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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社群組」跨文化的健康照顧:桃園市都會區原住民族文健站引入文化概念實踐長照 2.0 本期專題 52 2022/09

文/李慧慧

李慧慧

桃園市原住民族行政局原民福利科科長

  

I. 前言

  

  根據內政部2019年統計,原住民平均餘命為73.66歲,相較於全體國民平均餘命80.86歲,相差7.2歲,其中男性的差距更大。自2009到2019年,原住民十年間平均餘命從69.52逐年增長到73.66,但增長幅度實則不大,1顯示原住民健康不及平均水準是臺灣原住民族在健康面臨的問題,亦是當前全球許多國家關注的問題。一般國民自65歲起為老人,而原住民因平均餘命較低,國民年金法將原民老人認定資格下修為55歲。

  對於原住民健康不均等歸因於地區醫療落差、個人因素、勞動工作條件、經濟狀況等結構性失衡,嚴重危害健康,也有從貧窮、遷徙流動、生態及社會環境等面向分析身心影響健康(張朝琴 2008:461-186;葛應欽等 1994:342;日宏煜 2012:157,2017:21-69;侯建州等 2012:123-125)。政府雖注意此一現象,由衛生福利部提出「原鄉健康不平等改善策略行動計畫(2018-2020年)」,企圖積極改善原住民地區醫療劣勢處境,從加強公共衛生、改善軟硬體,提升醫療衛生水準,期逐漸消弭族群、城鄉之差異,但數年推動下來,是否已對症下藥,改善了原住民族健康狀況?引發筆者關注與思考。

  1970年代以降,原住民為討生活,陸續移出原鄉,在都市落地深根,至今設籍都會區已近半數,實際居住則逾一半。對於經歷遷徙的都會區原住民,現實生活上常需付出相當代價,面對較高的風險,身心承受較大壓力,其結果易對個人健康有不利的影響,因而在健康照顧上,應予適當關注,例如來自石門水庫淹沒區的水庫移民,經歷多次遷移,身心俱疲,落足觀音大潭,不少族人死於鎘污染,造成痛痛病(朱原慶 2019:9;劉千嘉 2016:150;李慧慧 2007:47)。

  由於過去原住民部落本存有特有的文化照顧能力,但常被主流社會邊緣化,視為是一種迷信與不科學(日宏煜 2015:294-295;陳俊男 2015;簡美鈴 1994:66),尤其自日本統治時期,現代醫療進入部落後,臺灣原住民的醫療衛生政策大幅調整與改變,傳統醫療及文化照顧系統日漸式微(鴻義章等 2002:237)。因應臺灣人口快速高齡,2007年行政院核定《長照十年計畫》(2007-2016)(簡稱長照1.0),2015年6月通過《長期照顧法》,2016年啟動長期照顧十年計畫2.0(2017-2026)(簡稱長照2.0),把原住民族委員會納入長照的中央權責機關,有了具備特定文化背景的主事者,參與規劃及推動因地制宜的原住民族長照政策,實踐「文化照顧」值得期待與進一步觀察。

  過去對於原住民健康議題的研究,目光多集中在原住民族原鄉地區,且研究對象多半聚焦在提供服務者、衛生及社會福利主管機關、公務人員與專家學者等,較少關注被照顧者的需求。本文以原住民族委員會推動有別於衛政單位之長照政策─佈建「原住民族文化健康站計畫」,並擇定桃園市都會區中的中壢及龍潭兩處站點,進行田野觀察。選擇二站點的考量有三:一為前者位在城市的中心,後者則在邊陲;二為前者以阿美族最多,後者則是山原較多;三為中壢區是桃園市原住民人口最多且超過復興區,且該站是都會區首設的文健站。本文將從受服務者角度,探討文化與健康的關聯,文化如何可能有益於健康?並進一步分析以文化導入健康照顧的文健站,在推動身體養護、身心健康的過程中,不同族群與跨文化如何既合作又競爭?文化可否成為政策運作的主導力量?

  

II. 站上健康前線

  

  全球人口已有持續朝向高齡化發展的趨勢,因醫療科技進步、營養與公共衛生改善,促使人類平均壽命延長,老年人口遂持續攀升。我國老年人口數占總人口數占比自1993年達7%進入高齡化(ageing)社會,2018年超過14%轉為高齡(aged)社會,國家發展委員會推估我國老年人口占比將於2025年超過20%,邁入國際定義之「超高齡社會」(super aged)(國家發展委員會 2022)。

  桃園市共13區,從設籍長者區間年齡人口數,發現唯一的原住民族地區復興區超高齡長者人數最多,如表1。截至111年6月底,中壢區原民9,907人口超越復興區9,247人。但,55歲以上中壢區有1,440人,復興區有1997人,顯示原鄉人口顯著老化。以一般定義的超高齡85歲,依餘命年齡差距下修為75歲視為超高齡,中壢區有85位,復興區有215位;再以90歲以上長者,中壢區僅有1位,復興區則有17位。此數據顯示,第一,設籍都會區原民長者人數佔本市原民長者的84%,居住在原住民族地區僅16%,原民長者大多數住在都會區,亦需相關政策給予照顧與支持。第二,位於都市中心的中壢區,是桃園市原民人口數最多的行政區,有完善及便利的醫療資源,但超高齡人口卻僅約復興區的三分之一,亦值得重視。

  

表1 桃園市原住民長者區間年齡人口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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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原住民族委員會全球資訊網)

  

  我國人口結構面臨日益嚴重的高齡化、少子女化之際,長期照顧(Long-Term Care)提供醫療照護、個人照顧和社會性服務等一系列的照護措施,期促其生理、心理及社會功能各方面皆能達最佳狀態。但原住民族地區的長照因資源分配不均、服務使用率低及服務含蓋率差異大,未達核心精神及願景,因而期望原住民族地區建立一套「自己人照顧自己人」的在地老化長照體系(日宏煜 2018:201)。原住民族委員會納入長照的中央權責機關,並納入第六章原住民族長期照護,但因行政本位主義,致社政、衛政及原政單位尚難以完全統合,致政策效益未能極大化(吳勤榮等 2018:244-245)。

  原住民族委員會是統籌全國原住民事務之機關,因具特定文化背景,針對原住民族健康照顧遭遇的問題,調整過去的政策方向,自2006年推動「原住民部落老人日間關懷站」,結合部落、宗教組織的人力、物力等資源,提供原住民族長者預防性、關懷性及連續性之照顧服務,並自2015年起更名為「原住民族部落文化健康站」。自2017年下半年起由長照基金挹注經費,文健站的佈建數,由2016年121站,至2022年大幅增加為473站;2亦自2019年起,將「部落」二字刪除,修正名稱為「原住民族文化健康站」(下稱文健站)。「部落」二字刪除,係政策開始注意到原住民大量移居並設籍都會區,且族人有都市老化的需求,佈建目標不宜設限「部落」,全國都會區有76站,其中21站在桃園市。

  文化健康站顧名思義著重在「文化」與「健康」的連結,強調尊重在地認知行為和物質條件,發展原住民族「文化敏感度」的健康策略與照顧服務,改善原住民健康問題,提供符合族人期待的照顧方式,強調以人為本的全人照顧。文健站是政府結合民間機建立協力關係,由人民團體爭取設置(劉麗娟、林美鈴 2017:62)。服務對象以年滿55歲以上輕度失能、獨老、亞健康或衰弱原民長者,以及55歲以下得自理之原民身心障礙者。文健站服務規模及照服員的配置,依列冊人數有三種級距,分別有40-49人置4名照服員、30-39人置3名照服員、20-29人置2名照服員。文化就是生活,文健站納入長照2.0原住民專章之後,政策目標以提供文化敏感度之照顧,促進長者健康,同時達成老幼共學,兼及提供照顧服務員工作機會及傳承文化等多元功能。

  有關文健站政策的研究,目前多以「原鄉部落」為主,指出原鄉部落的照顧圖像,不再只是強調醫療健康照顧,而是重現老人的價值地位,且文健站是部落文化智慧的集聚地;但也指出了部落文健站所遇的問題包括:長照資源的挹注雖有助於社區照顧,卻也解構了原有的互助模式,以及難以滿足失能長者、與社區關懷據點重複等(蔡惠雅、張玉龍 2018;王玳琪 2021),不過部落所遇困境與都會區顯有不同,將在下文說明。

  

III. 「鄉社群組」跨族群共老

  

  自110年7月桃園市原住民設籍人數正式超越臺東縣,躍升為全國第二多原住民人口的城市,且是六都中人口最多的。截至111年6月底,設籍人數躍升為7萬9449人,其中約有88%住在都會區。桃園市擁有全國最完整原住民族16族群,人口數最多的前5族依序為阿美族、泰雅族、排灣族、布農族及太魯閣族,其中阿美族人數近本市原民總數一半。桃園市文健站有34站,設籍復興區長者約有16%,設有13站,里里均有,而都會區12區長者雖佔84%,僅有21站,至今新屋區尚未設站,桃園近8年站點增長情形如表2,顯示文健站政策推動至今是「重原鄉、輕都市」。

  中壢區文健站是由桃園市原住民光復文教發展協會承接,設置在中壢區原住民族集會所,是由都會區首設日間關懷站轉型,服務規模最大。計畫負責人是阿美族人,照顧服務員有4位均為阿美族,列冊長者共有40位,其中阿美族26位、排灣族6位、布農族4位、泰雅族2位及賽德克族2位等,有慢性疾病者計有22位,以高血壓最多。長者最多是臺東關山及花蓮玉里,並跨區自桃園、平鎮到中壢。例如,阿美族長者Fodo’Hayaw均來自臺東關山,自幼即相識,今年均已73歲,先後到都市討生活,Fodo’在24歲時離開部落到都市工廠謀生,Hayaw則是26歲移居都市,在各地從事板模工,二人退休後在桃園相遇,Fodo’邀請Hayaw到中壢文健站,至今六年多。另有一位山東籍的孫先生,原本開山東餐館,在年事漸長休業後,因其妻是阿美族,即與妻子同來,至今已2年,相當喜歡到站點,與各族朋友一起,生活充滿驚喜與歡樂,夫妻倆是全年無休的全勤長者。

  筆者到中壢文健站時,適逢辦理父親節慶祝活動,該站男性長者,穿著女性服裝,筆者誤以為是外來的表演團體,原來是平日辛苦的老爸,在屬於自己的節日娛樂大家。山東籍長者,因太太身型瘦小,故穿著其他長者的衣服,喜感十足;阿美族的Fodo’ 則因肚子較大,穿著連身裙,自我解嘲說:「看起來好像孕婦喔」。長者是透過相互介紹到文健站,如有想來,透過照顧服務員與孩子居中溝通,請家屬同意長輩到站一起學習。

  

表2 桃園市近8年文健站增長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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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作者與中壢文健站山東籍長者合影
(圖片來源:李慧慧提供,202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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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中壢文健站辦理父親節活動
(圖片來源:李慧慧提供,2022/8/8)

  

  龍潭文健站是由桃園市都市原住民青年交流協會承接,位在龍潭區市中心的基督教浸信會,計畫負責人是該教會排灣族籍的洪程學禮牧師,二位照服員其中一位阿美族,一位泰雅族。列冊服務長者有23位,涵蓋9族,計畫負責人表示3:「龍潭文健站是聯合國,7位泰雅族、6位阿美族、2位撒奇萊雅族、3位魯凱族、4位排灣族、賽夏族、賽德克、太魯閣及布農族各1位等」,山原多於平原,有慢性病21位,其中19位是高血壓。值得一提,有一位華裔的印尼人,41年前嫁入臺灣,孩子已長大獨立,喪偶獨居,前2年在站點附近認識牧師,雖未列冊,牧師鼓勵她來教會參與站內活動,很快融入,喜歡來此。

  中壢區文健站開站已近7年,開站之初的服務對象,主要從當時阿美族的計畫負責人開展出來,其中有同鄉、有夫妻、有朋友,但住在不同的社區,也有不同族群,5位開站元老,至今仍在,當站內有長者因故不能來,長者即會介紹友人或同鄉。龍潭文健站長者,半數為浸信會的教友,原本相互認識,另有一半透過長者的親友網絡,引介鄰居及朋友,該站有3位已逾七旬的女性長者,住在同一社區,結伴各自騎車到站。洪程學禮牧師表示,對於長者的服務是平等,不分教友、不分族群,長者介紹朋友,均表歡迎,但會事先說明,能每週穩定到站,才會列冊服務。

  從設籍人數與受服務長者比較,中壢區在111年之前僅設有1個站點,長者超過1,400人,受服務者為40人;龍潭區至今僅有1站,全區長者也超過700人,服務23位長者,能受文健站照顧的長者人數有限。筆者數次聽到都會區長者詢問,如何能去文健站?因列冊服務人數限制,希望進入站點,但與協會或計畫負責人不熟識,不好意思主動詢問。也就是說,受到特定條件影響,能在同一站接受服務的長者,通常多是與站內服務人員或長者有某種的淵源或關連。去與不去之間,是參與文健站的長者熱心分享,帶著朋友加入為多;至於從來沒去主要是因不知有此服務,或不得其門而入。

  從站內成員「組」成的網絡,分析都市中的「人群組合」,他們可以是同鄉、同部落、同族群、同好同目標等聚在文健站;也可以是不同原鄉、不同部落、不同族群、不同社區、不同興趣等重組聚合。筆者以「鄉社群組」比喻都會區跨族群、跨文化的「組」合,彼此有同源,也有不同來源,這樣的「跨域組合」關係即是在都會區所產生的一種泛群認同群體。

  鄉社群組係在不同生活領域,彼此認同是多變且多層次。特定個人在不同範疇中,對於自我的歸屬是清楚,且是接近左右逢源的狀態,而不是相互衝突。例如中壢文健站的阿美族長者,在面對其他站點時,會說:「我是中壢文健站」,但在站內或站外,會說「我是阿美族」,面對阿美族時則強調來自「臺東關山」,又會說「我住在平鎮」等,遇到不同情境,有不同的自我分類與認同,並不會產生衝突或困擾。這與原鄉文健站以同鄉、同部落、同族群的組合,性質不同,如同站內長者常稱,我們是「聯合國」,來自不同的地方,住在不同的社區,也有不同的族群等,內部有同質也有異質,但對外又呈現同質,以彼此是自己人,是一家人來稱。

  

IV. 文化怎麼顧健康

  

  原住民族使用現代西醫治療疾病的歷史十分短暫,奠基自日本時代,在此之前各族在不同的文化脈絡,自有一套因應疾病的傳統治療系統,不僅有對各種疾病的詮釋,也有各種以「超自然療法」祈求恢復健康的儀式,以及生活經驗歸結的草藥、果物的「自然療法」,以民族植物及動物維持健康、預防及治療疾病,形成豐富的傳統治療保健知識(陳芬苓、徐菁苹 2008:411-419;陳俊男 2015;日宏煜 2012:153)。

  阿美族把不順遂統稱為「adada」與疾病相當。因神靈kawas所引起adada,則由巫醫(cikawasay)醫治,如因個人不節制,違反大自然規律,造成的人為疾病(mangta’ay adada),分為內部疾病及刀外傷,則有豐富的野蔬藥草圖譜給予醫治,建構傳統健康食療知識(簡美玲 1994:66-69;吳雪月 1997:10-37;巴奈母路 2003:5;陳俊男 2015)。同樣地,泰雅族統稱病痛為「mxal」,通常依疼痛的強度來認知疾病的嚴重性,外傷或常見的症狀,野菜藥草醫治。但疼痛難奈或久病未癒,則理解為因未遵守生活規範(gaga),觸怒了祖靈(utux)遭致懲罰,藉由巫醫與祖靈溝通,祈求原諒,並以宰殺牲畜(如雞、鴨、豬肉)做為回報,才能恢復身體康健,疾病與泰雅族傳統信仰密切相連(陳芬苓、徐菁苹 2008:412-413)。

  原住民族維繫健康的方式,多以原住民族的傳統療法,如巫師、祖靈祭及草藥為主(陸銘澤等 2011:33)。上舉阿美族與泰雅族之例,傳統上對於身體疼痛的處理方式,在經由長期生活累積的經驗,發展出儀式性及保健知識等二套治療系統,但儀式性的治療方式,在現代醫療及基督宗教進入原民世界,逐漸失傳,不見蹤影,只存於老一輩的記憶或文獻。不同於傳統部落的健康概念與醫療方式,文健站的長者以高血壓及糖尿病等慢性疾病最多,屬現代醫療所稱失能高風險之族群,到站第一要務即是量測血壓,若未到站請假,原因多半是「看醫生、回診」。受訪長者均表示:「有病就要看醫生,要吃藥!」當代原住民老人顯已相當依賴現代醫療。

  有了先進的的醫療照顧體系守護長者健康,文化照顧(culture care)在原住民族長期照顧上還會很重要嗎?日宏煜提到原住民的文化能力已經存在的照顧文化,常被主流社會邊緣化,主張政府應尊重在地的認知、行為,還有它的物質條件,提供文化照顧,發展符合不同族群需求的原住民族長期照顧服務(2015:295)。但,提及文化應用於長期照顧時,筆者認為這樣的觀點,強調需要被照顧時,如何提供事後照顧服務,但忽略事前預防,意即人的健康有其文化脈絡,健康出了問題,生病的成因與文化的關聯,進一步論述長期照顧為什麼要從文化著手,才能更清楚文化照顧的重要性。

  泰雅族人對於健康觀念,包含心理與社會的健康,人會生病,不只是生理現象,背後涉及的傳統文化因素更為重要,病痛經驗的形成受到文化影響,不同文化脈絡對同一個疾病可能有不同的認識與觀念,當然也可能有不同的處置方式。傳統醫療,面對疾病與健康,因應方式涵蓋社會、生態及文化環境。一個人違反神靈的規範,不會只罰當事人,而是整個家或部落。許俊才(2016)指出部落是「家」,「家」受傷了,人也「生病」了;當原來熟悉與生養的山林不再是我的山林時,原住民的健康還會是原來的狀態嗎?而現代醫學及信仰改宗,視疾病為個人所致,例如改信西方基督宗教時,其強調的亦是個人行為,不會因一人犯錯,集體同罪,認為那是迷信。現代醫學講的是科學,生病是個人行為,不會是集體問題。utuxgaga是泰雅族文化的核心價值,久病不癒有可能是未遵守規範,而遭utux責罰,但透過巫醫居中溝通,utux畢竟是自己人,透過儀式可以改變。又因有utux遺留的gaga,使泰雅族受到過大的文化制約,因而內心承受壓力,容易生病。

  許木柱與鄭泰安比較泰雅族與阿美族的社會,發現泰雅族核心家庭制度與獨立自主的特性,使得受難者不易得到適當的心理與社會支持,而阿美族的伸展家庭型態強調人際合作,對族人的精神健康提供強度的支持,因此一個社會中較強有力的社會心理支持體系,對個人的心理健康有極重要的意義(1991:133-160)。當泰雅族人與人招呼,通常第一句話即是:「lokah su ga?」,意即你健康、快樂?從族語使用的情境,傳達的是反義,因泰雅族人受制於gaga,嚴肅正經,難以玩笑。此簡單一句,說明泰雅族人對健康的觀念,你快樂就會更健康,個人情緒與健康有很大關係。

  「有病看醫生」是文健站長者對生病的第一個反應,看了醫生才會讓身體康健。以促進健康、延緩老化及失能為目標的文健站,如何讓長者健康?二站長者多數一致的回應是:「來文健站很快樂、很開心呀!」心情愉快,有助健康,亦是長者共同的心聲。中壢站的長者告訴筆者:「有人說文健站是提供餐食的地方,餐不好就不想來,並非如此,現在家中吃得不錯,年紀大了也吃得少,大家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心情愉快,自然健康4。因此,長者到站的一日活動,是照服員開站前需事前準備,提供文化敏感度的照顧,以有別於社區關懷據點(日宏煜 2015:296)。

  按原住民族委員會推動文健站之政策計畫,站內提供三大服務,分別為老人照顧服務、辦理座談會及成果發表會推廣健康部落、促進健康等。從二站每日活動課程表,到站第一要務即是生命量測,量血壓或了解用藥情形等,接續有1小時活力健康操、肌力運動或舞蹈等動態活動等延緩失能課程,讓長者一起動動手、抬抬腳,達延緩老化與失能之效。靜態延緩失能課程,有語言訓練、生命懷舊、桌遊、繪畫、吟唱、手工藝、長壽老人、傳統保健及認識野菜等,站內餐飲與活動亦有助於長者獲取足夠的營養、充足的社交、復健運動與養生資訊,均是長照預防失能的一環(吳勤榮等 2018:246-247)。

  照服員在課程中導入文化元素,由長者帶動體能活動,或擔任講者上臺分享生命故事、帶領大家學習不同族的語言、分享保健與野菜知識,長者不再是接受服務,也成為提供服務者。中壢站的長者說:「住在都市高樓中的8樓,沒到文健站之前,每天在家不是看電視,就是睡覺,手腳都不靈活了,但到站點之後,跟著安排的課程,唱唱跳跳,很快樂,感覺年輕很多。」龍潭站也有長者,到文健站後身體變好,剛來時軟綿綿,參與課程後,願意跳動,每天開心,也禁得起玩笑了。

  都市與部落的文健站,不再只是強調醫療健康的照顧,而是再現及傳承部落文化知識重要的場域,長者亦是文化知識的傳播者,讓需要照顧的弱勢角色,轉而成為主動的參與者,重拾長者的尊嚴與價值(蔡惠雅、張玉龍 2018:170),不同的是,原鄉呈現單一族群的文化樣貌,而都會區則是原民多元又豐富的文化內涵,長者讓都市人看見自身文化的努力,讓人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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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中壢文健站akong ama販賣部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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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中壢文健站長者手工藝作品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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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都會區文健站成果展長者展售手工藝作品
(圖片來源:李慧慧攝,2021/11/27)

  

  以二站辦理成果展時,邀請週邊社區民眾參與,展現長者平日完成的手工藝品,也會準備原住民傳統美食,由長者說明如何吃出健康,食物保健功效等;更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是,長者穿著各族原民服飾,相互爭美並解說,甚為有趣。中壢站111年11月27日聯合都會區的楊梅、建國、平鎮及大園等5個文健站共同辦理成果展,長者穿著各自傳統服飾、跳起傳統舞蹈,並展出於站內完成的原住民手工藝品,吸引不少非原民眾參與,讓大家看見都市長者的活力與自信。

  二站長者以阿美族居多,擁有豐富的野菜知識。龍潭站便有推廣長壽老人課程,讓長者分享生活習性及各族食物。把在市區可採集或在其菜園的山萵巨(sama’)、鵝兒草(kerat)、昭和草(tamolig)和龍葵(tatokem),或自原鄉部落來的黃藤心(mioway)、箭竹,帶到站點烹煮,並傳授食物具有降血壓、降火氣、強肝、糖尿病的功效。但,傳統豐富的的藥草保健知識,也因都市空間的限制,隨著時間飄移,從長者記憶中,有漸漸淡去之勢,或者有的雖能辨識但已無法說出其名。不過,推廣部落健康是文健站的重點工作之一,成了傳統知識流失的轉機。透過課程,讓長者找回自己模糊的記憶,並娓娓說明野菜蔬果對病症的療效及食補的功能,文健站成了在都市中,不同族群文化交融及分享的場域。前曾提及,龍潭站有一位自印尼嫁到臺灣40餘年的長者,她也會在站內分享印尼的美食,辦理慶生會時,以薑黃飯做成蛋糕,旁邊放置蛋,中間插上二枝「辣」燭,異國美食,讓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對於長者來說,菜不只溫飽肚子的菜,也是承載過往的記憶,有的更是藥用,乃至祭儀所用的植物(黃心宜 1997:7)。這些源自部落文化的生活知識,與現代醫學的醫療文化,一起古今攜手、多元互助地陪伴著文健站長者。文化,不僅只有藥用食材或手工藝、儀式性活動,而是生活各個面向綜合的總體,在文健站這些過往的有形、無形資源,都有可能成為健康照顧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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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龍潭文健站印尼籍長者特製米蛋糕
(圖片來源:洪程學禮牧師攝,202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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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龍潭文健站照服員說明野菜療效
(圖片來源:洪程學禮牧師攝,20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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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中壢文健站長者一起去菜園採菜
(圖片來源:吳美攝,2022/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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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龍潭文健站長者帶野菜分享
(圖片來源:洪程學禮牧師攝,2022/4/8)

  

V. 都市的第二個家

  

  「冷漠與疏離」是不少人對都市性格的認知,這與部落彼此緊密相依的關係模式不同,都市的人口組成以漢人為主體。文健站的長者均是年輕即到都市,日久成家,落地生根,也在都市在地老化。他/她們在都市都有自己的家,但多半第一個家缺少陪伴,不是喪偶就是獨老,或者白天孩上班在家孤寂,因而需要找熟悉的自己人,而文健站服務對象以原住民長者為主,來此猶如找到了家人般。

  都會區文建站的長者主要以亞健康者為多,大部分行動自如,有騎車、開車或搭車到站點,只有少數需要接送服務。對於這些散居都會區的長者,為什麼會吸引他們前來並讓他們產生歸屬感?二站長者均表示,這裡如同自己的家一樣,是心靈重要寄託的所在。

  桃園是國門之都,這二年,面對疫情首當其衝,2021年就有5個多月採「關站但服務不中斷,改以電話問安及訪視等外展服務」,2022年也配合防疫指引配合休站。許多長者已習慣參加站內活動,站點休站,仍會以LINE視訊一起做運動、分享生活點滴,甚或偶爾會騎車到站點徘徊,看看照服員。有位長者日前因白內障手術,在家修養,因為想念照服員及長者,多次跑來探望。

  都會區長者普遍會有這樣異鄉的孤獨感,因此在都市中會想找「自己人」,即同族族人或同為原住民的友人。都市生活相較部落陌生及孤單,易產生不安全感,雖在移居都市已認識一些族人,但見面只如同蜻蜓點水,並不常見,偶爾才聚聚,例如臨時提議在檳榔攤前、大樹下、橋下及路邊等處小聚聊天。而文健站提供了類似小聚的功能及空間,以原住民為主,彼此雖不同族,但透過「鄉社群組」形成泛原住民認同;對於各自的思鄉之情,也可透過彼此互動得到紓解。文健站如同長者的第二個家,來此聚會的長者如同兄弟姐妹,這個家透過「向心領導」、「相互關懷」及「互助網絡」,提供長者溫暖及安定的處所,進而營造一個「類部落」的環境,除了提供具有文化敏感度的服務外,成員間也會一起共創具有文化氛圍與溫度的空間,以致間接強化了泛原住民文化認同,彼此間有著「我們都是一家人」的認同感,這樣的文化氛圍有助於參與者的身心健康。

  在這個家,照服員如同「老師」,長者彼此也會互稱「同學」,而計畫負責人,中壢站稱「督導」,龍潭站則以「牧師」來稱。長者平日均由老師照顧,同學們都會說:「會想到站點,因為喜歡老師,每天都會想來」,牧師也會到家拜訪與禱告,表達大家的關心。站點有計畫負責人及照服員向心領導,遇到事情可以共商討論,猶如一家之主或部落頭目。有老師及督導的向心領導,同學容易融入此一族群混合的環境,例如有長者原本安靜沈默,進來之後在老師的鼓勵下,給長者機會上臺分享,也讓他們訓練膽量,幾次之後便自然逐漸融入這個大家庭,大家打成一片,站內辦活動時,甚至常會緊抓著麥克風不放,社交能力也因而提升許多。長者彼此之間,在這環境中相當樂於分享,家裡有收成的農作或部落寄來的美食,或出外旅行帶回來的伴手禮,會帶到站點與大家一起分享。除此之外,也常分享各族長壽養生的方式,例如飲食、休息睡眠時間,生活模式等。另外,值得一提,龍潭站牧師學過推拿,有豐富的推拿健康養生知識,每週也都會安排在站點課程之中,促進長者進康或延緩老化。

  「相互關懷」是家的核心價值。都市生存環境不同於部落,離鄉背井來到都市,生活難免會感到冷漠與疏離,與部落所擁有的人際互助網絡大不相同。若站內長者無法到站時,一定有各自的原因,當與長者訪談過程中,問及長者為什麼會有人「請假」無法參加時,他/她很快便會告知:「大部分是就醫、回診或拿藥,或者回鄉、顧孫子,但也有懶惰的人。」可見,彼此之間由於平日常相互關懷,彼此熟稔,才會對其他人未能到站原因,馬上脫口而出,表示平常均相互關心,交情好一點的還會直接打電話問候,或探訪、代禱。例如,因站點有組成LINE群組,成員便會透過群組,相互分享訊息、彼此關心、一同線上禱告與祝福。

  若有人到站前心情不好,善於察言觀色的長者,會開玩笑說:「今天有人不美麗、有人有問題喔,不要隨便靠近喔……」這樣的關心與默契,心情不好的就會轉好。也有長者會主動分享心情不好的原因,長輩們會互相安慰與交換心得,鬱悶的心情自然會得到平靜,這些相互關懷的心靈互動均有助於健康。

  站內長者來自不同族群,每個族群有其個別的族群性。龍潭站有二位長者非常愛說笑話,被封為「黃后」及「太后」,均為阿美族,面對這些有顏色的笑話,泰雅族的長者會說:「她們的笑話非常直接、很粗魯」,剛開始讓泰雅族長者有些尷尬,覺得這樣不太禮貌(沒有gaga),但相處一段時間後,泰雅族長輩也能明白笑話幽默之處,例如泰雅族長輩說:「你講的太直接,我會起雞皮疙瘩」而黃后則虧說:「明明就是妳想要!」泰雅族的長輩也會哈哈大笑。

  站內的人際互動上,也會自然產生類似家的「互助網絡」。站內工作,長輩會自動分工,例如每天早上的生理量測,先到的長者完成量測之後,協助後到長者,或有長者擅長保健或野菜知識,則樂於擔任講者分享,形式不拘,有用唱的,也有用說的。或有長者對工藝手作有較高興趣,主動於站內教導如情人袋、背心、織品、包包或飾品等,在進度不一,或女紅的技巧不一,則會互相幫忙。以龍潭站為例,今年創新主題是製作各族族服,在照服員拋出主題後,請長者表示意見,如何製作及費用分攤,經討論後取得共識,大家便一起動手,但每個進度不同,動作快的長者,協助比較不擅長者,做不好就拆,一起調整與互助。如有長者生病或手術在家休息,同學也會去探訪關心。如遇長者回天家,也會統一包奠儀,交情好的,則會前往喪家慰靈。

  文建站如同一個大家庭,也如「類部落」一般,在都會生活中,提供有文化感的空間與服務,形塑並維繫原住民文化邊界。都市社會中,長者聚在同一個地方共同生活,打造溫暖的大家庭,彼此相互關心與照顧,凝聚向心,讓來自不同族群、不同社區的原民,融入到這如同部落的大家族,給了長輩在都市中一份穩定感及安全感,使得心靈得到寄託,心情因而平靜安穩,這些都有助於長者的健康,因而有長輩說:這個家是一個「身心療癒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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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龍潭文健站長者自製族服,右前方為保羅牧師。(圖片來源:洪程學禮牧師提供,202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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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龍潭文健站長者族服做為該站制服
(圖片來源:洪程學禮牧師攝,2022/6/8)

  

VI. 我族/我組一起顧健康

  

  臺灣原住民族移入都市的歷程,與臺灣經濟發展息息相關,自1960年代以降,由於都市擁有較多的生存機會,移居都市追求更好的生活是族人追求的目標,經過輾轉遷移,第一代族人落腳桃園後,日久他鄉是故鄉,桃園成了許多各地原鄉來的族人的第二故鄉,在此落地生根(劉千嘉 2010:118;李慧慧 2018:50)。文健站長者均是移居都市,在地老化的第一代,他們若不是原鄉已無家可回,即是深根桃園不打算回鄉了,文健站長者如同手足,常以「一家人」或「自己人」互稱。長者界定的我們是「一家人」或「自己人」,是彼此抱著相同目的到文健站,「大家聚在一起,快快快樂樂,分享交流,講講笑話,就是要讓身心靈健康」,這與文健站「促進健康、延緩老化或失能」的政策目標一致。

  都市是由多元族群與文化組成,各族群因文化不同,發展所屬的認知方式,存在社會邊界。文健站的成員,來自不同原「鄉」、不同「社」區、不同族「群」的人,「組」成一個家,本文前以「鄉社群組」指出這一家人/自己人的特質,邊界呈現動態性的浮動與游移。筆者以「我組」來稱,其內涵容許彼此之間的差異,站內長者介紹自己時,強調我從「臺東關水」、「花蓮玉里」、「我是泰雅族」、「我是阿美族」、「我現在住梅花社區」、「我住平鎮」等,標示彼此的差異,且「我族」不妨有不同的食療養護、保健知識,例如:阿美族以青蛙來治療骨折及筋骨酸痛,但他族不一定敢吃;中壢文健站來自山東的夫婿說:「我太太是阿美族的,她敢吃,告訴我吃了可以長壽,我也不敢吃」。5阿美族對於泰雅族生食飛鼠腸,即便強調飛鼠吃天然的葉子,腸子具有療效,但阿美族仍半信半疑。或如在龍潭文健站有長者說,泰雅族的同學剛來時,對於「黃后」講的笑話,覺得太直接,聽到讓人害羞,而覺得「黃后」不正經,但相處久了之後,泰雅族也會加入笑話閒談,阿美族的長者開心的說:「泰雅族的被我們同化了,這樣她每天快樂就會健康。」

  「我組」(鄉社群組)的特色顯現於都會區,與原鄉部落以單一族群為主不同,原鄉文健站彰顯個別族群的文化特色,並以長者共有的生活經驗傳承保健及養護的文化知識。然而,都會區是多族群混同一起,內部成員可明確的區辨彼此不同,並以「我族」劃分你我,但面對外部情境時,則是強調泛原認同,宣稱彼此是一家人,我們是自己人。也就是說,聲稱一家人/自己人時,隨著情境而有不同,對內會強調我族的差異,對外則是強調「我組」,即是「臺灣原住民族」的泛群認同。

  都會區擁有完善的健康照顧體系,包括醫療院所及長照福利資源,文健站的長者在身體照顧上,很清楚的區別:「生病要看醫生,平日飲食運動是養護身體之道」,而照服員也會叮嚀長者:「定時吃藥、量血壓」。因此,長者最常以「回診看病拿藥」請假。以醫療及衛生保健等面向照護健康的醫療院所及衛生所,與文健站提供長期、連續性的身心靈安全照顧,營造「家」及「自己人」,在促進健康的目標是互補的。

  中壢文健站的前身,即是桃園市都會區第一個設立的「日間關懷站」,與衛生福利部社會家庭署推動的「社區照顧關懷據點」服務內容看似相同,連結相關福利資源,提供關懷訪視、電話問安諮詢及轉介服務、餐飲服務、健康促進等多元服務,建立連續性之照顧體系,使長者在地老化等目標是相同的,文健站不同之處是服務對象及照顧服務員是原住民,打造「自己人照顧自己人」及「提供文化敏感度」的照顧方式。

  前曾提及全國文健站佈建情形重原鄉、輕都會。由於文健站的經費是由衛生福利部的長照基金挹注,當都會區佈建情形不足,有社團爭取設站時,總引來政府及專家意見:「先盤點附近是否有設立社區關懷據點做為標準,社區關懷據點與文健站服務內容重疊,且服務對象並未排除原住民,應鼓勵原住民長者到距離家最近的據點,不宜再增設性質相同的文健站」。

  桃園市社區關懷據點截至111年7月底共有367處,其中324處為單一據點,43處為結合長照C+的據點,普設在都會區的里鄰巷道內,里鄰長也會熱情邀請族人到社區據點,但原民長者參與意願不高,就筆者所觀察,都會區有長者去過,但因語言、文化及社會距離等因素而格格不入,離家雖近,但去個一、二次就不想再去了。筆者發現,原住民者長者寧願遠距到文健站和自己人聚聚,有不少是跨區移動,如中壢站有從桃園區來的Fodo’夫妻,每天騎摩托車至少20分鐘,也有自平鎮的Hayaw,則是轉搭二種公車,單程含等車至少1小時以上,他/她們均是文健站穩定到站的模範生;龍潭站長者也是自行騎摩托車,多位住在龍潭與楊梅交界的梅花莊,騎車20分鐘才能到站。對長者來說,這樣的路程雖有點距離,但可以每天來這找自己人,一起歡聚談笑,成為生活重心與心靈的寄託。

  二站長者幾乎都是移居都會區長達40-50年的時間,即是年輕到都市工作,深根都會,其第二代也生根都會,這麼長的時間,即便與漢人在工廠工作幾十年退休後,雖長期與非原互動往來,但仍因族群身份及文化差異產生隔閡,這無法從「適應」角度來看,也非顯示原住民移民有適應都市的障譺。適應是弱勢文化向主流文化靠近,使自我文化產生改變,或為了生存,而學習強勢族群的文化,但對於自己的文化仍念念不忘。都會區阿美族長者說得一口流暢的福佬語,但私下又可與族人以流利的族語溝通。設籍在桃園市原住民長者的人數中,或許有因年老了才自原鄉移居都會依親,但客觀數據,無法得知究竟有多少是類此情況。但,筆者所見幾乎都是自從年輕移居都市,至今在都市老化與就養,或者回鄉後,因孩子在都市而返回都市。筆者在文中曾提過,有到文健站的長者先前曾去過社區關懷據點,在那裡感受不到同族群的可親近性與善意,而文健站有族群的歸屬感,而找到如家的避風港。長者們在這如家的環境,互助分工、提醒鼓勵,分享傳遞保健醫療知識,提升長者的社會參與感,從文化著手助於預防及延緩老化。

  

VII. 結語

  

  長者健康誰來顧?當然,健康是每個人的事,自己應該要顧。不過,身心健康的照護也有集體文化機制在作用,部落或族群長期生活經驗累積出我族或部落特有的身心照護知識。都市文健站的這種照顧模式,如Madeleine Leininger(2002)所提的文化照顧,強調多樣性與普遍性的概念,以原住民主位(emic)立場與專業照護客位(etic)的立場,促進幸福及健康,或協助克服疾病及死亡。在都市族群的多元及文化的多樣與差異,與原鄉單一族群不同,因而具有文化敏感度的專業健康照護,可以跨越文化障礙,促成受顧者對不同文化價值的尊重與接納,進而調整個人行為,朝向有利健康的方向,提供安全性的照顧模式。

  本文以都會區的文健站為例,探討從原鄉部落移出,來到都市定居的原住民,當他們步入老年,在沒有傳統原鄉部落陪伴時,身心照護不如部落,文健站如同照護網的角色,照顧長者身心健康。這個都市「第二個家」的組合,因成員來自不同的原「鄉」、住不同的「社」區、不同的族「群」,有著共同目標所「組」成,筆者以「鄉社群組」來稱。「我族/我組顧健康」,一方面對外展現彼此是自己人的一體感,為了身心健康的目標而來,實踐「互助與分享」的文化核心價值於每日生活及對外活動,並展現「我組」是快樂、健康且文化多元的「臺灣原住民」泛原意識。另一方面,站內的日常活動,雖然有來自不同原鄉或社區或族群,也會強調彼此在語言、手工藝、傳統服飾、食物、樂舞、族群性等的不同,仍無礙於分享「我族」過往生命經驗,相互尊重彼此的差異。

  半世紀來,第一代自原鄉部落移出,在都市討生活的原住民族人,不少已在都市深根、建立家園,並都市老化。當代生活在都市的原住民人數已超過原鄉部落,但在原住民健康政策,呈現「重原鄉、輕都市」的現象,都市原住民族的健康需求應及早注意。以桃園市為例,有84%原民長者設籍都會區,文健站的佈建數至今雖有21站,相較原鄉16%的長者設有13站,城鄉佈建顯見差距,這與政府執事者思維有關,認為文健站服務內容與都市鄰家巷道普設的社區關懷據點功能相同,應鼓勵原住民長者就近前往。從資源配置角度有其合理性,但成本考量或資源運用不應是唯一的考慮因素,族群因素也應納入衡量。本文發現原民長者無意接受社區關懷據點服務,關鍵因素在於:第一,原住民在都市仍屬相對少數,長者從交談時的語言差異到細微的肢體語言,均感受主流社會主體族群的歧視;第二,文健站以「文化照顧」導入服務內容,讓長者產生彼此是「自己人」、「一家人」的歸屬感與熟悉感,找到相互陪伴的家人及心靈寄託之處,寧願到離家交通單程需半小時以上的文健站,而非就近的社區據點。

  以「文化照顧」來區隔文健站與社關據點之差異時,王增勇則把文化照顧視為解殖原漢族群關係的概念,挑戰現有國家主導的專業照顧模式背後所反應的漢人觀點,以及政策複製原漢殖民關係(2019:131-139)。但,是否如此?或許官、民、學界會有各自不同的觀點與解讀。然而,現實面所看到的景象,許多來站的長者是感受到尊重與精神愉快,他們自願到站,並非政策強制,參與者認為文健站有助於促進身心健,且依然保有各自部落及族群的認同,對於我族傳統文化,不僅未流失,更積極扮演傳承角色。長者健康照顧,有見仁見智的看法,而文化是誰說了算?政府說了算,還是原住民?原住民有發聲嗎?還是只有政策制定者的聲音?這些並非關鍵,重要的是都市原住民在都市健康、快樂的在地老化。

  

附註

[1]參考政府資料開放平臺(https://data.gov.tw/dataset/137693),2022年7月29日上線。

[2]參考原住民族委員會111年度推展原住民族長期照顧─文化健康站實施計畫,以及110新設核定站點數。

[3]2022年8月3日於龍潭文健站訪談。

[4]2022年8月8日於中壢文健站訪談。

[5]2022年8月8日於中壢文健站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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