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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之間的交互界定:都蘭部落阿美族人與近岸海域魚類的動態交逢 本期專題 51 2022/07

文/蔡政良

蔡政良

國立臺東大學南島文化研究博士班副教授

  

I.前言

  

  我從2010年左右開始跟著都蘭部落的前輩或級友(kapot)認真學習mipacin/micinko(潛水射魚)(見圖1),1透過身體與海長期互動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摸索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的海洋傳統知識。在平常無法下海的時候,打魚人對於各種裝備花盡心思改善與保養,或者彼此交換在水裡的經驗。到了海很漂亮的時候,2我經常跟我的潛伴兼級友(kapot),想辦法在工作之餘,擠出時間跑到海邊。我在不斷地往海邊跑的過程中,學會算浪,穿好裝備,向海邊的祖靈祈禱平安並賜與魚獲後,看準時機穿越第五道浪,3憋一口氣,躬身下潛,藏在礁岩後方或者直接從上往下,正面與海裡的各種魚兒遭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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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本文作者之自由潛水射魚照
(圖片來源:朱馬克提供)

  

  第五道浪是阿美族人對於近岸海浪頻率的觀察,並延伸到勉勵後輩不要輕易放棄的人生哲學的修辭(蔡政良 2022)。我在水底憋住氣,有時憋到屁都快放出來,就在快沒氣的時候,目標魚出現在射程內,毫不猶豫地扣下板機,橡皮瞬間釋放張力,魚箭倏忽地一簇而出。運氣好加上對的時機,可以看到魚箭穿過魚兒,那魚抖動的力量透過與魚槍相連的繩子一路將中魚的信號傳遞到我的手掌中。興奮的情緒伴隨著迸發的腎上腺素,我拋開魚槍,出手迅速地抱住魚兒,用潛水刀精準地往還在抖動的魚兒腦門刺入,魚兒張開大嘴,停止甩動。此時得衝出水面,把呼吸管中的海水,用僅存的一氣用力地排出,又用力地吸一大口氣,有時甚至喘到可以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很快地,將魚從魚箭上解下,收入腰間的魚串中,漂浮在水面上,好好地調整呼吸,將魚箭好整以暇地收入魚槍,將魚槍頂住中年的啤酒肚,奮力將橡皮從前到後地拉好拉滿,再次踢動蛙鞋,頂著或順著水流,往下一個魚群目標巡弋而去。

  通常都蘭部落的漁獵,在漁法上大致區分為潛水射魚、放網(mitilo)、圍網(misalil)、撒網(tafokod)、三角手網(misafang)、釣魚(pacemot),以及以特定魚獲區分的漁獵行為,例如milalao(長頜棱鯷)、mipolaw(吻仔魚)、以及mihicay(鰻魚苗)、miaowang(拿海膽)等。在潮間帶採集部分則有micekiw(海貝)、milakelaw(夜間採集)、midamay / midateng(採海菜)等。其中以mipacin/micinko的難度是最高的,也是對於近岸海域水中各種魚類的習性最為熟知的人。通常部落中的一群射手們,不論是帶著裝備準備前往海邊的途中,又或者是從海邊帶著射魚的魚獲回來的路上,若有遇到部落正在群聚的老人家集團時,射手們經常會被老人家們稱讚:pingangan no kapah(這就是好青年該做的事情啊)。射手們在陸地上被稱讚,就越有動力經常往海邊跑,也必須要更摸熟各種魚的習性以及複雜的海洋知識與技巧,才會有機會常帶著魚獲上岸。然而,即便熟悉各種魚類的習性,也會因為各種因素的變化(例如氣候變遷、人為因素、與環境變遷等),造成近岸海域的魚有越來越少的趨勢,都蘭部落的文化生活與社會組織因應這樣的變化,開始產生了一些改變(參見蔡政良2022;Tsai 2020)。

  位於太平洋畔的都蘭部落阿美族人,日常生活與近岸海域的魚類就是如此息息相關,族人在長時間與這片海域中的魚類互動中,發展出對於這些魚類的知識系統,浮現了這些魚類是如何對部落族人的社會與文化產生影響的現象。近年來人類學中有許多基於這種「本體論轉向」的研究(參見Eduardo 2013),也有許多從「多物種」或者是動植物的角度來思考人與這些非人之間的關係,並指出人類在與其他物種的日常遭逢中,有許多些東西是可以被進一步探索以理解人與非人之間的關聯性,並且從新的觀點來理解人類社會(Haraway 2007)。

  由於都蘭部落中打魚人所擁有的相關傳統海洋知識相當複雜,本文僅聚焦在描述這些打魚人對於近岸海域中,以魚類為主的相關知識,以及這些水中生物如何被都蘭阿美族人所定義,甚至反過來界定了都蘭阿美族人的社會生活與文化觀念。換言之,本文從都蘭部落阿美族人對於近岸海域魚類的知識,以及人魚之間交逢的互動關係,探討都蘭部落阿美族人與近岸海域魚類,如何成為一個動態的相互界定關係。

  

II.都蘭部落近岸海域的魚類命名與「魚格」4

  

  都蘭部落近岸海域經常被這些射手們捕獲的魚種,目前已經整理約有40種左右的阿美族語命名(參見蔡政良 2022與Tsai 2020: 15-18之附錄),其命名原則一方面顯現出都蘭阿美族人分類這些魚種的文化邏輯,另一方面也根據魚類的習性再現都蘭阿美族社會中的人格範式。一般說來,都蘭近岸海域以魚為主的常見可食用水中生物,皆會有其命名,其命名系統大致根據這些魚的外貌特徵(包含聲音與外型)與生物習性(生物行為與魚格)進行分類(Tsai 2020: 5, 15-18;蔡政良 2022)。以下舉幾種都蘭近岸海域常見魚種,說明都蘭阿美族人如何就外貌特徵或生物習性進行魚的分類。

  就外貌特徵的分類而言,結論先說在前面,都蘭阿美族人經常會說「基本上陸地有的,海裡面也會有」(蔡政良 2022)。例如下表所示:

  

表1 都蘭部落近岸海域魚類名稱與陸地動植物或物件對應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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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修改自蔡政良(2022)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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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很多阿美族水下獵人在射到coin後,會將尾部倒鉤割除,避免掛在身後時,會割傷自己的臀部或大腿。
(圖片來源:蔡政良提供)

  

  以上是都蘭部落阿美族的魚類命名中,目前已經確認與陸地上的動植物或物件相對應的名稱,在這些名稱中,有一個顯著的現象是這些魚類雖都有對應到陸地的相關動植物或物件,但在發音上多多少少都有少許的變化,以區別指涉的是海中的還是陸地的生物或物件(同上引)。不過這個現象在語言學上,阿美族語的文化邏輯意義為何,目前仍不太清楚,尚待語言學家進一步的研究。

  至於另一種魚的分類體系,有部分魚種在都蘭阿美族人的認知裡,具有某種個性或特質,在這裡我稱之為「魚格」(fish-ality)(蔡政良 2022;Tsai 2022)。雖然某些陸地動物也具有特定的個性與特質,例如tomay(熊)或waco(狗),但通常是以這些動物的名字來指涉人類社會中有類似個性或特質的人格,例如matomay(像熊一樣,愛生氣),waco更直接用來罵人像狗一樣沒有道德觀念。而魚,則是以相對應於描述人的個性與特質的「人格」,指涉這些特定的魚,因此,這些命名可以說來自於這些魚的魚格/人格。這種根據魚格而來的魚類,最顯著的大概屬鸚哥魚、加志(駝背胡椒鯛或白帶胡椒鯛等)、以及白毛與黑毛了。

  鸚哥魚在都蘭阿美族語的名稱為pihokukay,其語意來源有鬼鬼祟祟又貪吃的意涵(蔡政良 2022:12)。鸚哥魚在白天的時候,經常是兩隻一起出沒,雖然在同一區域游動,但是並非是出雙入對的那種型態,反而是若即若離的在附近各自鑽上鑽下的,一下從岩洞中鑽出到處啃食珊瑚礁或礁岩上的藻類或者已白化的珊瑚,一下子又突然鑽進岩洞中。當鸚哥魚受到驚嚇的時候,肛門處會突然出現大量的白色排泄物,並加速逃走或鑽進就近的岩洞中。但是在夜間的時候,鸚哥魚又毫無警戒心,經常在一個容易被發現的岩洞中睡覺,在從前都蘭海域中鸚哥魚還很多的時候,都蘭阿美族人的射魚前輩甚至說道:「有時候在岸邊而已喔,你就可以聽到鸚哥魚在淺水區的岩洞中睡覺打呼的聲音。」鸚哥魚在夜間甚至睡到潛水的人可以徒手將之抱起,大難臨頭還可以呼呼大睡的狀態。這種像鸚哥魚白天時「狡猾」又「貪吃」,晚上「貪睡」又「毫無警戒」的魚格特質,被都蘭阿美族人賦予較為負面的名稱。

  另一種被賦予負面意涵的魚種俗名為加志,中文名包含白帶胡椒鯛、黃點胡椒鯛、駝背胡椒鯛,都蘭阿美族語皆稱為matopaay a lihok,語意為傻傻的lihok(同上引:43)。lihok是另一種魚,在臺東其俗名為花臉,中文名為海雞母笛鯛,是高級魚且其水下捕獵難度相當高,原因在於這種魚大部分時間不論白天或黑夜都躲在極深的岩縫中,只有偶爾會出來覓食,而即便出來覓食,警覺性也相當高,只要感受到一點點威脅,都立即鑽入岩縫之中,且經常躲在岩縫的最深處與最上方,使得打魚人不太容易可以捕獲它,需要極高的潛水技巧與相當靈敏的反應,才有機會在岩縫中找到。而matopaay a lihok在外型上與lihok有點類似,但是長得像,並不代表一樣聰明。matopaay a lihok白天時大多躲在岩縫中,到了傍晚時刻就會比較常出現在岩洞外覓食,不像lihok這麼敏感,遭遇威脅時經常是傻傻地不知閃躲,甚至還會回頭跟水下獵人們面對面,看著魚槍的箭頭指著自己,若潛水漁獵者是新手,經常上演魚看人,人看魚的短暫奇妙時刻,碰上這種情況射魚的新手有時甚至還會不知所措,想說為何這隻魚會盯著自己看,而錯失開槍獵捕之時機。但若是老手,通常等matopaay a lihok看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正準備掉頭游走,身體側身與魚槍方向成交叉時,老手扣下板機,也通常能輕易地將它掛上腰間的魚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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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左側兩隻為matopaay a lihok,右側較大之則為ficeki
(圖片來源:蔡政良提供)

  

  最後,在都蘭阿美族社會中,最被津津樂道也最被喜愛的魚種是俗名稱為白毛或者黑毛的魚,稱為ficeki,大多數的舵科類皆為此名,語意來源為icel,有力量、精力、活力之意,而這種魚在阿美族社會中經常被認為是較高級的魚種,尤其可以提供產後婦女哺乳期所需要的營養,幫助分泌奶水(同上引:12);受傷或生病的人除了青蛙湯之外,ficeki亦是滋補養身的首選。不論是命名或者是被認為魚類中養身的聖品,這很可能跟ficeki在海中的習性有關。ficeki是相當敏感的魚,經常出現在強流或者浪區,也經常是一整群地不斷地穿梭在流區或浪區之間,即便到了晚上,較少見到群游的情形,但也可以看到零星的ficeki不斷地游動,而夜間的警覺性較白天也稍低一點。因為ficeki不斷游動的特性,其肉質也較為結實,而其內臟(tinai)更是都蘭阿美族老人家喜愛食用的部位,因為ficeki食用的也都是人可以食用的海藻類。因此,老人家都會將ficekitinai收集起來醃漬,搭配蒜頭、辣椒與醬油食用。

  ficeki也是都蘭阿美族人認為水下獵人能獲得名聲的好魚獲,除了上述在都蘭阿美族人將之跟精力與活力有關的社會性與文化性連結之外,最重要的也是由於這種魚在海裡的習性。因為ficeki大多出現在強流與浪區中,且其相當敏感的特質,經常射手一躬身下潛之時,整群的ficeki就會集體快速離開,在水濁的情況下,即使遇到ficeki大概也都是見它一去不返了。但若漁獵者在較為清澈的海水狀況下,可以有較好的水底掩蔽,例如礁岩,加上憋氣時間夠長,以及射手可以抵擋著強流與大浪的力量,在水中穩住身體與魚槍的情況下,ficeki通常會在離開後又回頭,而這也是出槍的最佳時機。因此,要獵獲ficeki的獵人標準相對較高,加上又是部落中視為滋補養身的聖品,能經常性捕獲ficeki的射手,也相對地會被部落中視為一個好青年的榜樣。換言之,一位會潛水打魚的青年,其名聲不僅僅是只有潛水打魚而已,更建立在某種特定的魚獲上,才有機會被認可為一位有名聲的打魚好青年。

  

III.人魚之間社會性的相互映照

  

  都蘭對於近岸海域的魚類,除了有與陸地之動植物等有相對應的名稱,以及與個人人格特質相關的魚格命名之外,還有一部分有清楚的社會與文化對應關係。換言之,都蘭阿美族人與近岸海域的魚類之間,在陸地環境、人格特質、與社會性之上具有幾種相互映照的關係。

  首先,有一種魚被都蘭阿美族人稱為mitilidan ni Diwa(雷氏胡椒鯛),直接翻譯為「Diwa畫畫的地方」,Diwa指的是都蘭部落中相傳為熱帶魚上色的海神,而雷氏胡椒鯛在外觀上,其身上的條紋以及嘴部紅唇的特色,被聯想到與陸地的s(c)ikawasay(巫師或靈媒)有關。7這種魚被都蘭阿美族人認為具有靈力(salisin ira),當新的魚網或魚槍第一次下水捕魚時就補到這種魚,這個魚網或魚槍會被賦予了一種未來可以豐收的靈力。這種魚在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的命名中還有一個別名為kakitaan no foting,可以翻譯成魚的kakitaan,而kakitaan在都蘭部落中有兩種型態,一種是傳統領袖(人世間的領袖),另一種則是在祭祖靈儀式(miineng)中作為人與祖靈之中介者。

  在人世間的kakitaan,都蘭部落在傳統上是政治與宗教領袖,現今更由中壯年階級(matataplay/miinengay)中的最高階層tokal(支柱組)中選出,對內族人的領袖,透過諮詢耆老顧問意見,命令策動組(mikomuday)執行部落相關儀式與公共事務,kakitaan同時也是部落對外的象徵與代表。而在祭祖靈儀式中的kakitaan,則由策動組以及最老的階級中各挑選兩名,在kilomaan(年祭)第二天的(panenemay)中兩個不同階段唱祭歌時擔任護衛酒與倒酒者,在祭歌與祭歌之間可以亂跑,祭歌一旦開始,需由中壯年階層最低階的窺/監視組(mihiningay)派員帶回。這兩種型態的kakitaan直至今日,仍有相當的條件禁忌必須被遵守,否則部落和擔任kakitaan的個人都會有不幸的事件發生。這些條件禁忌基本上要求擔任kakitaan者,一定要有美滿的婚姻關係,夫妻兩人皆不可有離過婚的資歷,且一定要有子嗣,且子嗣不可有夭折的情形出現。

  至於被稱為魚的kakitaan的雷氏胡椒鯛,在都蘭部落的近岸海域中,僅經常出現在幾個特定的海域中,通常在傍晚時分為其最活躍的時刻。大部分時間,kakitaan no foting會兩兩成對躲在岩縫之中,偶而才會出來在礁岩附近覓食,一旦離開礁岩縫隙,通常也是兩兩一起出現,而且身旁也會有許多其他的礁岩魚種同時出現,一旦遭遇危機,警覺性高,會立刻鑽進附近各種岩洞中,但會在其他岩縫出口又再度出現。從以上kakitaan no foting的習性與特徵來看,可以發現有幾個特質與都蘭阿美族人的kakitaan有著相當高的對應性質。相較於海洋生物科學中對於此魚的描述,則是:「雷氏胡椒鯛,別名花臉仔、打鐵婆、六線妞妞……肉食性,以底棲無脊椎動物及魚類為食……形態特徵,體延長而側扁……分布海域,西太平洋區海域……臺灣分布於西部以外海域(邵廣昭等 2013:140)」。即可以發現kakitaan no foting對於都蘭阿美族人而言,與一般單純從海洋生物科學對於這種魚的理解角度相當不同。

  除了kakitaan no foting之外,還有另一種魚為kalapoay(六線豆娘魚),則是被認為與都蘭阿美族年齡組織中最低階,尚未成年的pakarongay(青少年服務者)相連結起來,也是由於這一種魚類在水中的特性與pakarongay在都蘭阿美族年齡組織中的特質有其相互映照性。kalapoay的體型一般來說比較小,且有群聚的特性,在水中一群kalapoay經常是快速游來游去,且經常是一群同一方向的游動,轉彎時也一起轉彎。這與pakarongay非常類似,他們在部落各種公共事務或祭儀或動中,經常被上級哥哥們使喚,在執行任務時也是必須快速跑動,且經常是一群pakarongay一起行動。尤其到了kilomaan前的報訊息時刻,看見pakarongay在上級哥哥的帶領下,整隊跑遍全村,不由得會讓射手們想起在海中看到kalapoay的樣子,射手們在海中偶爾也會遇到落單的kalapoay,當射手在海中巡航尋找魚的時刻,這些落單的kalapoay也會在射手身邊跟上跟下地共游,像極了部落中對於上階級哥哥要照顧pakarongay的文化範式。都蘭部落在2018年為pakarongay製作的制服上,就是以kalapoay作為主要的設計元素。況且,由於kalapoay的體型太小,也不是都蘭部落水下獵人們的主要目標魚種,僅會被作為入門學習打魚者的練習魚種。

  

IV.魚有變化,人也開始應變

  

  上文從都蘭阿美族人對於魚類的命名與認識,以及各種魚類的外貌與習性,討論了都蘭阿美族人與近岸海域魚類之間的關係,反映在都蘭阿美族人陸地與海洋相對應,人格與魚格,以及人魚之間的社會性映照。然而,隨著近年來海洋的生態環境變遷,導致都蘭近岸海域的魚類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也使得都蘭阿美族人的文化行為與社會組織產生些許的改變。這種從魚的變化,使得人也開始產生轉變的情況,就如同Latour(2017)從人類世(anthropocene)的研究案例中,指出生態系統的變化亦會影響當地的文化行為及社會組織。

  我曾經在都蘭部落中聽到兩個看似不相關,其實有其延續性關係的故事,可以說明關於魚類生態的改變,如何造成部落中族人對於魚的認知與漁獵行為產生影響的現象。第一個故事,是在2004年,我跟著部落中一位上階級的哥哥去採訪當時已經80多歲左右的Angay阿公(如果他目前還在世,應該已經超過100歲)。當我們問到Angay阿公關於以前潛水射魚的事情時,Angay阿公就先取笑我們現在拿的魚槍那~麼長,手指著家門口前方的馬路,說:「你們現在年輕人的魚槍都長到馬路那邊去了,也還打不到什麼魚。」阿公年輕時(估計是在1940-1960年代)使用的魚槍,不到一米的長度,簡單的腳踏車內胎橡皮與電線桿內的導電條改裝的魚箭,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帶著豐收的魚獲回家。從阿公的這段描述中,相較於現在的海中生態,可以想見都蘭部落近岸海域中魚的數量大幅減少之中,這也使得都蘭阿美族人射手開始從現代材料中開發更具效率的魚槍。後續也隨著部落青年服役期間有許多人在海軍或陸軍的特種部隊中服役,帶回現代的面鏡與蛙鞋,讓打魚人的裝備快速演化。甚至到了2015年後,隨著臺灣自由潛水成為一種潮流,各種更為現代的自由潛水裝備被引進臺灣,都蘭部落的水下獵人們到目前也幾乎多已開始使用這些現代的潛水產品,而魚槍的製作也透過從網路學習加上原有的木工技術,製作了更為先進的魚槍(蔡政良 2022:22)。魚類生態的改變,可以說加速了都蘭阿美族人在潛水射魚裝備,尤其是魚槍上的製作技術的改變。

  其實,不只是魚槍,在面鏡、蛙鞋與潛水衣上也都隨著自由潛水風潮,引進大量現代的相關產品,也強化了水下獵人在水中的耐久性與靈敏度。以面鏡而言,在部落青年尚未從軍隊引進圓形的大面鏡之前,大多是由部落族人自製的蛙鏡,用木頭手工雕刻出兩個圓形外框,然後撿拾颱風過後破碎的玻璃,磨成圓型後,使用瀝青將玻璃與木框結合起來,加上橡皮或繩子連結,就可以成為蛙鏡。隨後由於軍隊經驗引進的圓形面鏡又被現今的可平壓面鏡取代,因此可以使水下獵人潛得更深。至於蛙鞋部分,最早時的阿公們是沒有穿蛙鞋的,到了後來也從部落經驗引進了橡膠短蛙鞋,搭配防滑鞋穿戴,到了現在則有許多年輕一輩的射手都已經改穿長蛙鞋。習慣穿短蛙鞋的射魚前輩,經常取笑我們這些後輩穿的是時速100麥(mile)的蛙鞋,他們還是習慣穿那種3麥的蛙鞋。在潛水衣部分,現今年輕一輩穿的大多是乾式的防寒衣,也因此比起從前只能穿溼式的潛水衣,或者甚至只穿一般衣服下水的前輩們而言,可以待在水中的時間也就更長。然而,即便在裝備越來越先進的狀態下,由於生態的改變,也還是經常被像Angay一樣的老人家們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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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阿美族早期的自製蛙鏡,木製鏡身為手工刻製,將玻璃手工打磨成型後,以瀝青黏合玻璃與鏡身。
(圖片來源:交通部觀光局東部海岸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公開陳列標本 蔡政良攝 2021/8/18)

  

  另一個故事則是流傳在都蘭部落阿美族水下獵人之間的一個笑話(或說是評論),其實也跟Angay阿公所描述的事情有關,亦即都蘭部落近岸海域中的魚類數量的確在這數十年來有大幅減少之趨勢。當魚減少,射手們開始發現魚類在水中變聰明了,越來越敏捷,難以被裝備不足或技術不佳的射手捕獲。換言之,射手潛水射魚的難度變得越來越高。因此,都蘭部落的水下獵人們,經常會說出:「都蘭的魚都有博士學位了。」指涉都蘭海域的魚越來越聰明,獵人們也越來越需要變得更厲害才有辦法捕獲這些有博士學位的魚。例如,本來被稱為matopaay a lihok的加志,在以前基本上是笨得可以,也是這種魚的阿美族語名的來由。但是最近這幾年,這種魚越來越不傻了,看到射手出現在其面前,馬上就驚慌而逃,打魚人若還停留在過去對這種魚的見解,在海中就會成為無法應變的射手,反而成為matopaay a mipacinay,眼睜睜地讓魚給跑了。也因此,都蘭部落水下獵人的幾個潛伴團體才會帶點既無奈又好笑的語氣說:「都蘭的魚都有博士學位了耶。

  這種魚變少的現象,終於也讓都蘭部落的社會組織採取了行動。早在2016年起,當時都蘭部落的策動組拉中橋,也就是我所在的階級,就曾經下令部落的以下各階層射手,夜間不得捕獵鸚哥魚(同上引:31)。因為當時包含我在內的拉中橋射手們,開始注意到都蘭海域內的鸚哥魚有大量減少的現象,而鸚哥魚減少,也意味著原本那些白天跟在貪吃的鸚哥魚身後享受散落藻類食物的coin,因為沒了領頭魚(鸚哥魚)使得警戒心大增而更難被獵捕。我和我的射手級友,除了經常一起下海之外,也一起共同擔負部落的公共事務,在無數個討論後,才在2016年,對以下階級的弟弟們下達夜間禁止捕獵鸚哥魚的決定。我們當時下令不得夜間獵捕鸚哥魚,其實也是有考慮到若射手在白天可以打得到鸚哥魚,也表示其漁獵技巧非常好,也並非每位射手都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因此做了一個在生態與文化之間平衡的決定。

  到了2020年,當時都蘭部落新上任的kakitaan也收到來自許多部落族人的呼聲,指出部落的海域需要復育,也因此開始指示進行都蘭部落海域復育的任務,並將該項任務交代給我主導,期待未來都蘭阿美族的後代仍還可以享受太平洋「冰箱」賜與的食物與禮物。8我採用海岸自然資源管理學家Fikret Berkes(2015: 4)提出的社會生態系統韌性框架,設計了一套都蘭部落傳統海域自然資源管理的工作流程,並受到kakitaan的認可。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此時(2022年6月),這項工作已經進入到部落的漁獵與採集專家對於部落海域復育區域與復育管理規則的共識階段,待下一步召開相關各公、私部門與都蘭部落內各社群的利害關係人的公聽會,最後進入部落會議議決後,向主管機關提出合作共管都蘭部落海域自然資源的機制,期待未來能逐步復育部落的海洋冰箱。

  

V.結論

  

  本文透過以都蘭部落潛水打魚人所擁有的近岸海域魚類知識,進一步探究這些魚類與都蘭阿美族之間的互動關係,可以見到這些魚與都蘭阿美族人的文化生活與社會組織有著緊密的交逢與交纏。一方面可以從這些水下獵人的細膩觀察與描述中,見到這些魚類的生態習性與外觀,不僅與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的陸地環境經驗相連結,甚至也進一步再現了都蘭阿美族的社會人格與文化生活;另一方面也可以見到這些魚類在生態與習性上的改變,尤其是魚類減少與魚類習性的改變,也成為驅動都蘭阿美族的社會組織與文化生活適應與轉變的脈絡之一。目前在阿美族與海洋生態與環境互動關係的研究上,還算在起步的階段,仍有許多待解決的問題,例如與潮間帶物種之間的交逢關係、漁獵採集相關物質文化的社會史演變、海岸地景的歷史變化與空間意義等等,都可以試著從其他物種、物質或地景的角度來理解東海岸阿美族人與海洋之間的關係。因此,接下來從超越人類主體的非人(beyond human)角度切入,來理解阿美族人的海洋文化,將會是一個值得開發的新領域,也對於面對未來海洋環境與生態的改變,提供更多元的理解可能性,並能提供新視野的貢獻。

  

附註

* 本文撰寫期間感謝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副教授羅素玫的中文編輯與修改建議,她同時也是作者在都蘭部落年齡組織中上一階級,拉贛駿的姊姊。本文作者同時感謝兩位匿名審查人之建議,然文責仍由作者自負。

[1]在都蘭,同一年齡級的人互稱為kapot,我屬於都蘭部落拉中橋(lakayakay)階級。至於mipacinmicinko的語源,很可能來自日語中的パチンコ(pachinko),中文為彈弓之意。參見蔡政良(2015)。

[2]都蘭阿美族人對於海很漂亮的定義是海水能見度好,且無風、小浪、潮水良好,適合到海邊從事漁獵活動的狀態。

[3]第五道浪是一種修辭,指涉阿美族人對於近岸海浪頻率中,第五道浪是較大的海浪。參見蔡政良(2022)。

[4]「魚格」指涉魚的性格特質,英文以fish-ality表示之(參見蔡政良 2022;Tsai 2022)。

[5]都蘭阿美族人對於魚的分類與生物學中的分類原則不太相同,有些魚類無法單一比對到特定之生物學名,因此有些魚類的中文名部分會以生物學中的某科為代表。

[6]感謝羅素玫的資訊補充。

[7]關於雷氏胡椒鯛這一段落,改寫自蔡政良(2022:27-28)。

[8]都蘭阿美族人經常將部落海域以冰箱之修辭來描述。

  

引用書目

邵廣昭、邵奕達、林沛立

2013 《臺灣珊瑚礁魚圖鑑》。臺中:晨星。

蔡政良

2015 〈Micinko/Mipacin(打魚)─阿美族的海洋文化與潛水射魚文化初探〉。《原住民族文獻》23:2-6。

2022 〈第五道浪之後:當代都蘭部落阿美族水下獵人的傳統海洋知識〉。《臺灣人類學刊》(已接受,預計2022年12月號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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