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山大殿與水深宮的「傳統動態生命」熱鬧登場
本期專題
第51期
2022/07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本期主題動物與人,計收羅了三篇論文。看到各文內容眼花撩亂之動物世界,非常興奮,也感佩與其互動千百年之原民各族族人的文化創造。然而,話雖如此,提出專期講原民與動物之計畫,心還是虛虛的。為何?因為,從族語觀之,其實沒有一族的詞彙剛好可以對得上中文的「動物」或英文的 “animal”。阿美語有一字’a’adopen,意思是「被獵到的東西」,它是與「動物」最接近的一個字詞。泰雅語qsinuw與布農語qainanup的意思也類似。而鄒語依本主題大作貢獻者浦忠勇的說法,mayuyuangsou至多只能界定為「獸類」,也非指更廣義龐雜範圍的動物。總之,以生物科學和一般認知之動物概念,來論述南島族系的動物相關課題,其實都有所缺憾,因為各族「動物」世界的建構理論和生物科學差距並不小。據此,筆者建議一個名稱「傳統動態生命」,期盼能稍解詮釋時的不安。於是,本期各文中的「動物」,就讓它意義凸顯,都是在指各族的「傳統動態生命」總稱,而非與生物學的動物同等號。
自古時代始起,原民與動物即共織大世界,這是謝世忠文章的首論,阿美、泰雅及布農等族都是如此,口傳故事世代相傳豐沛的人與動物七情六慾情節,也述說講不完的彼此或互助或競爭或對立或共榮等等的演化歷程。由於動物們的姿態太過顯性,謝文另一主題就轉而試圖探索此等古時代出名動物與現今世個人以動物名稱為名的關聯。那是一項實驗性嘗試,結果發現二者事實上正代表著二份動物觀的並存。現今人名當然有動物名稱者,其中涵蓋可愛、頑皮、強壯、避害、或者其他不知理由等的原因,惟總是缺乏伴隨一份如古時代神話傳說的傳奇內容。或許,我們只能說,由於當下實務之需,必須淡化該等傳奇比重,而就讓古時代種種,留在不斷衍生而出的想像裡了。
神話傳說與命名趣味存在於一個文化角落,而以狩獵理念與行動為依歸的研究,則是另一個他項文化創造範疇。浦忠勇扣住此一課題,細膩地書寫出阿里山鄒族以特富野部落為主之從「山豬形態學」至「鄒族狩獵動物學」建置的歷程。前者解剖山豬獵物細項知識,再衍伸至後者泛獵物的各單項描述,表示對於鄒族族人而言,每一類經由狩獵而來的動物,都有一份人類長期謙虛學習所獲的品項定義。部落人充分掌握山林深處的生命點滴,而「鄒族狩獵動物學」概念的提出,正與筆者的「傳統動態生命」可為呼應,畢竟,二位作者都感受到了源自西方之動物科學難以全然述說原民動物脈絡的事實。
第三篇文章作者蔡政良也是一位努力於了解原民動物世界的高段人士。他的阿美族海底殿堂描寫文章,可比美於浦忠勇前文的動物族語細緻與動態生命意義之釐清。尤其水下與陸上同具生命體的發現和論述,格外精彩。阿美族熟諳魚族,每尾魚性格鮮明。對族人而言,認識動物體本身尚不足夠,還需內在深交,雙方取得一獵一避的互動默契,及至越來越聰明的魚,反過來讓人們必須花用更賣力的腦筋應對之。不算長的文章,卻也道出阿美族魚的文化史精隨。這份文化史從阿美族以人物角色或關鍵生活指引,來界定魚類之魚格的闡釋,即可充分感受得到。
山與水都不是簡單範疇,人類必須全力以赴與其共處,才能養成安身立命的初步功夫。山像極一座大殿,人們戰戰兢兢進入尋覓自我的位置,而水又可比一處深宮,凡有膽敢前來者,也勢必得慢慢摸索永續往來的秘訣。本期三篇文章都論山與水,但,山水卻又像只是背景,而真正主角正是生活於其間的千萬種「傳統動態生命」。各族之動物觀於焉而生,既然是一種理念或觀念,那當亦是人與動物互動倫理的一套哲學。動物們熱熱鬧鬧,不斷現身於大殿與深宮,而族人則不免俗地創構出無窮經典故事,無論是古時代的說說驚奇,抑或現今世的豐厚獵果,它們都告知了「傳統動態生命」的可敬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