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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解密之後的群力深意──中國苗族的背控與站聲 文獻評介 49 2021/11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Chio, Jenny

2019 The Miao Festival Crowd: Mediations of Presence, Body Politics, and an Ethnic Public in “Minority”China. Current Anthropology 60(4): 536-558.

Diamond, Norma

1988 The Miao and Poison: Interactions on China’s Southwest Frontier. Ethnology 27(1): 1-25.

  

  苗族是東亞大陸歷史悠遠且具聲名的在地群體。近世中國五族共和揭舉之際,凡有被人質疑無法滿足全國多族現狀,最先被提到者,就是苗族的被忽略(參王桐齡 1977)。但是,名氣是一回事,卻往往負面者多。美國密西根大學人類學系終身教授Norma Diamond(1933-2011),在其獲Cultural Anthropology 1988年度論文首獎的 “The Miao and Poison” 該文中,即詳述了故事始末。

  Diamond所研究者,正是赫赫有名的苗疆神秘蠱傳說。所謂蠱,簡單說,就是五大毒物(蝮蛇、蜈蚣、蠍子、蟾蜍、蜘蛛)放進一個器皿內,幾日之後剩下的最強活口。蠱在中國第三世紀東漢時代已經流行於皇門大院內,它的指控均與性氾濫因而嚴重違背禮教有關。那,明明是中國華夏的專屬,怎會扯上苗族?

  漢人移民尤其是軍屯成員的文化恐懼,對Diamond而言,即為蠱之生成的原因。她至少找到11項漢文化成員無法接受的在地女性慣習:1.苗女性自由,離婚再婚頻繁;2.苗女婚後住自己家,直到第一個小孩出生;3.苗女與陌生人交談;4.苗女出外勞動;5.苗女調節糾紛,口才佳;6.苗女不綁小腳;7.苗女行為舉止處處與儒家教條相反;8.苗女公開唱跳;9.苗族雙系平等,男女一起顧家看小孩;10.苗族不用棺木,不拜祖先;11.苗族飼養牲口,放牧多,且全家參與生計。總之,蠱的指控就是社會結構和文化價值觀念的巨大差距所造成。漢族屯田男性回不去原鄉,被迫必須就地成婚,惟淫蕩苗女放蠱傷人,慢慢成了對異端異行之異性的指控(圖1、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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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從南中國遷移至東南亞北部之苗族(Hmong)村落工作中的女子,攝於寮國Luang Prabang。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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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從南中國遷移至東南亞北部之苗族(Hmong)村落的小女孩出面販售工藝品。攝於寮國Luang Prabang。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1/28)

  

  苗女放蠱傳說總是言之鑿鑿,被認定係苗族文化要項,連中國民族學導師凌純聲與芮逸夫在湘西苗族社區田野時(1947),也直接從文獻和鄰坊傳聞,來指認蠱與苗族密不可分。惟經Diamond的細緻分析後,終於替苗族洗了千年之冤。蠱根本不存在,更遑論是屬於苗族文化的一部分了。

  事隔31年後的2019年,南加大東亞語文與人類學系副教授Jenny Chio則對苗族的生存機制,有了另向的解釋。她以再現(representation)與現身(presence)等二個概念,來闡釋當代苗人以群眾方式鞏固自我認同的過程。首先,Chio指出,少數民族在兩會(人大與政協)開會時間,總是盛裝打扮,他們和其他與會者的黑白西裝套裝呈現強烈比差。這是再現自我的樣態之一。此外,國家政府包辦發行的制式版少數民族慶典節目帶,專供觀光客觀看購買,而電視所播出者,也都是這些。此為再現的模樣之二。二類再現均由統治者操弄演出,經由國家攝影機制,即成了苗族身分的總稱。

  然而,族人不會就此停格。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有苗族自製的慶典節目帶,主要為在地苗族人購買觀看。他們在沒有外來介入情況下,自己自由拍攝草根錄影帶或DVD販售,價格超便宜。從節目中,可以看到自我和他村人表演與服裝打扮的異同。而影帶在自家、在小雜貨店門口、在村中某個角落均常常播放,講的全是在地方言。買者和觀看者與現場群眾一起覆誦著與各地苗人的連線。

  苗族的社會性與公共性在此爆發出來。群眾的慶典影帶,成了苗族共享認同的依據。苗族是少數民族,在影帶群眾的當下,大家一起,共同參與有意義的事,同感歡樂。新影視手段鞏固了苗族的現身。群眾是具有情分的凝固體,觀看影帶是苗族產生認同的一種文化生產,深具社會熱度之效。屬於自己的,總歸與屬於國家者,各有分別,前者族人的呼喊熱笑與制式樣板的後者,二不相隸。

  群眾是指在戶外廣場不受拘束之展演,而非室內封閉唯高官是問的場合。廣場上大家一起喝酒跳唱,集合成一大型群眾的苗族形象。此時,苗族的一致性(sameness)愈形重要。聚眾(massing)在此所呈現出之身體政治與族裔公共性,顯然是成功的。

  根本不屬於苗族「文化」的蠱,被如此這般地再現了多個世紀之後,終能於上世紀末被完全解密。在社會主義中國的當下,苗人轉以華麗盛裝出場於京城作為再現模範。惟落實於地方的慶典歌舞,如何轉成為文化代表,統治一方和族人自身則各有盤算,前者試圖進一步再現中國的苗族,後者則苗族戮力自我現身為苗族。各方苗人族眾聚會慶典所展現的群力深意,是一種站出來發聲的行動。苗族於蠱的時代或許只能背負指控。蠱再現了苗,幾乎成為千百年的定論。而今,國家繼續以他途再現,但,相較於在地新影視策略的活潑有力現身,刻板的統治話語和圖像,縱使不是系統性地造假扭曲,卻也顯得蒼白無力。

  

引用書目

王桐齡

1977 《中國民族史》。臺北:華世出版社。

凌純聲、芮逸夫

1947 《湘西苗族調查報告》。李莊: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