與中國互動了一千多年,對於其極南之地的Sipsong Panna/西雙版納或稱車里,住著信奉佛教的傣族一事,其實相當陌生,因此,該族生活景況和文化內涵很少被官方文書記錄(謝世忠 1993,1997)。為了對非漢族有更具效果的掌控,以及為後來的資產階級和地主鬥爭做準備,中共政府派出大量專業人員,直赴邊疆地區或非漢族分布地進行社會歷史調查(參王建民等 1998)。傣族潑水節日一事,於是開始進入中文記載之列,縱使大部分還僅是簡略有限。
上世紀中葉凡有寫到潑水節,均已經注意到它是傣族最大節日。有多位調查者記下了該節日的來源傳說。故事母題大同小異,皆指出從前有一位魔王作威作福,人民苦不堪言,但,他偏偏刀槍不入,難以反抗之。魔王有7個妻妾(一說7個女兒),她們都很善良,也與百姓一樣痛恨壓迫者。有一天,魔王宿醉,被最小也最受寵的妻子套出了他的弱點是可能會被自己的髮絲切斷頸部而亡,於是,趁著酒未醒,小妻子迅速拔下頭髮割了首級,解決了大家的難題。不過,魔王頭只要落地,就引發大火,於是7名妻妾輪流抱頭澆水熄火。後來人們為感念7位女士的勇敢,每年此時大家潑水彼此祝福(參張秋生、柳春 1982[1958]:135-136;刀永明 1983[1962]:150-152;張公瑾 1988:89-90)。
這些民族學紀錄多僅止於此,也就是無人進一步分析傳說故事之內容要素的意義,其中最主要值得進一步追問的就是,為何故事與傣族人新年有關,而潑水又為何在新年期間舉行?它與此時必須清洗佛像的浴佛行為又有何牽連?此些問題均未能獲得解決,更遑論探討它後來演進至盛大歡慶之巨量潑水形式的過程了。不過,將近70年前的傣族潑水紀錄,至少讓我們知曉了該族此一傳統的久遠性,以及傣文化裡之王權與貴族女權間競爭的問題,而火和水的相對物質出現,更對映著極端兩造的力量拉扯。
III. 傳統潑水
許多東南亞專家,都見識過南傳佛教社會新年第二或第三天,各地出現的水洗佛像行為。先是小女孩們至溪河邊岸挑來桶桶清水,放置佛寺內地上,上頭漂浮幾片紅黃花葉。在世俗儀式專家與佛爺分別禱祝或誦經之後,水桶交付眾小沙彌們。他們爬上平時不得任意踏足的儀式高臺,大力沖洗佛像,小女孩們再拿著桶子,排列佛像下方,精準地接到流下的沖水,帶出外頭交還大地。寺內小沙彌趁機滑水取樂,多位婦女也藉此刷洗大柱角落。每一佛寺均擁有不少大小佛像,全都被請出沖水。這是一年間唯一的一天,全寺內外洗透透。
民俗說法,此一浴佛節,也是慶祝新年的活動。筆者以為,一年一次的浴佛,事實上,是為宣告即將到來之強大的水流力量,甚至連佛祖也無法逃過濕透的命運。「佛祖也濕了」,使人們充分了解到,乾季結束之後新環境的不可忽視。淋溼的佛祖,告訴眾人必須面對現實,洪水可能光顧,天天雨滴不停,而乾日休閒玩樂的沙地,更早已消失。潮濕的人們,全數擠在水流各個角落的小小空間,一起與也是濕濕身體的佛祖,共度人水競爭的前者失敗日子,同時承認水的勝利。
南傳佛教是一個生態宗教,也是一生活教育宗教(謝世忠 2008a)。它深刻體認一年季節變化的精髓,以神聖無所不能的最高修練導師佛祖為榜樣,自己以沾濕的身段,來告知千萬信眾的乾雨季轉換訊息。人水競爭由佛祖出面宣告勝者和敗者各方,此舉更是要教育民眾必須對大自然虛心尊崇,接受水的氾濫事實,也不應該於水量豐沛時,隨意囂張狂妄浪費維生源。浴佛用的水和遊街慶節潑的水,都是少少量,基本上只要身體感到有點濕潤即可(圖1與圖2)。水濕是象徵,佛濕也是象徵,二者象徵合起來雙重強調,進出寺內外,都看到感到濕濕,此時,人們立即體認到日子即將轉變,大家就靜觀其變,度過半年水淹的雨季。
圖1 寮國Muang Sing潑水節一景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09/4/14)
圖2 寮國Muang Sing佛寺小沙彌清洗佛像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09/4/13)
IV. 國家潑水
今日中國雲南西雙版納的潑水節,已經全然成了一個歡樂玩水的日子,只是大城市潑到瘋掉,而村寨卻靜悄悄。過去是村寨熱鬧,而漢人陸續遷來所建成的鎮上則靜悄悄,畢竟,文化場景所在即為族人擁有的行動空間,外族人難以介入。城鎮為外族所在,因此不參與原在地族群成員活動。不過,時過境遷,如今國家取而代之負責全面演出,而傣族族人就像是全面退去般地不再以輕水撫摸著季節更迭的日常。
擁有英國St. Andrews大學社會人類學博士學位的Anouska Komlosy,就曾聚焦於此一名聲一向大噪的雲南極南境西雙版納傣族的潑水節(2004)。她敘述傣族新年多為早上遊行,下午潑水。遊行有出場的順序,官方高上單位為先,農村團體墊後。而潑水則有如打破界線,理論上人人互潑,代表某種平等意涵。不過,水雖被認為大家相互祝福的媒介,但,人們卻也藉之彼此有效地區辨。例如,不會潑著穿正式服裝者,也不潑長官領導。人們會製造出被潑的對象,再玩耍該對象。通常老外和青春少女是被眾人集中潑水的對象。另外,被政府圈圍的大潑水區內,人們主要似乎在於區辨版納與非版納個體,而不是以我族與他族之分,也就是同屬版納各族居民,會聯合將水潑往外來的觀光客或異鄉人。不過,基本上潑水也有如嘉年華活動,大家在此一時空中,消除了對異調人士或文明的憂慮甚至恐懼,畢竟,每個人可以毫無限制地以水灌入異邦人的衣內和潑向對方身體。不過,一般而言,水資源珍貴,偏遠村寨並無此類潑水活動,只有幾處必定會進入媒體和大眾視野的大城鎮,才被引導成極近瘋狂狀態
Sara Davis筆下的觀察部分類似,並以「夏威夷化」(Hawaiification)一稱形容之(2001: 25-41)。不過,筆者以為,不論是大量潑水或者村寨無影等等,均更待較細緻的詮釋。今天,「潑水節」已成南傳佛教社會世界新年過節的代名詞。在泰國和西南中國,它正是大眾觀光的吸引力要角之一(謝世忠 2016,2021)。雲南西雙版納為傣泐人(Tai-Lue)的原鄉,每年四月中旬的潑水節,均由政府主導,上午花車遊街,下午則於市中心一個大水池蓄滿水,再於此地進行萬人潑水狂歡活動。除了各個單位代表盛裝前來之外,許多遊客也蒞臨參加。簡單儀式結束之後,即行潑水,連續幾個小時,場內場外,街上路邊,處處在相互潑水(圖3與圖4)。當日耗用水量之大,令人乍舌。景洪之外的幾處較大城鎮如勐海和勐臘,已跟著學樣,其景況大致類似。
圖3 西雙版納景洪官辦瘋狂潑水之一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4/14)
圖4 西雙版納景洪官辦瘋狂潑水之二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4/14)
那是一年一度節日,必須等到四月。不過,商人腦筋動得快,設法滿足隨時想一睹潑水盛況的消費者。今日,有些西雙版納當地旅遊單位,就每天安排上演潑水活動,以饗觀光遊客。與首府景洪隔瀾滄江對岸的勐罕(民間又稱橄欖壩),有一資本家圈圍起數座傣族村寨,成立一名為傣族園的商業觀光機構,強調真實的傣族生活文化展示。訪客除了可以在傣族村民家中住宿用餐,感受原始家居,也能觀賞參與潑水節表演。此處一天兩場演出。在遊覽巴士載來觀光客,並坐定了之後,數十位年輕女性表演工作者,穿著傣族改良式傳統筒裙,列隊走入水池裡,隨著司儀號令,開始拿著盆子舀起水往外潑,部分遊客跟著下水與其對潑,觀眾席上起了呼喊狂叫,全場笑聲。這些表演者來自雲南各地農村,各族均有,多數是期望到此地,謀得一份非農耕種田的差事。她們天天都必須被淋濕至少二次,年年月月如此。水資源在觀光需求事業方面,顯然耗費多多,與該等地傳統上對水的理解與使用哲學,似有極大差距。畢竟,潑水節一年只有一次,其餘時間從未見到在地人隨意潑水於外。
V. 傳統遊街
現在若欲於雲南傣族村落觀察潑水節情形,大抵上已經很難看到前文所提50年代紀錄的景象。當時寫著:「那天殺豬、殺牛、吃酒、唱歌、跳舞、放高升、划龍船等,男女青年也趁此機會,用潑水等表示愛情,越被人尊敬水越潑的多,那天人們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張秋生、柳春 1982[1958]:135)。那麼,何處可以稍稍見證到傳統模樣?答案是還非常具有農業社會特質的寮國北部。傣族的分布,跨越了今中寮邊界,文化習俗相同,而寮方因政府力量有限,少有餘力干預地方生活,各族傳統得以維繫完整(謝世忠 2014)。筆者至少有3次潑水節期間走訪寮國北邊Luang Namtha和Muang Sing二城鎮的紀錄。Muang Sing過去曾是一標準的古典傣族迷你小王國(cf. Scott 2009),而Luang Namtha則是較大省會城市(見謝世忠 2008b)。傣族或稱Tai-Lue/Phaw Lue,是該等地的最大族群,新年潑水節當然也較受在地人重視。
在Luang Namtha見到的,是一群約共百人的群體,排列成四方形陣容,緩緩於街道上行走。這些人穿著鮮豔,女人傳統筒裙改良成花枝招展款式,男人白色西裝高帽或者花花綠綠襯衫。大家一起吆喝高唱,臉上總是堆滿笑容。由於目標明顯,聲音顏色都遠遠超乎平日所見,於是很快成了眾人目光焦點。他們就是走路前進,較少見到沿途外加的個人。主要是Luang Namtha新城區原本少人居住,縱然有之,也是遷移自越南北部非屬佛教信仰的黑傣與紅傣。唯一Tai-Lue村子位置偏遠。不過,新城建立後,行政經濟重心慢慢落實,過去的一座小型佛寺也被整裝翻新,更多Tai-Lue人從各處遷入。只是,新年之時,有遊街潑水習慣的Tai-Lue人仍必須約好整隊,才能彰顯人多勢眾歡慶新年的樣態。四方形隊伍就這麼走著,惟鄰居多為黑傣和紅傣,因此,仍不易遇上同為佛教信仰的潑水節文化人。也就是說,途中少有新人加入,以致於隊伍長時間保持一樣規模。
隊伍經過路口時,多會有小孩在路旁拿著小水槍或小水桶潑灑。但是,水量太少,隊伍龐大,幾乎沒甚感覺,像中國場景那般被攻擊「受難」的情形,極少出現。此時,有點像是「團隊人群」(人類社群)戰勝「水來季節」(自然環境)的初步提醒,畢竟,水傷不了我。不過,個人行路或騎車經過,目標單一,很容易被集中潑灑,一下子就濕透衣衫(圖5與圖6)。Luang Namtha幾條主要馬路均頗寬闊,方形隊伍必須走上半天,才能大致巡迴一次。基本上,它會呈現出完整出發,同時完好結束的模式,完成新年遊街的任務。
圖5 寮國Muang Sing潑水節街頭小孩等待潑水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09/4/14)
圖6 寮國Muang Sing街角潑水情形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09/4/14)
西雙版納諸如景洪與勐海等較大城鎮的建置發展,雖然與Luang Namtha不甚相同,但,同樣是歷經轉化,最後變成一個生活樣態非屬在地傳統的城鎮。統治者引進了非本鄉人潮,而原本住在郊區的傣族人聚落,受到城市發展的擠壓,紛紛外移。新年到了,與寮國自發性境況不同,中國西雙版納各族人多在等本地之國家代理人命令。潑水遊街的人事時地物,均由國家統籌規範。下節會有細談。
寮國北部的Muang Sing扣除山上阿佧族或稱Igor(亦即中國的哈尼族或僾尼族)、Hmong或稱苗族、Iu-Mien或稱瑤族、Lan-tian等非泰語系部落,以及少數不屬於佛教信仰的黑傣與紅傣,其餘清一色是Tai-Lue人世界。因此,可以想像到新年全面性慶祝的景象。不過,以筆者造訪看到之例子來看,其實他們的歡樂心情,不僅絕非表現在水的浪費和絕對攻擊的行動之上,更沒有遊街就勢必要巨大人潮之當代想像性的認知。所謂遊街,當然就是全程在戶外。Luang Namtha四方形隊伍如此,Muang Sing的長條人蛇陣亦然。說它是人蛇,而非人龍,主要就是,其實並不是誇張地形成人造紀錄式的長度。它只是呈現出人們魚貫排列走路而已。此時,無非是傣族人佛教色彩淡然的例子,也就是避開與佛為伍,畢竟早上時候,大家已經浴佛完成了。下午時分,人群敲鑼打鼓,以小花牛車為導,大家走在後面,構成小小隊伍,沿途一家一家招呼,喝酒,小小灑水,有的拿塑膠水龍頭管子放入人們的衣衫內,使其濕答答,有的則迷妳噴槍,以一小小水柱噴人。比較熱情的家戶,會將啤酒和食物擺出供人食用,大家稍事停留,聊聊唱唱,繼續走,最後去廣場放高陞,或說一種特殊的沖天炮,為的是與天庭諸神共樂。這時,佛教影子不彰顯,象徵著人們自制式宗教解放而出,從而回歸原始信仰的一刻。
VI. 國家舞街
今日中國已經把傣族潑水節界定為狂歡之日,除了下半天的極端潑水,上半天的全市遊街,亦是重要的一項節目。不過,無論是哪一環節,全數由國家代理人主導,在版納的幾處較大城鎮裡,紛紛展現出必須狂歡的樣子。
首府景洪當可為最具代表性之處。自治州的各區縣單位,在先前就已獲得通知,必須參加遊行活動。於是,各單位編列預算,開始規劃訓練學習。雖是傣族新年,但,全境包括山區非傣各族,都要配合之。有的區縣單位花車為之,裝飾多采多姿,人員乘於車上,擺動身體手勢,招呼觀眾。有的則穿著整齊畫一,一邊舞蹈,一邊歌唱,而這些舞者多半呈現出女性類情色感知的造型,尤其山區民族更是被裝扮成慷慨裸露肌膚的原性(關於山區民族總是被類情色化之情形,可參謝世忠 2007;Anne Leseth於非洲坦桑尼亞觀察到的後殖民之古典舞蹈以儘量短裙露出和搖滾臀部方式表現情色的例子,可為比較參考[Leseth 2010: 61-75])。
各區鎮鄉村的各族花車或改良版族服隊伍,拉的長長的,這絕對可稱得上是人龍,而非如寮國鄉下的短短人蛇。路邊擠滿觀光客,拍照拍個不停,甚至衝入表演團體之內,覓得最佳角度。各族有特定舞蹈,但,全屬流行樂曲風。山區部落民族類情色導向的服裝,代表他們的「原初原始」,最引人注目,搶拍個不停(圖7與圖8)。這場完全國家導演的遊街,與寮國所見之四方形百人陣容或者鬆散短蛇走路,簡直無法言喻比較,但,通通是慶祝傣族/Tai-Lue新年潑水節。那麼,又如何可以清楚區辨二者呢?原來,中國一方是各族歡慶,不管信不信奉佛教,而寮國一方則只專屬佛教傣族之日。後者傳統,前者國家人工。
圖7 西雙版納潑水節遊行之山地民族類情色扮裝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4/14)
圖8 西雙版納潑水節山地民族的遊街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4/14)
國家舞街的模式在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已然上演了多年,它和國家潑水,一起構築了今日傣族新年圖像。數萬人湧入版納過年,因為它有精彩的花樣遊行,也有瘋狂的潑水活動,那是被宣揚無止境的美好日子,尤其在專制獨裁生活的悶日子裡,非要來此宣洩不可。舞街是「紳士前導」,就是觀賞拍照,縱使目睛不離短衣短裙的部落少女扮裝舞者。遊街結束,轉往潑水場地,立刻轉為「野狼後上」。紳士變成野狼,十足就是從國家遊街至國家潑水的寫照。下午時分,全部在場年輕女子,都被水透淹成肉膚藏不住的模樣,可謂人們全部將早上的單純眼觀,依靠水的力量,轉化了自我製造成功的女體觀光。年年新曆四月中旬,西雙版納都記錄著一場男人鬥女人的水灌水灑水淹戲碼。只是,代表傳統的寮國農鄉,卻全無此一景象。
VII. 村寨空蕩
景洪城內曼景蘭和曼聽一帶,原有傣族村落,如今都市擴張的結果,它們早已消失無踪。也就是,傣族的自我族群領域,已然退縮至它處。但是,沒有了傣族存在的景洪,卻年年大肆歡慶傣族新年潑水節。其實,只見「潑水節」一項被強調,其餘原有傣族過年祭典儀式,均不存在於城內的活動裡。那麼,遠在他方的傣族村子呢?此時,村寨裡面靜悄悄。
原本每一個村落都有自己的新年慶祝,從到寺院浴佛和唸經開始,人人男女老小都參與,之後才有可從寮國農鄉獲得印證的簡單小遊街外加微量潑水,最後放高升,響天際。但是,今日版納,宗教祭儀能省就省,免得共產黨刺眼。獨留潑水項目,卻只能在大城市,然後一切由漢人黨政導演。
村子裡的人少有去城內參加潑水活動。前往城裡,只有其一,受到動員命令,必須盛裝受訓參加演出者,其二,趁此挑著商品食物到市集看能否賣到多少錢者。城內遊街和潑水演出者,加上外來觀光客,一起度過傣族新年。那是一個沒有傣族人在場的傣族新年潑水日。基本上,潑水節在村子裡已是逝去已久的文化生活,但,在國家代理人統治主持的大城鎮,它正方興未艾,一年比一年熱鬧滾滾,冷熱對映,極為對比。寮國的Muang Sing例子,可為過去版納村寨過年模樣見證,如今村子空蕩,人在卻不動,水有卻不潑。說不定潑了還犯規,畢竟,一切得聽命上級指揮何時潑,誰能潑,在哪個地方潑等等的指示。新年各項儀式消退了,文化或只剩下空殼。「文化零分」正是筆者的形容用詞。
VIII. 潑水經濟學
筆者在寮國,有著與前述版納節慶時日和旅遊表演之觀光文化極為不同的經驗。事實上,在西雙版納農村裡,根本就不見潑水的行為,就是有,也只是小孩幾人的遊戲而已。寮國景況則是迷妳規模如前文所述。寮國北部屬觀光客缺乏之地,很少受到外來干擾,想像中應更接近「真實的」新年傳統文化。人們集體遊街歡樂,當然也相互潑水。然而,他們僅僅使用少量的水。像西雙版納城區裡的無限制瘋狂噴灑水柱的誇張景況,對寮國人而言,根本難以想像。即使是住在大型河流旁邊,水源豐富,任何濫用水的情事,絕對是非常不合宜的行為。畢竟,水是一深具價值的物質。
位於寮國極北距中國邊境只有8公里Luang Namtha省Muang Sing地區,其主體族群就是與西雙版納同樣的傣泐/Tai-Lue人。該鎮附近並無大河經過。人們新年潑水,總是謹慎小心,深怕浪費用水。即使是在湄公河流經的永珍,也是沿河的城市中央地帶附近佛寺,才有比較明顯的裝飾,也有較多潑水活動,但,仍是小量使用。不過,縱使大小河邊大小城鎮的新年潑水用量都不多,對於已經乾季不雨幾近半年的寮國人民來說,也是相當奢侈。因為水潑出去,就不再回,人類和家畜作物通通無法享用。但是,為何還是潑水呢?民俗說法當然就是過年歡樂,以水做為表達慶賀的媒介。筆者認為,之所以放心潑水,就是經驗告訴人們,雨季馬上來,現在多用些水,不久就可以雨水補充回來。但,多用是事實,卻不得太過浪費,因為,雨水若遲來或量少,就大難臨頭了。更何況如缺乏大河助陣的Muang Sing,根本從不敢大意於水的流失。而為何要互相潑濕濕?答案就是,大家彼此提醒體認,未來這種每天濕答答的日子,就要來到。整個情景,筆者稱之「潑水經濟學」。
潑水經濟學擬欲強調的是,不論是西雙版納的傣族還是寮國人,應該也涵蓋其他南傳佛教地區信眾,他們的水知識和使用哲學是相當理性的。現在所見到的潑水節瘋狂浪費水行為,均為當代產物,傳統時代和傳統思維不會如此行事,我們從寮國人作法和西雙版納農村報導,可以得知。現在的表演與傣族或南傳佛教社會根本無關,那只是當代國家外加財團資本誇張的強制性作為,他們求的是統治成功與金錢效果,二者齊力拉一般民眾下場遂行囂張舉止。為何說是囂張舉止?因為,出錢灑水的一方自認人定勝天,包括水在內的一切資源均掌握在手,我要它大量潑灑,就執意完成慾望,操控權在我,而非傳統潑水經濟學思維的敬重天賜,珍惜水資源。潑水經濟學的潑水行為,事實上是在展現省水的智慧,而壞了該經濟學傳統的當代政治外加資本力量,則是在炫耀浮誇之際,正冒著嚴重缺水,甚至可能大量傷及生命安全的危險。或許正因掌控權在其手上,縱使出現危機,受難者也不會輪到他們,才會肆無忌憚。
IX. 結語:再論潑水經濟學
人類學所觀察紀錄的各類普通生活或一般常識裡,均可以抽離出幽微抵抗(see e.g. Lange 2002; Ahmed 2006: 70-86),然而,它在傣族範疇裡,似乎全然無存。或者,靜悄悄也是一種抵抗?無言的抵抗?至少我不願意去大城市配合你們。
永珍/萬象(Vientiane)與龍帕邦/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是寮國境內,沿湄公河的兩大城市,一為現今寮國人民民主共和國(Lao People’s Democratic Republic/Lao PDR)首都,另一為舊瀾滄王國(Kingdom of Lanexang)首府。湄公河流域是大陸東南亞最重要的水源與食物供應區域,水流至兩都地方,幅員變得相當寬廣,直接說明了設都地點人匯物聚的道理。然而,每年10月中旬過後,雨不再下,水位迅速退去,原水淹沒區,很快地成了沙地,水道縮小過半甚至只剩四分之一,於是,居民們開始準備好好利用大片新沙地領域(new sandy territory)(圖9)。
圖9 湄公河河床成沙地,自寮國永珍眺望對面泰國。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07/2/21)
深浚的河水變成淺灘,千百男女老少在下工課後公餘,躍入水裡玩耍。青少年將沙地做為足球場,家庭親子黃昏或清晨散步岸邊。數十成百的攤販店家,烹煮烤肉烤魚和各式香辣美食濃湯,外加聞名海內外的寮國啤酒(Beer Lao),打算賺得前來觀賞落日人們的鈔票。另外,還有不少商販,就在附近銷售工藝產出、家庭用物、衣服、以及觀光紀念品,形成一集合型夜市。永珍市中心河岸邊天天夜市,是為市民和訪客常常光臨的地方,而琅勃拉邦的夜市商品樣物,亦頗具地方特色,屬觀光客必到之地。整體觀之,每天只要接近日落,仿如所有城市住民全都湧至沙地領域及其周遭。原本統轄河階地的河水,如今黯然緩流於中央小水道,人們趁著乾季大反攻,佔據階岸沙地。淺灘「玩水」,一方面即是游泳消暑,另一方面則隱喻「玩弄」原本囂張危險的河流。此時,河流無法再限制居民的行動,人們終可大大「笑看」衰弱而無言無語的緩水。人贏得了此一階段的競逐場域。
乾季很長,但也很少見到政府和人民在擔心用水問題,那是依照人們的經驗,乾季和乾旱不等同。乾季不會出現乾旱,也感覺不到乾旱的氣息。乾季是自然現象,大家千百年熟知,也盡情享受無水患時的安逸方便。乾旱是病態,而正常的乾季時節,人們察覺不出病態乾旱的徵兆,因為體現於外者,都是無雨晴朗。但,多數人相信水即盡之時,就會突現量湧,全境滋潤。雖然有時會出現預料之外,但,多數人可以在宗教福佑氣氛中渡過難關。
4月中旬過後,雨季開始。上游大量降雨,百萬噸的水,快速流往中下游。水位節節上漲,常現的洪鋒,嚴重威脅湄公河以及其他較大河川四周的村落安全。無人敢踏進河流嬉戲或「玩水」,足球玩家不得不撤出消失了的沙地廣場。開放式的餐廳攤販結束營業,夜市更見冷清空蕩。水就在短短一個月時光中,將人們驅趕出河床領域。水從天上(即密集的降雨)和來自河裡(即不斷的水漲),開始「整弄」市民人群。人們活動範圍,很快地縮小至一非常有限的地方。水贏得競逐場域,並且將掌有此一高位半年之久。我們或可另類詮釋為,河水加雨水共織的大水,正以驚悚力量,「笑玩」人的倉皇棄走沙地河岸。濕季是水的天下,「整人」也是它們的專長。
濕季的寮國景象,一般已開發國家民眾可能難以想像。該國主要城市的幾條重要馬路舖有柏油或水泥,但,所有次級道路皆還是泥土路面,一下雨就泥濘不堪,只要出門,就是泥巴滿褲返回。乾季時出門會灰塵撲身而返,但,拍拍風吹可以明顯改善,而污水泥漿黏身的衣裝,卻非洗滌去髒不可。但是,偏偏天天大雨,衣物總是濕漉,以致全家掛滿半濕不乾的衣服,成了雨季家戶內的特殊景象。水不只將人們驅離河道岸邊,更逼使大家就連躲進室內也難逃折磨。水的勝利和大家的疲於應付,一方面讓人忘了乾季行路順暢的舒適感覺,另一方面卻也激起堅毅精神,熬過此刻,又是美好日子的到來。
水經濟學才是傣族/Tai-Lue潑水節甚至整體泰語系國家地區人們生活過節的重點。中國古典學人不知道理,僅記下魔王火球頭顱和后妃抱著澆水的故事。王者統治天下,勢力強大,但,若權力濫用,實有如太陽炙烈,燒烤土地,也引發火災。此時,女性貴族合力制止災難發生,水的運用,減低了熱度的傷害。這是男性與女性,以及火與水彼此競逐,終必取得平衡的隱喻敘事。它的底蘊基礎,除了告知了泰語系地區男女雙系社會組成的文化原則之外(參謝世忠 2008a:507-531)就是筆者所稱的潑水經濟學。
潑水經濟學被國家力量箝制有限的寮國北部Tai-Lue人依照千百年原則牢牢奉行,他們知道水、天與佛佑合成的潑水節生態學,並以此於乾季濕季交替循環年度裡愉悅過日子。寮國之例(當然也包括前述之永珍和琅勃拉邦等較大城鎮地區在內),正是「古風完整」。它述說著水絕不是狂歡用物的現代幻想。反觀中國,水成了另類武器,只被用來攻擊弱者,尤其是年輕具有可供類情色化的女子。潑水經濟學和潑水節生態學並不存在於今日中國。到了西雙版納,所見所聞之關於新年的事物,都是新造之事物,它們與傳統無關,也不是傣族所熟悉喜歡的過節方式,這是「文化零分」的現場。難怪村子裡總是靜悄悄的,畢竟,城鎮裡頭正熱鬧發狂浪費珍貴水資源的作為,根本與其沒有關聯,它只是「瘋狂玩完」了一個千年歷史文化。寮國農鄉的見證,讓我們懷想古時候西雙版納新年的歡愉但見斯文用水與人互動的畫面。今日的村落靜聲無作為,到底是抵抗的一環,抑或其實已不知如何幽微抵抗,只好眼巴巴望穿歷史的水聲了?答案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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