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的建置與遺略——日本北海道愛努族研究之人類學失落
文獻評介
第54期
2023/04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Cheung, Sidney C. H.
2004 Japanese Anthropology and Depictions of the Ainu. In The Making of Anthropology in East and Southeast Asia. Shinji Yamashita, Joseph Bosco, and J. S. Eades, eds. Pp. 136-151. New York, NY: Berghahn Books.
Isabella, Jude
2017 The Untold Story of Japan’s First People. Sapiens, http://www.sapiens.org/archaeology/ainu-prejudice-pride/, accessed March 4, 2023.
曾於日本留學的香港中文大學教授Sidney C. H. Cheung專文討論日本人類學史上愛努研究消長的過程。他指出,在1970年代之前,講究對特定地區人群詳細描述的日本民族學,始終將北海道愛努族人作為重點研究對象之一(圖1),惟在那之後,經由大型國際人類學會議在日本召開的啟發,使得越來越多在地學者轉向強調比較分析以及趨近全球議題對話的文化人類學。因此,重視民俗紀錄的民族學不再吃香。不過,在此之前,愛努早已不受堅守民族學傳統的研究者所青睞,理由是該族同化實在太快,愛努已無所謂「純」的文化可供調查了。那麼,新的文化人類學呢?事實上,也很少學者進行當時理應備受重視之日本和人(Wajin)與愛努接觸過程甚至衝突關係的研究,Cheung認為事出有因,有必要仔細了解。
圖1 歷史時期愛努族分布圖
(圖片來源:謝世忠翻拍於札幌市北海道愛努協會,2007/7/12)
日本自19世紀末葉明治天皇時期起,開始對愛努族採取絕對同化之政策,簡言之,就是一切有關愛努者,全數要予以絕滅。當時日本正值塑造自我單一民族組成單一國家的國族建構事業期間,萬不可能讓國土境內有異族存在。接踵而來者,就是百年愛努的苦難史。然而,縱使語言文化部落家屋無一倖免地消失無蹤,還是有一批族人不認輸,不斷抗爭,同時請求國際支持。在承受壓力之下,日本政府修法退讓(圖2),而愛努族人也開始清算過去歲月裡的日人劣跡。其中民族學或人類學的研究,更是最受批判的對象。族人們控訴人類學者在科學名義下,以對愛努的研究來取得榮華富貴,換來的是,愛努族人仍然生活悽慘,毫無未來希望。
圖2 2008愛努領地先住民高峰會議 祝賀愛努族獲得先住民地位認可 北海道平取町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08/7/1)
此外,原有多位日本本州著名大學人類學者被期望前往研究愛努族,然而,他們後來分別選擇了西非或南美安地斯山地區。此一極端對比的學術選擇,一方面係理應進行異文化比較的人類學者,認為愛努不該是「異」,因為他們同在日本國內,另一方面,基於前段所述之研究總是受阻於愛努抗議人士,於是學人們紛紛外走。Cheung發現,至少到他撰寫文章之時,研究愛努對日本人類學家來說,是一極其敏感之事,大家退避三舍,終使愛努研究在本土學界幾乎斷了後路。
美籍生態文學作家Jude Isabella 在Sidney Cheung論文發表之後的十數年到北海道參加一個最北方離境小島考古發掘之際,順道參訪各地愛努人士和博物館舍,寫下此篇〈不為人知的日本第一民族故事〉一文。作者指出,包括在北海道出生之日籍考古領隊都表示,自己從小從未接觸過愛努族歷史文化的教育,也就是說,學校教材和課堂上,對在地原住民族情況之內容全部空白。作者認為這是國家刻意抹掉愛努族人存在的作為,而人類學者即扮演推波助瀾角色。因為,官學二方一起在整個20世紀裡,故意將愛努族藏起來,不讓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Isabella發現,原本被愛努族人視為兄弟的棕熊,如今卻只能在愛努族博物館戶外鐵籠內看到,而傳統熊祭的豐沛儀式也早已煙消雲散,不可能再回到族人的生活中(圖3)。在愛努族千年歷史中,他們有園藝作物,也是狩獵捕魚高手,更遠至今中國和俄羅斯地區貿易,這些都從考古發掘裡獲得證實。不過,愛努族人所告知她的故事,總是令人傷感。例如,「愛努」一稱在任何場合都是禁忌,家人間談話也不敢使用,而只籠統稱呼我們是「民族」。又如,毛髮濃密是一般對愛努人的刻板印象,族人後裔往往躲著外人的目光檢視。足見整個浩長時間中,幾個世代族人所背負的超級沉重壓力,實在難以想像。
圖3 傳統時代的愛努族送熊祭典
(圖片來源:萱野茂二風谷愛努資料館提供,謝世忠翻拍,2007/7/18)
不過,近日的發展讓人興奮。首先是社團領袖在國際發聲,獲得正面迴響,愛努族先住民身分,已然得到日本政府承認。其次,族群團隊反水庫運動,經由多年努力,最終獲得成功(圖4)。還有,越來越多族人恢復傳統對人事時地物的觀念,例如,買了新車,就在車旁安置火塘生火祭拜,以感謝代表汽車的神靈之眷顧保護。最後,愛努族藝術家接續出頭,傳統服飾線條美學也獲肯定。但是,作者仍批評迄今日本政府仍未對過往的極端同化政策作為,正式向愛努族人道歉。這無疑是一大遺憾。
圖4 愛努族人抗議日本政府不承認其民族地位
(圖片來源:森若裕子攝於札幌,2007/9/8)
二篇文章幫助我們初步認識了部分愛努研究史。筆者想提問的是,人類學者到底有無故意不讓愛努族現身?依照Isabella說法,學術根本是政府幫兇。不過,Cheung清楚地整理出日本民族學至少到1970年代,都還兢兢業業地詳細記錄愛努文化點滴,而事實上,關於愛努的歷史文化研究出版,的確多到不可勝數(參Kyosuke 1941;Yamada 2003: 75-106;古書サッポ口堂書店 2006;古書專門弘南堂書店 2006;高木崇世芝 2000),其中就有不少民族學和人類學的貢獻。問題其實在於,政府忙於極端同化愛努族人之際,學者則積極紀錄可能即將失去的文化品項,他們將愛努族以文字公諸於世。民族學轉變成人類學之後,的確少有學者可以登堂直入愛努研究領地,除非是像Cheung這類非日本人。而愛努與日本和人之間衝突或對話的課題,在往後二十年間,遂由外國學者補齊(參謝世忠 2013a,2013b,2017)。Isabella留意到了的愛努人百年困境問題,在Cheung文中已有表述,不過,經過十多年,仍被她在北海道參訪中發現或感覺到,可見一個積累百年之充滿壓制與苦難的經驗,不會是短短時間可以消弭的。
日本民族學建置了愛努知識,若欲學習愛努歷史文化,咸信該批資料足夠滿足需求。惟被它所忽略的是,與其同時的政府政策行動對族人所造成的流離失所情境。民族學的報告總是溫和平靜,好似文化穩穩在此,供人慢慢品味寫下,殊不知研究者記下風俗慣習的一刻,族人們正吃盡政府的苦頭。文化人類學接棒研究,遇上了先住民族抵抗時潮,學者們多見退縮外跑,他們到外國場域貢獻知識,卻失去一個自我現場觀察愛努與日本和人現代關係演變發展的時機,也錯過了自己應於現場同時省思的契機。愛努研究史是一個知識體被推介於外的故事,也是該知識體主人後續被忘卻或害怕相遇的紀錄情事。人類學的失落,清晰地印證於愛努知識被建置與被遺略的過程中。
引用書目
古書サッポ口堂書店編
2006 《北海道.シベソア文献目錄 2006》。札幌:サッポロ堂書店。
古書專門弘南堂書店
2006 《北方關係を主にした 弘南堂古書目錄 第47號》。札幌:古書專門弘南堂書店。
高木崇世芝
2000 《北海道の古地図 江戶時代の北海道のすがたを探る》。函館:五稜郭タワー株式會社。
謝世忠
2013a 〈鬚髯的能與藝:北海道愛努族的兩性與儀式〉。《民俗曲藝》182:99-148。
2013b 〈「挫敗」、「歧視」與「控訴」的永續言說:北海道愛努族人的第四世界參與〉。《文化研究》15:432-453。
2017 〈展示建物與祭儀空間的神聖轉位—無土無村無屋無節慶之當代北海道愛努族的認同機制〉。《文化研究》24:81-116。
Kyosuke, Kindaiti D. Litt.
1941 Ainu Life and Legends. Board of Tourist Industry, Japanese Government Railways.
Yamada, Takako
2003 Anthropological Studies of the Ainu in Japan: Past and Present. Japanese Review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 4: 7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