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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南族的生命教育:猴祭中的人猴關係 老照片講古 51 2022/07

文/林志興

林志興

卑南族語言推動組織計畫主持人

  

  圖1之圖經常被引用出現在各種出版品或網路中,用以呈現卑南族卑南社重要祭儀「猴祭」(basibas,又稱少年年祭1)的意象。這張照片是出自1985年雄獅美術出版之《攝影臺灣:1887-1945年的台灣》。照片的歷史至少已超過77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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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卑南社猴祭之刺猴。攝影者不詳。
(圖片來源:雄獅美術編輯部 1985:150)

  

  在那個年代,卑南社(南王部落的前身)是使用真正的猴子做為祭儀的犧性,透過猴子的死亡,將一年中不幸與不順的事帶走。平面圖像看不見籠中的猴子,也少了動作和聲音的呈現,所以我們無法感受到現場實施刺猴時的淒厲。而筆者端詳這張照片中的年青祖先們的樣子,似乎是配合攝影者畫面的要求而擺出來的姿勢,也不是真正執行刺猴時的照片。

  圖2與圖3是臺東著名攝影家徐明正在1990年代南王部落的猴祭中所拍下的照片。由照片中,我們看見了文化的變遷。首先,最大的變化是草猴替代了真猴;其次,現代的孩子都穿上了鞋子;再來就是刺草猴的derederan(長竹矛)有裝飾,而百年前刺真猴的derederan未加綴飾,有裝飾的長竹矛則立在場邊,顯然有飾之矛不利於真實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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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猴祭刺猴祭場,正進行刺猴(草猴)儀式。
(圖片來源:徐明正攝,19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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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猴祭刺猴祭場,正在對草猴進行kudaw(禱亡猴)的吟唱。
(圖片來源:徐明正攝,1990年代)

  

  根據筆者訪談推測所得,1948年(民國37年)的猴祭,應該是最後一次以真猴為犧牲的祭儀。之後,據說是在治安單位的勸導下改以草猴替代2。不過,筆者由林建成先生拍攝的兩張照片(如圖4、圖5),看見1983年(民國72年)年底的猴祭祭場出現了真猴的身影。據時任記者的林建成說,那是因為某新聞媒體為了拍攝紀錄片,特別要求部落配合畫面所致,不過,並沒有上演真正刺殺真猴的戲碼。想想,若真的進行真猴刺殺,會引起多大的新聞關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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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1983年猴祭祭儀中出現使用真猴的情形之一
(圖片來源:林建成攝,198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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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1983年猴祭祭儀中出現使用真猴的情形之一
(圖片來源:林建成攝,1983/12)

  

  其實,深入了解耆老們的記憶,會發現卑南族猴祭中的人猴互動是頗為複雜的關係。以南王部落為例,猴子通常是由trakubakuban(青少年會所組織)中的maredawan(約高中生年齡的高年級生)到南王山上設陷獵捕猴子(只獵一隻,兩個青少年會所時期則兩隻)。為祭典所用之故,所獵之猴不能有傷。為此,獵猴的陷阱是專門搭建的陷獵設施,是三角狀的木製陷籠,空間足夠一位青少年進到裡面活捉猴子。只夠一個人進入之故,那是一人一猴對決的獵捕行動。猴子不能受傷,所以傷的常是maredawan自已。筆者之父(林仁勇Sabulo)與二叔(林仁誠Touosi/Gilrasay)曾分別告訴我,徒手入籠捉猴的時候,最常出現的尬尷姿勢是:雙手捉住猴子以後,不得不把手撐直,以人的身長優勢防止猴子掙抓傷及身體與臉面,以致常常形成對視中對峙的姿勢。人的手雖比猴子的手腳來得長,但是,掙扎著四肢利爪的猴子,仍會將其敵人的手腳抓滿傷痕。陳光榮長老說,入籠捉猴很容易受傷,所以要勇敢的孩子才敢進去。受傷的maredawan是驕傲的,由獵場回來的時候,會故意展示被猴子抓傷的身體部位,無聲地表達他曾經歷了一場勇敢的徒手戰鬥。

  捉回來的猴子要交給marenakan(低年級生,約國中生的年齡)飼養,餵養期直到祭典到來的時候,期間會長達半年之久。時間一久,人猴之間總會產生感情。所以當祭典時間快到的時候,孩子們的不捨與不忍心情會浮現出來,會感染通靈的猴子,使牠感知不久於世了,大約在三五天前就開始不吃餵養牠的食物。

  所有親身經歷真實刺殺真猴祭儀的長老們,都異口同聲的說:「當我們聽到我們的朋友在刺猴場被maredawan刺殺的聲音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哭起來!但是,沒有辦法啊,那就是訓練,訓練我們要勇敢啊!

  basibas除了要以猴子的犧性除去當年所有的不幸與污穢的信仰目的之外,也是以猴子做為假想敵的作戰訓練,訓練maredawan勇敢地獵猴及刺猴,是培養勇於面對敵人之死的生命教育。而對marenakan而言,卻是另一種更深刻的生命教育訓練,透過儀式過程,要他們面對互生情感連結的猴朋友時,能斷捨離。每每問到這裡,想到耆老們經歷過的淒厲場面,我都會想起一則流行於1980年代的著名廣告〈黃色司迪麥〉的一句話:「幻滅,就是成長的開始!」。

  沒有刺殺真猴的祭儀,就像沒有真敵人的戰場,只是一場演練。當不再刺殺真猴時,卑南族的Trakuban的功能已由「軍事學校」轉型為「文化學校」(林志興 2003:64-88)。筆者曾經在長老聚會的場合提問,如果可以恢復刺殺真猴的儀式,我們要不要恢復?長老們為之默然片刻,然後,有人笑著說:「那些愛護動物的人不會怎麼樣嗎?」

  

附註

[1]關於猴祭及相關之年齡級組織有關之介紹,可參考林志興(2003)及陸浩宇(2022)碩士論文第三章。

[2]現今訪問得到的長老,最年長者當時17歲,其餘都是12或13歲以下。有記憶的長老們說,上面的人來說不要再殺猴子了,所以才改用草猴。進一步詢問上面的人是誰時,得到的回覆有「好像是派出所的警察吧」。筆者推測,當時部落領導階層接受政府上級或警察方面來的勸導,顯示政府介入與干預部落文化與祭儀活動頗深,但當時卑南族的長老們可能為了維護傳統祭儀不墜,即使失去了猴祭儀式中信仰靈魂真髓的刺猴活動,仍然改以草猴持續辦理。停止殺猴但不停止祭儀,呈現了向政府妥協又持續辦理的自主意志。筆者認為政府勸止刺猴儀式的緣由,應與追求現代化政策而視刺猴之舉為原始野蠻的迷信有關,而與動物保育的政策較無直接的關聯,因為當時臺灣尚未興起動物保育運動(社團法人中華民國保護物協會 2022)。

  

引用書目

林志興

2003 〈從軍事學校到文化堡壘─Takuban(青少年會所)的角色演變〉。《人類與文化》35-36:64-88。

社團法人中華民國保護物協會

2022 〈成立源起〉。「社團法人中華民國保護物協會官網」,https://www.apatw.org/about,2022年6月18日上線。

陸浩宇

2022 《普悠瑪「越級者」身分認同的反思:從個人、部落和族群觀點分析》。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碩士論文。

雄獅美術編輯部

1985 《攝影台灣:1887-1945年的台灣》。臺北:雄獅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