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朝鮮族是中國少數民族之一，與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國民，以及大韓民國國民等，是為當今三大源自東北亞同一半島，卻分屬不同國族－國家的群體。過去三十年間，不少中國的朝鮮族，千方百計想移民韓國。因此，在往往只有單一個人先行出發的情形下，造成不少夫妻兩隔或家庭分離的情形。朝鮮族人多聚居在韓國大都會，形成朝鮮族街區，卻也漸漸成了社會街角暴力的象徵，韓國人對其負面刻板印象加劇（see Park 2018），而朝鮮族人在韓國的個人安全，因為身分問題，常常難以受到保障，也成社會一大隱憂（Lee 2019）。近幾年國際學界的朝鮮族研究，對相關議題亦多所關心。

  Fang Gao的文章，主要探討朝鮮族在中國作為一模範少數民族的情況。上世紀前期，朝鮮人戰亂離家遷移至中朝邊境，中國給以土地，並賦予少數民族身分，甚至成立該族的延邊自治州。朝鮮族勤學成風，被認為是55個少數民族中的模範。他們雖處於中國與韓國經濟邊陲之地，但，重視教育，家庭優先，效忠國家，凡此均被認為是民族驕傲。

  不過，此種單一的民族模範定調與實際田野地發現有差。1980年之後，中國與韓國開始密切交往，藉著語文相通之便，朝鮮族有大量人口至韓國打工，但，多數從事勞力污穢危險之工作，這些都是韓國人不願做的事情。然而，朝鮮族人認為，他們的幹部一般都認真聰明，規矩誠實，這些特質都超越中國人。過去農業時代表現早已優於漢族人，惟今日經濟改革，商業發展，朝鮮族自認競爭力不如漢族，而延邊自治州又位於國家偏遠地區，距離沿海發達區域遙遠，完全被邊緣化，雖然家裡重視教育，但，朝鮮語文沒用，學了白學。好不容易等到了韓國崛起，讓朝鮮族人重拾信心，一心想去韓國，其景有如不少人渴望到美國的美國夢。目前計有11萬朝鮮族人在韓國，不過，其中76,000人為非法居留。

  作為少數民族一員的朝鮮族，在社會-共產主義社會歷史演化概念下，其發展位階理論上次於最先進的漢族（參謝世忠 1993），然他卻擁有比其他少數民族更高評價位階。今天韓國崛起，而作為模範民族的朝鮮族人，竟在韓國充當低下人群，這個矛盾難以圓說。有的開始放棄學習朝鮮語，轉而專心於漢語文，也有大量族人移往國內海岸與其他主要城市，此時，朝鮮族原有的驕傲認同，在比下於中國經濟躍升成就之際，已然大受波及。

  June Hee Kwon論到中國朝鮮族今日存在著分割的歸屬感以及承認「祖國」的禁忌。自19至20世紀之間，朝鮮人從朝鮮半島北部遷入中國吉林地區，1949中共建政，留下來者被識別為中國少數民族之一的朝鮮族。1960年代文革時，遭逢慘烈鬥爭，成為心底深處的創傷。1992年中國與韓國發展正式關係，引來了韓風（the Korean Wind），朝鮮族人拼命設法至到韓國探親或工作。作者研究了幾位朝鮮族中共黨員的認同，及其個人和家人之跨國移動過程。多數受訪者不願多談過去的創傷，他們仍強調自己的中國祖國，而對於進步的韓國，則總是態度曖昧。Kwon認為，那是一種「承認祖國的禁忌」。孩子和妻子身在韓國者眾，但自己卻留在延邊效忠中國共產黨，所以，一個家庭不同成員發展出了「分割的歸屬感」。

  二篇論文的關懷核心接近，也就是均在關注身為一名中國朝鮮族的難處。走或不走？家庭與分隔？我國與他國？模範民族與非法勞工？種種矛盾心情，天天在族人生活情境中上演，尤其對知識份子或黨政幹部們更是極端困境。在中國，少數民族就是少數民族，那怕擁有模範之譽，也還是漢族國家的被統治者（參謝世忠 1993）。搬遷至韓國，又步入另一少數的類屬，此時或許更糟，因為多數必須藏於地下，或在法律保護之外，身心安全受到威脅尤巨。朝鮮族是百年來東北亞的一齣民族喜悲劇，喜存在於中國宣傳文件上（說他們是模範民族），悲則不等程度地上演於中韓社會實踐場域（終身弱勢或不見合法公義之天日）。喜之時，顯於外，悲之際，隱於內。顯隱的兩造，同時存在於當今朝鮮族人身上。或許，此份彰顯自我與否之內在衝突，恐怕會長存於延邊、首爾、及上海間海陸來去的旅程之中。

  

引用書目

謝世忠

1993　《傣泐：西雙版納的族群現象》。臺北：自立。

Lee, David

2019　‘Victimised for being Chinese’: The Hard Lives of South Korea’s Joseon-jok Community. This Week in Asia. May 10, 2019. https://www.scmp.com/week-asia/society/article/3009651/hard-lives-south-koreas-chinese-joseon-jok-community-who-face?module=perpetual_scroll_0&pgtype=article&campaign=3009651, accessed April 16, 2022.

Park, Eddie

2018　Too Different to Be Chinese, Not Good Enough to Be Korean. Korea Expose. September 21, 2018. https://koreaexpose.com/too-different-to-be-chinese-not-good-enough-to-be-korean/, accessed April 16,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