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羅》播出後的爭議與反思
時事快遞
第49期
2021/11
文/潘顯羊 Drangadrang Kaljuvucing
潘顯羊 Drangadrang Kaljuvucing
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博士生
隨著《斯卡羅》的播出,臺灣內部越來越多人關注/在意一種「歷史真相/事實」。這些關注/在意的歷史真相/事實,都指向了本位/主觀取向的「主體」敘事,除了討論斯卡羅的文化意涵外,還以臺灣史角度的思考,羅發(妹)號事件,是否能夠構築出以「臺灣人」(這裡指的是原住民族)與「他者」(外國)的直接談判與簽約,所涉及「國對國」的主體意識,如何被突顯,以致於跳脫出受「清」治理的敘事走向。
就我個人的觀察,這類的風向,屬於在《斯卡羅》播出前及播出前幾集的第一波討論的浪潮裡,尤其是小說原著陳耀昌醫師的政治背景及其自我表述想寫作一部「原漢共榮」的作品所站在的立場。換句話說,此類臺灣主體敘事,嘗試建立在原漢交織的揉雜狀態裡,既掩蓋了臺灣內部人群多元與複雜的程度,更將主體簡化為單一的「臺灣」,而將原住民族為主體的故事做為包裝「國族」思維,進而隱藏其政治性意涵。
此種情境,從各國的殖民經驗來看,並非是新鮮事。因而可以持續思考的是,由上而下、主流對非主流、中心對邊緣的方式,由「他者」界定的「混血事實」與多元揉雜的社會,跟反過來以下而上、非主流到主流、邊緣到中心的方式,所呈現的混血事實與多元揉雜的社會,是否將會是另一種景致?
回到「斯卡羅」一詞及其相關文化與制度的討論,則是跳脫了第一波以「臺灣」為主體的討論浪潮,其相關討論的人,也偏重在「排灣族」內部,或許能從中汲取以下而上的思考模式。該討論主要包含兩個面向:第一面向主要涉及斯卡羅一詞的來源與意義、斯卡羅指涉的人群與範圍、斯卡羅的文化意涵;第二面向則是涉及排灣族、南排灣族到Paliljaliljaw的族群/人群分類問題,1但整體來說,兩個面向的討論都是彼此相關,有重疊亦有些矛盾,而這正體現出透過分類框架去定義族群/人群與其文化有其限制,並且忽略了該地區如何整合異質人群的方式。
例如,根據國語日報的報導,涼山部落的蔡姓頭目指出,傳統領袖不應有「統領」的概念,戲劇與史實不符(莊舒仲、阮筱琪 2021),而作家巴代,則認為斯卡羅一詞具有殖民思維,並對南排灣族具有雙重霸凌(巴代 2021:80-82)。上面的兩例子,點出了許多有趣的問題: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評論看起來都是針對戲劇或是小說本身的問題,而非當地的實際情況,但卻被挪用成當地人以這樣的方式,來看待/對待他者,如前些日子我參與了一個活動,就有與會者上網查了斯卡羅的意思,覺得傀儡花改名成斯卡羅,同樣具有歧視跟偏見。
其次是詞彙詮釋問題,根據文獻的確顯示過去斯卡羅統治/統領了恆春半島許多「社」,然而必須謹慎思考的是「統治/統領」是一種由他者(尤其是殖民者)視野下看見的「型態」,並不完全理解當地文化運作的實際內涵,又如斯卡羅一詞的其中一個說法「轎子上的人」(如圖1),被解讀為其他人成為轎子「下」的人,而有著階序的差異,但若是在該文化圈內部的人,若敬重「頭目/頭人」這種轎子上對下的說法,仍否依舊成立?按排灣族階序研究的轉變,早期階序制度研究認為屬金字塔型,由上至下,而後期則轉為同心圓的討論,認為每個階級(每一個圓圈)都是同等重要的,頭目不能沒有平民的支撐。這樣的說法,其實仍根深蒂固在當地人的心中,在某次於頭目家系的訪談裡(圖2),受訪者便指出,小時候長輩總是會希望將食物,優先給其他人食用與拿取,而自己家的人則是最後,甚至分配不到。
圖1 「『尋找』歷史—琅嶠斯卡羅族暨臺東知本卡大地布部落斯卡羅族尋親聯合祭祖文化交流活動」,由旭海製作的轎子。
(圖片來源:潘顯羊攝,2014/5/9)
圖2 《斯卡羅》播出後,滿州青年至旭海部落頭目家前訪談。
(圖片來源:方惠閔攝,2021/9/20)
最後是分類問題,排灣族一詞源自日本學者在排灣村的研究,因而將「相似」的文化群體,認定為排灣族,後也因為地域關係又有分類將排灣族區分為北排灣、中排灣、南排灣及東排灣,而在南排灣裡原有Tjakuvukuvulj群、Paliljaliljaw群、Sapediq群,又增加Seqalu群。恆春半島內則以Paliljaliljaw群及Seqalu群為主,且被視為「排灣族」。然而,該地在許多語言、衣服等表徵文化皆跟許多其他地區的「排灣族」有明顯差異,甚至是口傳歷史,亦傳有許多從海上來到此地居住的說法,而非大武山起源說,那麼或許該去反思「排灣族」乃至「南排灣」框架的適用性問題。
在《斯卡羅》播出後,我也參加了不少活動與講座,不僅是談論自己的研究與觀察,同時也是一個不斷溝通與對話的過程。最近期參與的一個活動,為高士青年會所舉辦(圖3),該活動是由於根據高士部落某家族表示,該家族口述裡其中一個vuvu是來自滿州/里德,2因而想要有機會知道高士部落或是個別家族與滿州/斯卡羅之間的關係,也使我回憶起在碩論的田野時,認識的一個大梅部落長輩,他很自然的會在跟我聊天時,切換成「閩南語/臺語」,也告訴我其家族有人被旭海的家族收養,因此他小時候都從大梅徒步至旭海掃墓,只是後來關係漸漸淡薄,雙邊便不再往來。
圖3 高士青年會所舉辦的青年論壇「聽.斯卡羅用瑯嶠十八番社青年視角說話」
(圖片來源:Kuskus高士青年會臉書粉絲專頁)
透過上面簡單的討論,我嘗試放入一些在地的人群互動關係,作為一種從下而上的思考方式。換句話說,在地的人群關係,有時更應著重在家族對家族之間的關係,而不再是由上而下的「族群」與「國族」作為優先的考量問題,或可以更大膽的說,恆春半島的人群關係,正是被這樣的思維給破壞,而成為壁壘分明的「原/漢」二分,失去了一群人在同一片土地生活,必要的關係與物質互動的建立。
附註
[1]Paliljaliljaw為排灣語,尾端或邊緣之意,指恆春半島的排灣族群。
[2]vuvu為排灣語,通常指上下兩代的親屬稱呼,亦可被用做泛稱兩代以上的長者或祖先。
引用書目
巴代
2021 〈創作,不必然得向「歷史」負責〉。《印刻文學生活誌》216:80-82。
莊舒仲、阮筱琪
2021 〈屏縣師指斯卡羅不符史實 恐誤導學生〉。「國語日報」,https://www.mdnkids.com/content.asp?sub=1&sn=3452,2021年10月12日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