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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原住民族跨出何方?——南島探觸的近疏與遠親 本期專題 53 2022/11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I. 大背景

  

  筆者多年前在臺大人類學研究所唸碩士班時,就學到亞洲東部地區有四個大語族(linguistic family/按,係指語言族親關係的最大包含單位,次之則稱語系;惟中國學界則多習用語系大於語族,剛好與臺灣慣用詞彙位置對調,我們稱某某語族,即等於他們的某某語系):漢藏(Sino-Tibetan)、阿爾泰(Altaic)、南亞或勐-高棉(Austro-Asiatic/Mon-Khmer)、以及南島(Austronesian)等,而其中南亞(主要指高棉族系語言)和阿爾泰(例如蒙古、滿州及日本、韓國語言)在臺灣僅有零星人數(阿爾泰部分可以過去蒙藏委員會或移民機關資料為據,而南亞則包括早期清境農場退除役官兵眷屬有如稱為「蒲蠻」[即今中國雲南地區的布朗族)[參宋光宇 1982:747-794;謝世忠 2004a,2004b],餘尚待專門調查)在內的極其稀少人口,多係隨國軍撤來的個別人員。總之,臺灣主要語言群體當為:1. 漢藏語族的漢語系閩南語群與客家語群外加其他省市方言[如福州語或馬祖閩東語]與2. 南島語族的馬來亞語系福爾摩沙語群(參芮逸夫 1972[1946]:11-31)等二大類。筆者學生時代,「南島」一稱,就只存在人類學和語言學師生教材筆記中。換句話說,「南島」尚未走出學院,報章媒體和民間活動甚至官方政策裡,它都是陌生名詞。

  今日臺灣,「南島」似乎已成了普遍知識,那是在30年間甚至更短時間內所演變出來者。這一段歷史,似乎頗具神奇性,惟亦充滿著時代聲音。其中一個關鍵應該就是澳洲學者Peter Bellwood的臺灣南島起源說(cf. Bellwood1997, 2000; Bellwood and Dizon 2005)。過去關於南島語族群體起源,多見集中於東南亞或東南中國沿海之觀點(參張光直1988:12-25;臧振華 1990)。而後來出現的臺灣祖源說,的確為國際外交日趨孤兒化的臺灣,注下一劑強心針。畢竟,對於探討人口逼近3億,分布範圍遍布大半地球的南島語族研究者來說,自此都必須非常注意臺灣的學術材料,各項研究成果,也均會提到臺灣(cf. Bellwood and Dizon 2008: 25-27 )。那是一個非正式外交場域的天堂所賜禮物,它自動地或說免費為島嶼臺灣做了廣泛地宣傳,此一趨勢至今未衰。

  另外,在此同時,臺灣原住民族正值自主意識抬頭之際,原運自80年代中葉開始躍出,運動團體揚棄過去的「山地人」、「山地同胞」、和「高山族」等各個外部稱呼,從而自己創出「原住民(族)」一稱(參謝世忠 1987,2017;夷將.拔路兒 1995;瓦歷斯.尤幹 1992)。但是,不少學者難以接受過去一向溫吞沒聲音的「山地人」,如今卻如此高亢激情,從驚訝於原民的自覺力量開始(謝世忠 1989)到對於「原住民」一詞的使用,都有不少質疑甚至反對意見(見謝世忠 1992)。然而,「原住民(族)」在1994年經政府承認使用之後,就一路快速被包括部落居民在內的多數人接納,媒體輿論更是促成其普及化的推手之一。然而,保守學界人士之比率仍不低,他們將「原住民」一稱簡化成僅為政治語言,學術不應該與之共舞。於是,約莫1995年代起始,有影響力頗高的學者,開始創用「南島民族」一稱。他們認為「南島民族」更中性,合於學術要求(筆者的專書《認同的污名:臺灣原住民的族群變遷》,甚至被學者於其著作裡在未經筆者同意下擅自改成《臺灣南島民族的族群變遷》[見謝世忠 2000])。保守學人社群在大學的課程就以「南島民族社會與文化」為名,而不是「臺灣原住民社會與文化」,縱使「原住民」一稱已然快速廣為人們認知從而接納。而若課堂係針對一般通識需要,則以諸如「你所應該知道的原住民」等課名,直接標示出正式與非正式,或者學術與非學術的「南島」和「原住民」之別。

  自族內揭舉的「原住民(族)」開始於島內外溢,而由外邦而來的「南島」也同步傳播。這是臺灣上個世紀末20多年以降的臺灣社會景象。部分原住民成員在自己擁有新而廣泛宏觀之「原住民」族稱的同時,也接受「南島」的創用,例如就曾有族人創立《南島時報》。該報1995年中創刊,發刊詞寫著「臺灣原住民不但是南島民族的一員,甚至是整個南島語系的發源地,因而用『南島』統稱臺灣原住民,不但最符合科學的事實,也可以擺脫漢人玩弄文字遊戲的魔障,甚至跳脫漢人制定的遊戲規則,提供族人一個全新的視野,也為民族創造一個更寬廣的發展舞台」(林明德 1995)。惟報紙發刊詞的呼籲是否帶動了「原住民」稱名由「南島」取代的社會運動,從客觀證據觀察之,似乎未有跡象。反而學術場域上的文字論述才是可供追朔之源地,不過,其中強調科學性的論點,倒是不謀而合。詳見後續討論。

  「南島民族」顯然係借自或源起於「南島語族」一稱,後者專指語言音韻和語法系統,前者若依學理來看,使用「民族」一稱,應是指成員彼此間深具社會文化和認同意義的人群,二者立足點根本不同,卻可以被人自然挪用,其中有無不妥問題?迄今仍無正式的研究討論之。事實上,其中一個名詞是在講人的自我認同群體,另一個則指涉作為分析目的的語言,它們在邏輯原則前提下,實無法相互混用,惟到目前為止,相關省思論述依是闕如。一個明顯問題就是,「語族」業已經被語言學和人類學學術社群嚴謹界定過,而「民族」在「南島民族」被開始使用之際,則仍是一鬆垮垮的名詞,好似它就自然存在,可以不證自明。不過,或許就是此一鬆垮垮之屬性,才能模糊被使用到今天,甚至彷如「南島語族=南島民族」一般地被不加思索的接受。事實上,若欲表達南島語族的「人」,而不是「語言」本身,那麼,正確說法應該是「操用南島語族各個語言的人群」或「南島語言族系下之各地區人群」。只是,當前臺灣具有此一分辨警覺者並不占多數。

  

II. 大外交

  

  「南島」一稱的普化,雖有前述的複雜背景,但,它卻也真的立下了汗馬功勞。進入新世紀前後,政府機構和民意代表,接續以南島為名,舉辦各類文化節、論壇、研討會、展覽、專業藝術團邀請表演以及出訪等等。洪簡廷卉近日的論文裡(2021:24-44),詳細整理了官方藉由南島之名辦理活動的紀錄。首發應是臺東縣政府1999年的第一屆南島文化節,後續2003年有「南島原鄉 閃耀臺東」─臺東縣地方文化展開辦。中央方面,原住民族委員會於2002年舉辦第一屆南島民族領袖會議,2003年起每年辦理南島民族國際會議,2004年有南島民族衛生部長會議,2008年更組織了南島民族論壇,2019年與2020年則分別舉行南島語言復振國際論壇和南島語言復振交流論壇。它們經由媒體發酵,「南島」日漸為大家熟悉,進而朗朗上口。

  南島的交往,在國家外交極其困難之際,多少發揮了引來更多友誼的功能。中部與東部太平洋地區如所羅門群島、帛琉、馬紹爾群島、諾魯、斐濟、吐瓦魯、吉里巴斯以及紐西蘭等南島國家代表和地區人群組織,陸續受邀來臺,而這些通通以「南島」為名,也使得臺灣的南島文化要素,漸為人知。多次的往來中,似乎只有2002年的第一屆領袖會議見到了海洋東南亞菲律賓、印尼、及馬來西亞的代表,後來的活動大底就以中部與東部太平洋者為主了。不只如此,在以南島為名的活動裡,非南島的國際原住民團體,尤其是日本愛努族和加拿大第一民族,亦常常是座上賓。例如,2018年的南島民族論壇就邀來了日本北海道大學愛努民族.先住民研究中心常本照樹(Teruki Tsunemoto)教授專題報告愛努族人與北海道政府的互動過程(參杜宜蓁 2018),及其陸續所獲之權益。這是超乎南島範疇之第四世界國際原住民行動的一環。南島外交顯然沒有自我設限,更廣泛的全球原民接觸也是努力的方向。

  除了正式國家大場合之外,在各級政府和民間的南島活動也是熱門。隨手可得者,有謂遍地開花。單看這幾年內的紀錄,就留有許多精采,有的甚至延續至來年。2009年秋天於臺大圖書館舉辦「跨越與連結 臺灣與南島文化」─國際攝影展。2013年底在高雄舉辦了「亞澳.新南島」展覽。臺東縣政府推出「2014南島國際美術獎」。2020年前半年在文化部藝廊有「到美麗島─那些人 那些事 從臺灣看南島世界」特展。高雄美術館2021/07/17至2021/11/14有為期4個月的「泛.南.島藝術祭」。去年下旬2021/10/23辦有「擁抱─旅英當代藝術家優席夫南島藝術美展」。2022年7月第10屆的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原住民青年藝術節,在卑南遺址公園遊客中心展出,展覽以「南島新視界」為主軸。畫家吳炫三2022/8/1至9/26的「A-SUN WU的熾熱南島」引來目光。新北市十三行博物館去年至今年的「南島有禮─古代南島禮器特展」與「南島食代─古代南島飲食文化特展」試圖產生教育效益。今年年初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有「許玉音博士師生南島藝術創作特展」。凡此,不勝枚舉,均為南島在臺生根之後的開花景觀。

  非政府官方的南島或原住民族國際交往,對臺灣而言,是一嶄新經驗。到底應如何做,是否有一定的標準作業程序可供依循?民間與政府似乎都是邊做邊學,不過,到後來就固定下來了幾類項次模式(如論壇、會議、展演、工藝等),每一年或每一回要舉辦臺灣與南島之活動,總是在該等項次儲藏庫裡面挑選。一回回的操作與重複展現之後,南島的現身,慢慢成了年度慣習,外賓與涉獵族人也都在南島/Austronesian名下於臺灣特定地點或島國某處各司其職。

  

III. 大兩極

  

  南島何在?許多人都看過一幅大大分布圖,各種南島為名之大小活動和出版,都會放上那麼一張圖(圖1)(見李莎莉編 2018:44),以期有助於大家對南島知識的掌握。但是,那只是一張平面圖,無法道出臺灣南島關係的實情。臺灣努力於往來南島世界20數年,但實際上的接觸史,可不是就對等於一個大地圖知識。這20幾年間,其實道盡了一張大地圖上卻分出兩極世界的事實,這兩極是,「近鄰南島大國非南島」以及「遠親南島小國是南島」。什麼意思呢?先解釋名詞,「近鄰南島大國」係指距離我們很近之西太平洋或稱海洋東南亞上的較大國家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以及汶萊等;而其餘多數遙距臺灣者,除了紐西蘭、巴布亞新幾內亞、和美國夏威夷等三處所屬國家大型之外,數十「遠親南島小國」則散布大洋中部或東面極處。數十年來,大國近邦被「去南島」幾近徹底,而小國遠方則被積極「南島化」無極限。下段有更詳細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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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南島語族分布圖
(圖片來源:李莎莉編 2018:44)

  

  截至目前,在「南島」名下,臺灣就多與遠親南島小國往來,而近鄰南島大國卻乏人問津。前文的例子裡,就僅有初見面之時有大國南島閃身,後來就幾乎全數不見蹤影了。為何如此?這是一大關鍵思索課題,值得大家一起多討論。簡單的答案就是,近鄰幾個大國早早都已經成了以世界性宗教文明為本所建立的國家,菲律賓是天主教,馬來西亞、印尼和汶萊是伊斯蘭教。這些國家人民群體在語言學上當然都是南島語族操用者,但是,「南島」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具意義。說他們是南島國家嗎?可以說是,也可說不是。最主要的是,其國家認知自我歷史之依據,以及人民自身的認同,均應已對主要建置在古老時代材料的語言學南島無所感。畢竟,他們念茲在茲者,或說日常生活所關注之事物,都已經是教會或清真寺的價值和行為實踐,另再加上西班牙(菲律賓)或荷蘭(印度尼西亞)、英國(馬來西亞)等西方國家長期殖民留下的文明遺產等。至少人類學民族誌多有相關證據(cf. Brenner 1994; Zamora 2011; 謝世忠 2011)。當然,大家都知道臺灣原住民信仰基督宗教者眾,但是,和菲國情況不同者,就是後者數百年由類似國家天主教殖民政體架構統治,而前者原民僅是小型態之部落地方的教會,二者經驗對信眾之生活體認與在當下產生的意義差異甚大。國家宗教超級大教堂被視為當今菲律賓文化認同中心(圖2),而臺灣基本上並無類此歷史過程,至於穆斯林部分,更遑論可以自動想像他們與本土原民的南島關聯了(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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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作為當代菲國國家文化象徵之一的Cathdral of Manila(馬尼拉大教堂)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2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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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筆者與馬來西亞友人合影。照片中穆斯林全部為馬來人,但,我們似乎很難直接將信仰伊斯蘭的她們和南島連在一起。
(圖片來源:謝世忠提供,2009/11/13)

  

  總之,事實上,臺灣所出現的南島活動,有意無意間,多以臺灣原住民為原型,外出四處較比南島。所以,那些遠親南島小國,經過比對,其人形樣貌(尤其是有紋身傳統)、樂舞演示、器材文化、衣飾美學、以及肢體動作等等,都有某種熟悉感,於是兄弟同胞之心情,很容易上揚。至於已經伊斯蘭化或者西班牙風味十足的幾個大國樣態,則似難以掀起同樣的心境。

  

IV. 大阻斷

  

  現在越來越被直接使用的「南島民族」一稱,很容易使人想像成一個固定的群體,甚至它具有高度同質性。連語言學前輩學者在描述臺灣南島語族的研究成果時,也在欠缺精準定義下,直接轉換使用「南島民族」一稱(見李壬癸 2015[1997],2013[2010])。也就是說,「南島語族」和「南島民族」似乎可以隨意換用,而不需要特別說明,且也都假設讀者學生均不會有所迷惑或產生質疑。惟比較有趣的是,為銷路紀錄甚佳的語言學專書寫序的國際級考古學家/人類學者,於其序言裡小心翼翼地稱讚書冊之際,卻隻字未提「南島民族」一稱(張光直 2015[1997])。另外,在「原住民」一稱是否適合取代過去「高山族」或「山地同胞」的90年代大辯論時刻,資深人類學者曾提出「南島系的少數民族」(李亦園 1992)一稱,亦即,操用南島語言的少數民族之意。其與前文筆者提及之「操用南島語族各個語言的人群」或「南島語言族系下之各地區人群」,有著相似的建議意見。這些均是典型人類學研究者知道「語言的南島系」和「民族」不宜共用,而應分開表意的例子。事實上,在世界場域裡,並不存在作為一個固定群體的南島民族,而在臺灣範圍內,也沒有所謂的單一南島民族分布。最主要的是,從族群理論的角度出發,認同(identity)是一個絕對必要要項,也就是說,認同的存在,決定了是否有一個特定族群的認定(Keyes 1976; Moerman 1965: 1215-1230)。臺灣的確存有一泛原住民的認同,大家都屬於原住民族(謝世忠 1987,2017),而卻無泛南島民族認同存在的證據。簡單地說,自稱「原住民」,成了普通常識,然卻沒有自認族群歸屬是「南島民族」的研究認證。臺灣和國際都如此。不過,南島在臺灣仍然熱門,惟相對的在國際區域中,卻找無類此現象的報導。換句話說,南島/Austronesian在南島大洋世界裡,它或仍只是一語言學專稱,別無出現其他深具影響力的社會意義,不似臺灣,該稱的風靡,已然成為島嶼國家的特色了。

  回到臺灣、海洋/島嶼東南亞區、東太平洋等三地方的關係課題上。從臺灣近二十多年發展南島事業的客觀事實來看,海洋/島嶼東南亞區的四大宗教文明立國國家,亦即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以及汶萊,似乎共同構成一個無以倫比的巨大阻斷力量。也就是說,該等國家的文化認同是基於天主教或伊斯蘭教的信仰,還有被長期殖民的歷史經驗。學術上的南島語族事實,早已全數消失於文明同化史的洪流中。菲律賓馬尼拉的Ayala博物館是一該國少見之人類學、民族學和原住民族相關主題的館舍,展覽內容素質高,整體設計精緻,一向獲有好評。該館刻正展出菲國文化史,且從南島與菲國關係講起。展區入口立即說明南島語族分布範圍,菲律賓當然在內。展版上寫著,該語族依據Peter Bellwood之說,南島語族人群之老家在6,000年前自與漢人中國無關之東亞大陸東南一帶,因故遷至臺灣。過了2,000年,人群開始從臺灣外移,菲律賓正是最早登陸地區之一(圖4、圖5)。展覽強調的是菲國在地語言屬於南島語(Austronesian languages),而並未如臺灣一般地據此推展出南島民族(Austronesian People)的概念。反而,更大部分的展區,都在述說西班牙數百年的殖民和美國半世紀的統治。該展宣稱不特別揭舉該等文化/文明範疇的區辨,而是說到菲國正是多元浸潤薰陶之下的產物,大家共享此一歷史文化生活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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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菲律賓馬尼拉Ayala博物館展區敘述南島語族群體的遷徙過程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2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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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菲律賓馬尼拉Ayala博物館展區敘說著南島語族群體遷徙,顯現臺灣與呂宋島的密切關係。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22/9/7)

  

  事實上,菲印二國的山地地區仍有部分整體文化風貌較接近臺灣原住民和東太平洋區南島語族諸族群者(參楊曉珞 2021a:60-81,2021b:72-74)(圖6、圖7、圖8),也就是祭典儀式與物質文化特質,對於知悉臺灣原住民族文化的人們來說,一看就倍覺親切。但是,他們通通在宗教文明國家化的框架和慣習養成環境下,與臺灣失去不少南島交流的機會。近年來,臺灣的特定大學成立與東南亞國家雙邊關係的研究中心,菲律賓是其中之一。而該國北部伊富高省地區(Ifugao)成了雙方往來聯繫的主要對象,疫情前後已有不只一次交流(參官大偉 2020)。惟這是極其少見的例子。而有趣的是,中心運作過程中,「南島」自然而然地被臺方使用,而菲方則很少見到。換句話說,南島說詞,在臺已成習,而他國縱使語言南島,也少有觸及或生成相關社會文化意識的時機。總之,海洋東南亞是南島語言傳播區與使用區,但是,今日的情況卻是,南島對他們而言,似乎就僅止於此,此一景象與筆者學生時代多數人只知道南島係指語族分布及其語言學特徵一樣,它並無社會性意涵,更不可能出現「南島民族」的認知。

  四大宗教文明國家橫斷於臺灣和東太平洋各島區間,形式上也成了阻絕的要素。臺灣要找南島夥伴,就需大大跨越這四國,以跳島策略遠赴東太平洋找機會。近鄰已失,遠親召喚,正是此一現象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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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並不多見之菲國Ifugao省Kiangan社區內的文化圖案牆飾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2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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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Ifugao地區的梯田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22/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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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Ifugao地區偶可見到之古式屋舍的展示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於Lamut社區,2022/9/9)

  

V. 大提問

  

  「南島」可以用到哪個極限?換句話說,南島分布圖以及臺灣南島祖地說,鼓舞了許多臺灣人,大家看了大圖,想像自己的歷史位置,相信深感驕傲者眾。但是,前述的大阻斷要素扎實在案,南島祖地對他們四大國起不了吸引力,因此,臺灣永遠的南島對象,很可能就是東太平洋島區。這難道正是臺灣南島外交的發展極限?畢竟,島區人口僅有百萬,而四大國卻有超過2億之多,難道本土50萬加上100萬的區區人口,就是臺灣南島接觸的極致宿命?顯然,如何突破阻斷,或者說戮力將阻斷區域也納入大南島,可能是吾人須立即關心的課題。

  臺灣的考古學或史前史研究,以及對原住民族的認識,是否因南島原鄉在本島而大紅大紫?這是一個提問,應有值得重視的地方。筆者的一份研究指出(謝世忠 2021),上世紀末曾有一次綿延多時的考古學論戰,一方認為臺灣新石器文化源起於中國大陸,另一方則主張本土演化才是了解臺灣史前文化的重點。後者論點當時並未明顯佔優勢,然而,臺灣南島原鄉論一出現,而且被密集地傳頌之後,本土演化之說,應就居於較有利位置了。換句話說,古源是大陸,並非重點,而是在臺灣落地生根之後的重新出發,才是構成今日南島語族大世界的緣由。如欲了解南島,勢必要對臺灣古時代人類活動注入大量研究功夫,而這正是不少國內外學者躍躍欲試的方向。

  另外的提問是,南島學術在臺灣原鄉論之後,是否即跟著提攜出南島教育和南島學習?也就是說,因臺灣是太平洋文化源起地,而使得大家對原住民歷史文化更加重視,各級教育題材,也藉此增添了大量南島知識?這顯然是亟待嚴肅面對的事情。從近幾年大量以南島為名的活動計畫情形來看,至少社會教育這一環應多少有所進展,畢竟,活動公開於外,宣揚者或輿論說法以及實地現場等等都是機會,「南島」或有與當年「原住民(族)」稱名一般,慢慢成了普通常識,繼而內化入心的條件。這是正在醞釀發展的臺灣文化史情事,當然也是原民可能的文化變遷一環。「南島」會取代「原住民族」一稱嗎?未來不可知,但是,近十幾年來諸多場合已經見到了紀錄。有的寧可以「南島」之名,而避開「原住民」,或者如前所舉之例,教授開課時即依學生對象而選用「學術的/科學的」「南島」或「鬆散任意的」「原住民」為名。惟此舉卻也少聞受到批判之聲浪。

  前文提醒到,「南島民族」的過度簡化使用,容易造成南島係單一文化或單一人群的誤解。然而,在臺灣,尚未有積極檢討該詞彙普化之後的效應問題(按,陳其南的〈臺灣南島問題的探索:臺灣原住民研究的一些回顧〉[2014:133-215]一文談到許多南島課題,唯獨缺乏詞彙普化的反思,稍有可惜),這是一項危機嗎?人們會因此而無端想像自己身處史前時期世界中心的傲氣嗎?有一份傲氣在,是否即容易出問題,什麼問題呢?就是過度想像,繼而創造出虛假歷史或不是事實的文化連結。會這樣子嗎?大提問總是帶著憂心。

  

VI. 大結論

  

  一幅大地圖並不能代表一切,它的四處出現,不等於南島的當下事實就是如此。換句話說,以現狀的南島,來認識臺灣南島和國際南島,似是比較合理。現狀南島是什麼?就是海洋東南亞四大國,早已不在南島意識之內了。

  學術研究可能因臺灣南島祖居地而承受巨大壓力,因為大家會期待學者趕緊告訴國人,作為南島源起地的臺灣,當時到底如何航向世界,而那些各地子民,又如何在新上路定居地延續南島文化?催急的後果,就是可能出現一些半科學或偽科學的論點,甚至一下子就完成了所有的解釋,亦即,一本書,一篇文章,一個演講,就陳述了全套的南島歷史。這並非好現象,它反而傷害了值得信賴之南島知識的繼續細膩性地產出。

  南島民族不是單一一種人,南島文化也不是單一一種文化。詞彙的未經嚴謹界定就氾濫使用,只會造成簡化性淺薄資訊的傳播,它對臺灣原住民具體而真誠的跨出世界,並無幫助,反而容易四處跑遠,隨意短暫招呼,彷若以為真的南島就該如此。事實上,欲了解一個國度,哪怕大家都是南島,也應細膩認真的慢慢接觸學習,畢竟,各自的社會文化經驗和創造,早已超越一張大圖,從而有大不同的表現了。

  至於,臺灣原住民和東太平洋島區族人為何特別有緣?主要是雙方都在尋求一種共祖的樣態,也就是南島的原初傳統,當下各自保有那些,大家拿出來共賞認知。山海間粗曠呼喊的奔跳,當是其中一項共有特質。於是,南島可為印證。此等島嶼文化特質的連結,或稍具有些許「擬國族運動」的味道,也就是傳統文化的關聯相近,代表著一種相當於共同國族文化的認同象徵。當然,它僅是國族,而不是國家。當代國家均為國族-國家(nation-state),而臺灣的南島熱潮牽引了大洋遠處島民,不間斷的活動,一次次往擬國族方向邁進。這是臺灣努力使文化大區域化的表現,未來深具持續發展的潛力。那麼,為何愛努族和加拿大等地原住民族也能參與相處?因為同為第四世界成員,山與海的自然印記彼此共知。以南島為名,事實上剛好做為與全球原住民族聯繫的橋樑。要知道,縱使南島擬國族因各方交流而增力了,他也僅是150萬之眾,所以,擴張更大世界範圍之舉,值得持續鼓勵。當然,同為原住民族的相互支持以及南島尋親等二項任務,孰一為重?我們或許可以在往後日子裡持續提問,不過,引來或歡迎非南島的全球原住民成員其實和增添南島親戚類似,都是原民力量的變多,而不是減少,因此它們應不相互牴觸才是。

  至於,那幾個近鄰不再是南島的四大國呢?他們追溯傳統,都止於宗教文明的紀錄裡,因此和西太平洋的臺灣,以及東太平洋的島區文化,已然分道揚鑣。臺灣原住民的近鄰遠親故事如此記載,血緣不是關鍵(畢竟四大國與臺灣血緣更近於東大洋),反而文化的近似,視覺感官可及,才能留下印象。基於本文的描述說明,以後大家看到大圖,到底應如何理解南島,大概可了然於胸。

  

附註

* 本文初稿曾於2019年11月23日在北投文物館舉辦之「南島回家—大洋子民藝術文化特展系列講座」上宣讀。

  

引用書目

瓦歷斯.尤幹

1992 〈對立與瓦解:歷史顯影下的臺灣原住民「正名」呼聲〉。《島嶼邊緣》5:20-29。

宋光宇

1982 〈清境與吉祥:從滇緬邊區來臺義民聚落的調查報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53(4):747-794。

夷將.拔路兒

1995 〈從山胞到原住民的正名運動史〉。《臺灣史料研究》5:114-122。

杜宜蓁

2018 〈2018南島民族論壇〉。《原住民族文獻》36,https://ihc.cip.gov.tw/EJournal/EJournal Cat/430,2022年10月3日上線。

李壬癸

2013[2010]《珍惜台灣南島語言》。臺北:前衛。

2015[1997]《台灣南島民族的族群與遷徙》。臺北:前衛。

李亦園

1992 〈李亦園院士對族群稱呼的主張〉。《聯合報》5月8日。

李莎莉編

2018 《織路繡徑穿重山─臺灣原住民族服飾精品聯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芮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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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 〈發刊詞〉。《南島時報》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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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在地是通往全球的道路:政大臺菲科研中心的經驗分享〉。《原住民族文獻》44:82-94。

洪簡廷卉

2021 〈激發南島認同的文本分析─一個論述心理學視角的嘗試〉。《原住民族文獻》47:24-44。

陳其南

2014 〈臺灣南島問題的探索:臺灣原住民研究的一些回顧〉。刊於《重讀臺灣:人類學的視野─百年人類學回顧與前瞻》。林淑蓉、陳中民、陳瑪玲編,頁133-215。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出版社。

張光直

1988 〈中國東南海岸考古與南島語族的起源〉。《當代》28:12-25。

2015[1997]〈張光直序─走大路 說大話 開大門〉。刊於《台灣南島民族的族群與遷徙》序言。李壬癸著。臺北:前衛。

楊曉珞

2021a 〈誰是山上的人?─被梯田生態場景纏繞的菲律賓Ifugao人〉。《原住民族文獻》47:6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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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 《認同的污名:臺灣原住民的族群變遷》。臺北: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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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人類學應是什麼?─當代人類學的學院自評與民間反人類學論述〉。《考古人類學刊》56: 158-180。

2004a 〈「隔世」中的生活─在臺滇緬軍眷移民社區形貌〉。刊於《國族論述─中國與北東南亞的場域》。謝世忠著,頁381-396。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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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世界文化遺產中的人物:馬六甲找鄭和〉。《民俗曲藝》171:211-251。

2017 《後認同的污名的喜淚時代─臺灣原住民前後臺三十年》。臺北:玉山社。

2021 〈二十世紀裡的另類史前國際:南島原民陸東觀與海島觀的臺灣考古學論戰〉。《原住民族文獻》47: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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