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肢體動作與族語教學——林清美mumu在臺東南王實驗小學課後語言巢班上的應用
本期專題
第55期
2023/06
文/Shura Taylor(吳曉瑩)
Shura Taylor(吳曉瑩)
國立臺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博士生
I. 前言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找到非常多用音樂來學習語言的例子。近幾年,世界各地的學者開始重視音樂對於語言學習所起到的正面作用。在加拿大和美國,相繼有學者在幼兒園、小學以及大學的語言課中,針對音樂對於第二語言學習的作用進行研究。在多項比較研究中,均發現把音樂應用到語言學習中對語言學習有著積極的作用。另外,近年也有學者針對肢體語言(gesture)和語言學習進行比較研究,發現肢體語言對語言學習同樣有著明顯的幫助,然而對於把音樂和肢體語言同時應用到語言學習中的研究仍然比較缺乏。但還是能在僅有的幾個比較研究中無一例外的發現,當語言學習加入音樂以及肢體語言後,學生的語言學習表現均大有進步。
筆者在2021年認識了南王部落的林清美mumu1,但因為疫情關係,2022年開始才比較頻繁的到部落和學校探訪。2022年,筆者多次跟隨著mumu到南王花環實驗小學(以下簡稱南王國小)的課後語言巢2觀察小朋友的課後活動情況,漸漸發現mumu和小朋友唱的歌有很多歌的旋律不像是卑南族歌謠,後來得知,這些是她自己以南王卑南語改編的各種類型的歌曲。在和mumu一次又一次的聊天中,漸漸了解到歌詞中的意義和背後的故事,以及她和小朋友唱這些歌的時候的肢體動作與歌詞的連結。南王國小一週有兩天的南王語課,在偶然的一次機會中,mumu替當天請假的族語老師代課,我也跟隨著mumu到學校觀察她在課後語言巢以外的教課。那天的課有大概一半的學生是筆者在課後語言巢中見過的學生,當mumu在課堂中用卑南語進行問候和簡單對話時,比起其他學生,有參加課後語言巢的學生對於卑南語的反應速度明顯快很多,而且他們對於用卑南語回答問題也更自信。也因為這些觀察,讓我想要更了解課後語言巢以及mumu的母語教學方法、探索音樂與語言教育的連結、以及這些歌曲中背後的故事。往後,筆者希望能從學生的角度出發,探討學習動機、過程和這種學習方法的成效,以及當代的大環境下,原住民族語言傳承得以成功的一些因素。
圖1 臺東市南王花環實驗小學的走廊壁畫
(圖片來源:吳曉瑩攝,2021/3/30)
本文通過四首以卑南語歌詞重新填詞的兒歌,探討臺東南王部落的林清美mumu如何把肢體動作與音樂歌詞的再創作結合,使用在課後語言巢卑南族語的教學與練習中。筆者首先爬梳一些學術界對音樂、肢體動作以及語言教學的研究,進而介紹林清美mumu對於卑南族語教學以及語言復振的工作,最後從mumu的幾首族語兒歌的再創作探討對於語言學習的幫助。筆者希望通過分享林清美mumu的一些語言教學與運用方法,讓更多人知道音樂對於語言教學的功用,啟發更多人在自己的教學工作中使用這一工具,也同時帶出更多這方面的討論,與經驗的互相分享與學習。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注意到音樂對學習語言的幫助。Zaraysky(2015)指出,「音樂不僅僅是能讓人覺得有趣好玩的資源,它也是語言中音感節奏的自然延伸和人類對於以有趣和輕鬆方式表達自我的一種願景」(Zaraysky 2015: xii)。Gillan(2013)亦指出,「使用肢體語言是教學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而且「用在音樂教學上的肢體動作可以有效的『把想象中的圖像視覺化』」。Lowe(1995)對加拿大新布藍茲維省蒙頓市一所小學二年級的兩個法語課的學生進行了一項比較研究,在兩個法語課的學生進行了一個學期的法語學習後,以語言測試成績進行了比較。增加目標語言音樂課的班級的學生不僅在語言成績上表現出明顯差異,而且對目標語言的文化也明顯有更好的理解。Fisher(2001)對一個位於美國的西班牙語幼兒園和一年級的學生進行了為期兩年的實驗,發現在三個同年級的班級中,把音樂納入到語言教學的兩個班級的學生在讀寫能力發展方面表現明顯更好。
另一方面,如果把音樂排除在外,也有不少研究針對肢體語言對於語言學習的輔助作用。Robert Saitz在他1996年的文章中分享了一位教師在教授語言模式的同時,加入相對應的肢體動作。比如,在學問候語 how-do you-do時加入握手的動作,可以讓學生更好的學習語言和相對應的文化習慣(Saitz 1966: 33)。Iverson與Goldin-Meadow通過對10名幼兒的實證研究,向我們證明了肢體動作的發展與兒童的詞彙和句法發展有著密切的關係;肢體動作不僅「減少了對記憶力要求的負擔」,而且還能「降低說話者認知力使用上的負擔」(Iverson and Goldin-Meadow 2005: 367, 370)。Novack與Meadow在談論肢體動作時,在Goldin-Meadow(2003)的研究基礎上,向讀者強調「肢體動作在交流、思考和學習中發揮著獨特的作用,並被證明了會同時影響做動作的人以及看著對方做動作的人」(Novak and Goldin-Meadow 2017: 652)。Huang等人(2018)對大學生進行了實證試驗,以3組L2中文課(中文為第二語言的教學)中的學生詞彙學習表現進行比較,發現借助肢體動作學習的兩組學生(加入低特異性動作組和加入高特異性動作組)表現明顯比無肢體動作學習組強。然而在兩組肢體動作中,與詞彙有聯繫的低特異動作組得分略高,這個結果說明在第二語言的詞彙學習中,加入肢體動作是達到更好學習效果的一種有效方法,而且這些動作不一定需要與詞彙有明顯的標誌性聯繫。
然而,把肢體動作與音樂和語言教學一起探討的研究,則非常少。目前找到僅有的三份研究分別是Madsen(1991)、Evelyn Buday(1995)與Riah Werner(2018)。Madsen在他的研究中,探討小學一年級老師在語言教學中使用肢體動作以及音樂對於語言教學的作用。在三組小學一年級的實驗組中,發現對比於不使用音樂和肢體動作的實驗組,加入無意義(與歌詞之間沒有直接聯繫)肢體動作的實驗組中的學生表現出記得更多的單詞數量。而在肢體動作上加入音樂的第三個實驗組中,學生所記得的單詞數量比第二組更多。對此,Madsen的結論是這是由於「音樂中增加了背景線索(contextual clues)」(Madsen 1991: 227)。在Madsen的研究的基礎上,Evelyn Buday(1995)探討了在自閉症兒童教學中融入音樂和肢體動作的好處。用類似的研究方法比較了節奏和音樂於語言學習的作用,發現音樂對受試者學習上有著積極的影響。Werner是一位有著多國任教經驗的ESL(英語為第二語言)教師,他借鑑體現認知(embodied cognition),指出我們的大腦是由我們的身體經驗塑造。因此在語言學習上,可以適當的「把語言學習中的一些認知工作從頭腦轉移給身體」(Werner 2018: 3),並分享肢體動作作為一種非語言記憶的輔助工具,在語言教學上可以「幫助學習者更能保留記憶」(同上,頁3)。
而在臺灣,對於音樂與語言教學,或肢體動作與音樂在語言教學中的應用的相關研究目前並不多。一些例子有謝宛真(2003)對把兒歌引用至閩南語教學的現況進行了初步探索,整理並列出了臺灣的閩南語兒歌教材。吳自立(2009)探討了以閩南語創作的兒童詩歌教學設計與應用,發現使用這種創作歌曲可以讓學生的語文知識與語言能力同時提升,而且音樂的生活化特質也能更好的引起學生對閩南語的興趣。錢有進(2011)同樣探討小學閩南語教學中的創作兒歌,提出現今母語教學中的實況與困境。
II. 教學者Akawyan Pakawyan(林清美)的語言文化背景
Akawyan Pakawyan林清美mumu是出生於日本殖民時期(1895-1945)的臺東南王部落卑南族(洪婉瑄 2020)。mumu在當時的卑南公學校、今日的南王花環實驗小學,受過兩年的日語教育。國民政府來臺後,日語學校變成了中文學校。1965年,mumu畢業於臺東師範學院。儘管她在上學期間,日本、國民政府都實施了不同程度的語言政策(1945年以前為日語、1945年以後是中文),mumu還是維持了流利的卑南語,這主要歸因於成長過程中,卑南語仍然是她家裡的主要語言。由於在這樣的一個獨特的環境中長大,mumu能說流利的卑南語、日語和中文,以及一些閩南語(閩南語是1945年以前,在臺灣的多數漢人墾居者所使用的語言)。日治時代,音樂教育是日本政府對臺灣原住民日本化(1938年後也稱為「皇民化」)的一個重要工具。在當時的日語學校裡面,教師們會在音樂教學上使用日本流行的兒歌和以日語創作,內容則是關於臺灣的歌曲。這些歌曲甚至被編成教科書,供原住民學校教育使用。mumu因為受了兩年的日語教學,因此接觸過這些日文歌曲,而在國民政府統治以後,她也學會了很多中文歌曲。因為成長於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造就了mumu自身音樂與語言的多樣性。而這種多樣性,也可以在她為「課後語言巢」所編寫的音樂中獲得見證。
臺東師範學院畢業後,mumu離開了南王部落,到臺東市區的小學任職老師多年。1980年代,mumu以小學老師身分退休後,回到了南王部落,創立「台灣高山舞集文化藝術服務團」,帶著其成員到臺灣各地表演,同時與南王國小配合,利用假日時間,引領學生學習部落傳統文化(洪婉瑄 2020)。2016年,當時的南王國小轉型為實驗小學,這一轉變讓學校在課程設計上有更大的話語權,也因為這樣,南王花環實驗小學現在的學生可以在學校學習到很多卑南族的文化、生活知識。在學校轉型後不久,mumu開啟了課後語言巢課,每週一到週四放學後的16:00到17:00,和小朋友用卑南語唱歌、玩遊戲。
圖2 林清美mumu
(照片來源:曹麗蕙 2017)
III. 肢體語言於語言教學中的應用
mumu在課後語言巢和小朋友唱的的幾乎所有歌曲中都加入了肢體動作。這些動作大致可以分為兩類:1. 保持節拍和標誌樂句的重複性高的高特異性動作(high idiosyncratic gestures),以及 2. 模仿歌詞中內容或動作的低特異性動作(low idiosyncratic gestures)。這篇文章所討論到mumu在語言巢課中教小孩子的歌曲大部分屬於低特異性動作,這些也是「大多數人可能把之與動詞含義聯繫起來的動作」(Huang et al. 2018: 178)。以下我會透過三首林清美mumu改編的歌曲,探討她為每一首歌設計的肢體動作與歌詞之間的聯繫。我會把原文歌詞、新填寫的南王卑南語歌詞和曲譜、以及新歌詞的中文翻譯和相對應的肢體動作列出來以供參考。文中的曲譜均是筆者根據語言巢課後活動中mumu和學生們唱的歌曲紀錄打譜。在此要感謝林清美mumu不厭其煩地幫我檢查族語和我記錄的樂曲旋律。
1. drulrutr saytaw(拔蘿蔔)
〈拔蘿蔔〉是一首家傳戶曉的華語兒歌,講述的是在蘿蔔收成的季節,朋友之間彼此幫助,把蘿蔔從泥土中拔出來。整首歌共有5句,10個小節(唱最後一次時,最後一句歌詞不一樣)。唱歌時,一般會把整首歌重複唱3遍,一共唱4遍。而在重複的過程中,唯一的改變是第四句人物名稱。比如,在第一次唱時,第四句歌詞是「老太婆快快來」,而在唱第二遍的時候,「老太婆」則改成「小姑娘」,第三遍為「小花貓」,第四遍為「小黃狗」。
這首是mumu的改編歌詞中,卑南語歌詞與原語言歌詞最接近的一首,肢體動作也最為簡單。卑南語版跟中主要的改動在於,原本第四句的名詞或名稱改成了正在唱這首歌的學生的卑南語名稱,而唱歌時的重複次數則以當下正在參與唱這首歌的人數為標準。如果當天有10個學生參與,這首歌就會被唱10遍,而學生則會在每一遍的重複中輪流唱出自己和同學的名字。
華語原歌詞(第一段):
拔蘿蔔,拔蘿蔔,
嘿呦嘿呦拔蘿蔔,
嘿呦嘿呦拔不動,
老太婆 快快來,
快來幫我們拔蘿蔔。
以下是卑南語版的drulrutr saytaw,與每一句對應的肢體動作:
圖3 drulrutr saytaw 卑南語歌譜(吳曉瑩記譜、打譜)
唱卑南語的〈拔蘿蔔〉時學生的主要肢體動作為:1. 第一到第五小節,以及第十小節:把兩手握成拳頭,把一隻手疊在另一隻手上面,兩隻手在桌子上上下「拉動」,模仿從土裡把蘿蔔拔出的姿勢。2. 第三句第2小節(全曲第6小節)的adri mudrulrutr:兩手在身前左右擺動以表示「拔不出來」。3. 第四句到第五句第一小節:兩隻手手心對著自己,手指反覆的合開,指示著「過來」。
在我觀察過的20幾次課後語言巢中,這首歌幾乎每次都會出現。這首歌有著簡單的語法結構,每一句都只有1到2個詞。整首歌生活化的詞彙、熟悉的旋律、加上節奏感強和貼近用詞的肢體動作,和不斷地重複歌唱,都有效的提高學生們對歌詞的記憶點。而新學生也能從和大家一起唱歌中透過配合歌詞的身體動作、還有卑南語歌詞和原語言歌詞的相似,猜到歌詞意思。
2. din din(蝸牛歌)
Werner提到創造教學用歌曲的三種方法:1. 寫一首新歌,2. 改變歌詞中的一些單字或短句,以及 3. 重新創作歌詞(Werner 2018)。〈蝸牛〉的歌詞創作是mumu以原來的日語歌詞為引子,重新創作有著卑南族文化色彩的卑南語歌詞。〈蝸牛〉(かたつむり)是一首日文兒歌,它曾出現在1935年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編的《教育所用唱歌教材集》中,應為當時原住民小學的教科書。而今日的南王花環實驗小學,在mumu上國小的1940年代是卑南公學校。據mumu的回憶,她就是那個時候在當時的卑南公學校上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學會這首日語兒歌。mumu說,南王部落的兒歌偏少,因此她經常借用外來旋律,改編歌詞,用在語言巢課後活動中,作為一種可以與孩子玩耍,又能練習使用語言的工具。以下是日文原歌詞與mumu的卑南語歌詞創作。
圖4 〈蝸牛〉,《教育所音樂冊子》(唱歌教材集)一年級用歌曲,1935年出版。
日文版歌詞:
第一段:でん でん むし むし かたつむり
(蝸牛 蝸牛 蝸牛)
お前 の 頭は どこに ある
(你的頭在哪裡?)
つの 出せ やり 出せ 頭 出せ
(拿出你的腳、你的角、你的頭)
第二段:でん でん むし むし かたつむり
(蝸牛 蝸牛 蝸牛)
お前 の 目玉は どこに ある
(你的眼睛在哪裡?)
つの 出せ やり 出せ 目玉 出せ
(拿出你的腳、你的角、你的眼睛)
以下是卑南語版的din din,與每一句對應的肢體動作:
在樂句結構上,〈蝸牛〉與〈拔蘿蔔〉相似,同樣以兩小節為一句,但〈蝸牛〉只有一共三句6小節。從原文歌詞以及卑南語歌詞對比我們可以看出,mumu首先把日語歌詞的第一二段內容整合到卑南語版的第一段中,而第二和第三段的展開,對應了卑南族人喜歡用辣椒炒蝸牛的飲食習慣,學生唱到這句的時候經常會露出笑容,產生共鳴。
〈蝸牛〉的歌詞與肢體動作比〈拔蘿蔔〉複雜、豐富。在〈拔蘿蔔〉中,除了「拔」這個高重複性動作以外,就只有表示「不能」、「過來」兩個形容動作行為(動詞)的低特異性動作。而唱〈蝸牛〉時,除了表示動詞的肢體動作外,還有幾個與身體(部位)有關的名詞,比如當唱tranguru時,會指向頭;唱matra時,會指向眼睛;唱dradrek時,則透過動作表示「身體」。其他的肢體動作對應語詞,還包括副詞,比如kadrini這裡,還有salaw非常;和形容詞bulay漂亮,imaran好吃。
圖5 din din 卑南語歌譜(吳曉瑩記譜、打譜)
3. bulan(月亮)
〈月亮〉與第二首〈蝸牛〉一樣都是mumu小時候學到的其中一首日語兒歌。而這首歌的卑南語歌詞,與原本的日語歌詞內容很接近,只是在形容月亮的時候,加入了更多的形容,比如「眉毛」,「漂亮」,這些形容也讓跟隨者歌的肢體動作更立體。另外,因為日語和卑南語的「春、夏、秋、冬」都各有四個音節:kaseberan, kadenunan, kapuluan, kaguluan,而日語原曲的這四個詞都各只有兩個音節:春(ha ru)、夏(nat su)、秋(a ki)、冬(fu yu),因此mumu把這四個詞的節拍從每個詞兩拍改為每個詞4拍,把這一段原本有的兩個小節改為四個小節。這樣的延長也讓這句的肢體動作有更多時間表達,更生動。
日文原歌曲:
お月様は偉いな
(大大的月亮)
お日様と兄弟に
(與太陽是兄弟)
三日月になったり
(可以是月牙形的)
真丸になったり
(也可以是是圓圓的)
春 夏 秋 冬
(春夏秋冬)
日本中を照らす
(照耀著日本)
以下是卑南語版的bulan,與每一句對應的肢體動作:
圖6 bulan 卑南語歌譜(吳曉瑩記譜、打譜)
4. Pauwayan kana Puyuma(Puyuma的意義)
這首歌原曲是一首流行的卑南族歌謠,2022年的夏天,mumu為這首歌創作了新歌詞,講述卑南舊社的故事和Puyuma名字的意義,在一周四天的夏季語言巢課中和小朋友練習。當時,鐵花村的一項「村落有音樂」計畫,即將要把舞臺於2022年9月9日帶到南王的部落活動中心進行《臺東鐵花村在南王部落展演》活動,3 mumu就把這首歌曲加上簡單的舞步動作,作為南王國小語言巢課在這個活動上的表演。
這首歌的肢體動作因為包含了整個身體,因此,唱歌時,除了用到上述提到的低特異性動作之外,身體與身體之間的距離,也成為了表示歌詞意思的一部分。比如,在唱第二句的i maredawidawilr(距離很遠)時,小朋友會邊唱邊往後退以表示距離變大,而在唱第四句的mukasakasa murekes(團結在一起)時,則會走向彼此,彼此間距離的拉近。另外,這首歌的某些肢體動作還反應了所唱的一些詞的深層意義,比如i Drungdrungan(舊部落的名稱)。Drungdrungan這個詞的背後其實承載著卑南社舊部落的故事與一些生活方法。當族人面對問題或與其他族人有紛爭的時候,就去找有智慧的長者,在他的門口用第三根手指的骨節敲門,發出drung drung的聲音。4
以下是mumu新作詞的pauwayan kana Puyuma,與每一句對應的肢體動作:56
以下是這首歌的原歌詞(聲詞)以及mumu新填寫的歌詞:
圖7 pauwayan kana Puyuma 卑南語歌譜(吳曉瑩記譜、打譜)
圖8 林清美mumu在2022年的夏季語言巢課與學生唱跳〈Puyuma的意義〉。這裡的肢體動作對應樂曲的第二句nenema na palakuwan(六個聚會所)。
(圖片來源:吳曉瑩攝,2022/8/22)
IV. 結論
上述的四首歌,是我這一年來偶爾旁聽課後語言巢蒐集到的十幾首mumu的作品中的四首。這十幾首歌曲中,比較多是日語兒歌改編,另外有兩首華語兒歌以及一些普悠瑪歌曲改編的曲目。之前提過,mumu說過普悠瑪的兒歌比較少,或許這就是這裡面日語原兒歌比較多的原因。同時,這也說明了日治時期公學校對於音樂教育的重視。7 mumu在和小朋友唱這些歌曲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加入肢體動作,而這四首歌曲都是以低特異性動作為主,肢體動作模仿著唱詞的詞意。同時,如〈拔蘿蔔〉中最常見的「拔」這個動作,因為高度的重複,也同時屬於高特異性。這樣的肢體動作配合唱歌,不但可以通過音樂中增加的背景線索讓學生記得更多的單詞數量,重複有節奏規律的動作同時能更好的抓住學生的注意力和創造凝聚力。而難得的是,這些歌與歌詞都與這些在臺東市南王部落生活的卑南族小朋友息息相關,很多時候,歌詞內容本身就能引起小朋友的共鳴。學生的學習興趣被提高的同時,也學習到了卑南族的文化訊息。mumu的作品很多,筆者正在與mumu一點一點地整理。其他的歌曲包括但不限於:講述製作抓捕各類型小動物的陷阱,也同時帶著mumu小時候戰事記憶的〈kayta pentrira放夾子〉、講述手指名稱的〈nanku dariwaewaan我的手指〉、形容小蝌蚪的身體以及水中動作的〈trangurunguran蝌蚪歌〉、講述學習族語的樂趣與美好的〈Makitikiting語言巢之歌〉等。這些歌應驗了mumu的語言教學理念:語言學習必須要生活化,如此這個語言才會是活的。mumu能這麼自然的運用各種音樂與肢體動作的元素,正是因為她所教的就是部落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許可以說,是日常生活的延伸。
在學術界,筆者偶爾會聽到一些評語,說覺得在原住民族音樂的研究方面,研究這種外來的歌曲沒有意義,或認為部落應該盡量避免使用外來音樂,以免「污染」了原住民族的音樂。對此,我們或許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出發來看:在卑南族人的文化習慣中,對外來音樂以及文化到底是什麼態度?對mumu來說,她認為南王部落對外來音樂與文化一向持有開放態度,只要好聽、喜歡,就能拿來用。對於改編外來歌曲這件事情,mumu曾說「那個旋律……我們唱得越多,它就越來越像普悠瑪的歌曲……當我們用自己的語言唱它時,它就變成我們的歌」。林志興(2010)的一篇文章中以南王部落族人的概念分類卑南族歌曲,其中屬於抒情與歡樂之歌中,提到了「曲式多樣無限制,外族歌曲、現代歌曲,只要能助興歡樂皆可」。由此可見,在卑南族人的習慣上,與卑南族以外的人接觸、把外來歌曲收納到自己文化中,是由來已久的文化習慣。美國阿拉斯加原住民學者Jessica Bissett Perea在她的Sound Relations一書中,提倡以濃度(density)的概念探討原住民聲音景觀等議題。她指出,在一些音樂學研究中,研究者「傾向於將音樂與文化隔離開,也將個人與社群隔離開」(2021: 7),這樣處理的後果是「將聲音與音樂被當成是可以單獨提取的場所,並專注於命名單一的、真實的起源」(同上,頁7),這種再次強調原住民是「過去」的,而不是存在於現代的茁長成長的人群,是有害的。因此,作為一個文化局外人(outsider) 研究者,我們需要做的,是了解研究對象的歷史文化背景,學習從研究對象或群體的角度、世界觀出發,看待事情,儘量以全面性的視角來探討文化現象。如果以林清美mumu的世界觀出發,她所帶領的課後語言巢的音樂實踐(musicking)(Small 1998)行為,正是從古至今卑南族人的音樂行為的縮影。
語言教育的方法有很多種,相關的研究也琳琅滿目。筆者作為一名音樂學研究生,卻發現臺灣對於音樂和語言教育的研究並不多,更不用說當中還涉及肢體語言的就更少。臺灣作為一個擁有眾多原住民族群以及豐富多彩的音樂文化的國家,近年對於原住民族樂舞的採集與研究很豐富。然而,作為一個大部分原住民族語言被列為瀕危語言的國家,卻很少有針對如何將音樂使用在族語以及文化的教育和復興工作中。筆者希望可以通過音樂的角度,分享筆者所觀察到的南王卑南族林清美mumu在教學中的創意,如何使用音樂與肢體動作的應用,鼓勵更多族語老師在族語教學中,使用音樂與肢體動作這個工具,引導孩子以身體記憶具身體驗(embodied experience)族語與語言背後的族群文化,也希望能拋磚引玉,吸引更多有興趣的人共同討論、研究、實踐。
附註
[1]mumu是卑南族語對祖父、祖母輩的稱呼。
[2]「課後語言巢」為南王花環實驗小學的一個課後活動,由林清美於學校轉型為實驗小學後(2016)不久開始。mumu成立「課後語言巢」的主要目的是為學生們提供說族語的環境,上課內容主要是與學生們以族語交流,玩遊戲、以及唱族語歌。「課後語言巢」週一到週四16:00-17:00進行。
[3]普悠瑪部落臉書有這場表演的分段影片:https://www.facebook.com/puyumaku
[4]這個故事是筆者在2022年8在南王部落與陳光榮長老進行訪談時所聽說。
[5]drungdrungan的意思是「敲門的地方」,所指的是一個部落討論事情的地方。而南王卑南語中,第三根手指叫做kalredruan,也是意指這根手指是用作「敲門」的意思。
[6]palakuwan是成年會所,卑南族的男性從小就受嚴格的體能訓練,因此mumu以表示有力量的姿勢代表成年男子。
[7]在1935年的《唱歌教材集》中,有幾首歌曲帶有濃烈的殖民色彩,比如對日本帝國的讚美,以及進攻南洋的軍事行動的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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