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吾爾族的生存難題
文獻評介
第53期
2022/11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Finley, Joanne Smith
2007 Chinese Oppression in Xinjiang, Middle Eastern Conflicts and Global Islamic Solidarities among the Uyghur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16(53): 627-654.
Tobin, David
2019 Minor Events and Grand Dreams: Ethnic Outsiders in China’s Postcolonial World Order. Positions 27(4): 739-771.
英籍學者Joanne Smith Finley敘述了中國對新疆的鎮壓以及維吾爾族的全球伊斯蘭期待。她發現,維族多以非暴力象徵性抵抗手段,亦即,頂多就私下罵人,或者不與對方往來。有時也會以民歌唱出心情。這是少數民族自我主體的再現。
Finley指出,過去維族內部有一各群之We-hood(小我族性)的傳統,也就是各個族群性(ethnicity)獨自存在,至少新疆地區500年間均是如此。另外,全族合起來還有一Us-hood(大我族性)的事實,在相對於異族的情況下,共織一個強大的族群屬性。今日,維族少數民族即以建置大我族性之意識,來回應中國所稱的civilizing project(向先進民族學習計畫)。
族人反對違反伊斯蘭道德價值的規定,他們訴諸於非暴力,但是,國家媒體總誇大其詞,明顯地汙衊伊斯蘭。1990年之後,新疆地區宗教復興迅速,首府烏魯木齊南面景觀尤其盛大。不過,北面一帶漢人多,復振速度較緩慢。北區漢語教育高,被認為較為文明,南區則常被指責較不文明。南區年輕人多有機會上清真寺,至於北區族人則常被工廠綁住,無法去清真寺浸染宗教文化。一般女子在家會綁頭巾,按照規定,出外則不得綁,但,由於南區族人眾多,當局也不得不同意學生們在學校綁頭巾。
Finley認為,熱衷參與清真寺活動之行為,代表著一種反抗的儀式。族人反對被壓抑,也反對被批判發展落後。他們只要求回歸純淨。無奈維吾爾族人生活空間不斷被壓縮。尤其1997年在地出現動亂之後,中國即積極強化對新疆的內部殖民主義政策。不少父母考慮到實際,不得不送小孩去漢語學校,主要為使其可適應都市生活,但,此舉或有文化滅絕的疑慮。族人在文革時飽受壓迫,後來改革開放稍有放鬆,唯今又開始壓迫,如此不斷不確定性的循環,非常令人苦惱。
在Finley研究的時刻,新疆正出現自我強化伊斯蘭信仰的景況,人人渴望去阿拉伯的麥加朝聖。目前電子通訊發達,人人接觸世界,不可能再孤立,政府禁止不了。族人領袖自麥加回來後,亟欲改革在地宗教,意圖使之回復傳統。而泛伊斯蘭意識的持續建成,更不再畏懼國家政權。中國認定疆獨為恐怖主義,不停打壓,終而迫使維吾爾族必須回到更大的全球伊斯蘭象徵性社群─Us-hood/大我族性的路途上。
David Tobin認為,中國境內存在著一些微型事件,看似微小,卻嚴重影響國家發展。少數民族的不現代化,即是微型事件的代表。中國常常標榜自己正值偉大復興時刻,所有違反此一目標者,一律要處置。據此,新疆維吾爾族的民族認同事實,屬於過時的民族狀態,被認為嚴重影響中國之夢,所以必須設立「教育轉化培育中心」予以嚴正處理。
中國的現代化係為了打倒西方優勢位階,以便自己回到世界中心,並將前現代的朝貢體制運用於當下。維吾爾族是畜牧人,漢族為屯墾人,前者被認定須有後者的指導才能生存。Tobin以烏魯木齊的國際商展為例,進行分析。該展多為漢族參觀者,上頭文字也多為漢文。他發現,展覽充滿著 “timeless”(時間永滯)的概念,「某某某自古屬於中國」的說法,即是典例。新疆是中國,維吾爾族是中國人,好似時間停滯,從古到今都一樣。現在正值西部大開發,西部少數民族要向漢族學習。新疆從空洞廢地,經由技術與經濟的投入,才得以大大發展。泥巴路也變成大樓商圈了。多采多姿的新道路,有如絲路再現。
特展以單線進化論鋪陳內容,強調物質進步了,文化也會進步。展板上婦女總是笑開懷,因為被解放了二次:全族從封建解放與從伊斯蘭父權解放。現在大家必須學漢語才能進步,現代化=中國人。新疆在地人不是突厥民族,也非伊斯蘭民族,而是中華民族。
Tobin以為,隱喻文字內有玄機,那就是,烏魯木齊與北京時差2小時,前者夜晚,北京已經晨曦,天亮了,新疆卻仍處於黑暗,由中國來領導,必充滿朝氣和希望。中國古老華夷觀念正被充分實踐中。
Finley和Tobin分別提及維吾爾族的當下大難題,前者是越來越擴大之伊斯蘭認同或稱Us-hood/大我族性遇上中國高強度的國族主義,後者則談到維族不斷被弱小屬性化以及相對漢族的持續偉大化。不過,Finley樂觀地認為全球伊斯蘭似乎有能力可以支持維族的完整權益,而Tobin則主張從展覽內涵的微型事件中,可以端看中國戮力牢控痕跡。無論如何,此等種種都牽涉到維族的身心生存的問題,畢竟,大我族性可能虛幻無力,因為,截止今日,仍看不出此一Us-hood在全球具體而微的實踐證據,除了伊斯蘭各派持續交惡征戰之外,更少有來自中東或阿拉伯世界之直接公開支持維族理念的例子。至於微型小事也極可能釀成民族大災,關切新疆的學者們,顯然都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