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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視界:臺灣晚近峽谷攝影中的空拍、地景工程與部落悲歌 老照片講古 49 2021/11

文/梁廷毓

梁廷毓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藝術批判與實踐研究博士班研究生

  

  大嵙崁溪從廣袤山地流出平原的最後一道窄谷,泰雅族語稱為hkuy bilus(轉彎處、有蘆葦草之地),是一處屏障與絕阻之地,出了這個關口就是hagan(平地),漢人則稱這座峽谷為石門(圖1)。這道峽谷的深度大於寬度,谷坡陡峻且險要,遠望如一座堅固的門關。儘管漢人們在1830年代就在峽谷前兩側河岸建立「溪州城仔」與「復興庄」,1860年不遠處的河面已上有不少舢舨船與貨物運船。河岸兩端的大嵙崁市街、三坑仔市街已經相當熱鬧,人來人往的碼頭,運載著山區物資沿河而下,將茶葉與樟腦出口至國際市場。反觀石門峽卻顯得相當肅殺而冷清,這座峽谷一直到1790年代末,仍是漢人與泰雅族的界線,在漢人入墾後的60多年,並沒有往前推進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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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石門峽,1955。
(圖片來源: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典藏,作者經展出單位同意後翻攝)

  

  漢人止步於峽谷前方的河階地,設立好幾座隘寮,建立防禦嚴密的武裝村落。谷口的背面仍是漢人眼中「人跡罕至」的凶險之處。傳說在1880年代,泰雅人曾在石門峽擊退劉銘傳欲「開山撫番」的帝國軍隊,迫使軍隊轉而從大溪頭寮進入。日治時期,在明治版的《日治二萬分之一臺灣堡圖》中(圖2),峽谷大後方的境界一片空白,顯示當時在石門峽的背面,仍是帝國無法透析的視界─不可見的未知地帶。1900年大嵙崁前山群起義抗日時,日軍也有一批武裝隊員扼守在此,深怕族人奪刀出山。直到沿山諸社的泰雅族人被討伐與歸順,背後那片帝國之眼下的陰影才漸漸被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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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日治二萬分之一臺灣堡圖》中的石門地區
(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GIS專題中心 1989)

  

  1924年,日籍水利工程師八田與一著手研究在石門峽建壩蓄水的可行性,並在1929年發表「昭和水利事業計劃」,開始對大嵙崁溪進行水文調查和地質探勘,但因二次大戰即爆發而未付諸實現。1945年,國民政府長官陳誠來臺,再次有了興建水庫之意,但因戰爭影響延至1950年後才開始從事地質、水文、農業經濟的調查及工程成本的評估。1955年在美國的專家探勘與資金協助下,國民政府核准石門水庫工程計畫,並開始動工。

  接著,興建計畫與設計團隊在預訂的石門壩址上空,從大嵙崁溪的上游向下游拍攝(圖3),前所未有的逆反了歷史上外族的視角。原漢人群之間百年來建立的內/外之分、他/我之界,被國家的無人稱視角給瓦解了。一方面,在飛機上所拍攝、高空之眼下的峽谷,因為無遮蔽的視野,徹底取消了峽谷的地形阻隔,原有的視覺屏障也消失殆盡。另一方面,「峽」與「谷」在視覺意義上被分離,切割成兩個部件:「峽」的高度成為築壩的數據;「谷」的深度成為蓄水量的資料,被分別測量、計算,再總和成現代化基礎設施的基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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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石門峽的空拍攝影,1955。
(圖片來源:江明郎、黃國文 2019:46)

  

  一百年前即以武裝侵墾方式定居在峽谷前方河階地的漢人村落,安然無事地度過工程的興建,但在峽谷後方居住至少三百年以上的泰雅族人,在經歷漢人侵逼、清帝國討伐、日本帝國的高壓統治之後,再次被政府以哄騙方式,強制遷出家園,被迫走出峽谷,沿著大嵙崁溪行至中庄的「移民新村」。歷經驅人、挖山、築壩,險峻的谷口終被堵上,於1964年時正式竣工並開始蓄水,是為「石門水庫」。

  百年前的峽谷屏蔽了漢人入山侵墾的視線,成為泰雅人堅固的地界。水壩如今卻反過來遮掩了族人的家園,化作為返家與鄉愁目光的界限。國家將石門峽築為石門大壩(圖4)的過程,也是一段歷史地景消失與族群地理界線消弭的國家力量介入之結果。石門大壩宛如一座具有歷史性的視覺裝置,從「勾引漢人視線」到「屏蔽族人所視」的地景工程,既截斷了河流,淹沒了記憶,最終阻絕了族人回望祖先獵場和家園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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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石門大壩,1955。
(圖片來源:江明郎、黃國文 2019:191-192)

  

引用書目

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GIS專題中心

1989 《臺灣百年歷史地圖》,gissrv4.sinica.edu.tw/gis/twhgis/,2021年9月15日上線。

江明郎、黃國文

2019 《水起,引水思源─石門水庫建設時期檔案故事》。桃園:經濟部水利署北區水資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