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珞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博士候選人

  

  今年（2021）一位知名的以色列籍YouTuber，Nuseir Yassin（帳號名稱為Nas Daily），至菲律賓拍攝該國原住民族Kalinga人¹的國寶級百歲人瑞拍刺文身師Whang-od²的影片（圖1、圖2），隨後在他成立的線上教學平台Nas Academy推出收費750菲幣的Kalinga文身課程。然而，Whang-od的孫侄女Gracia Palicas在Facebook發文指出Whang-od並未與Nas Daily簽署任何合約，並批評這是「消費和利用我們的文化」（Rappler 2021）。Nas Daily則貼出Whang-od本人在契約按手印的影片作為佐證。爭議事件引發菲律賓國人的關注與批評，Yassin的社群網站粉絲專頁在數日內減少了超過60萬的追蹤數。

  

圖1　Nas Daily拍攝的「世界最老文身藝術家」影片，上為Kalinga拍刺文身師Whang-od，下為Nuseir Yassin。

（圖片來源：Nas Daily 2021，YouTube影片截圖）

  

圖2　拍刺是一種盛行於南島語族的傳統文身方式，利用植物細刺，拍擊刺入皮膚後抹以顏料，便成為永久性的皮膚毀飾。

（圖片來源：Nas Daily 2021，YouTube影片截圖）

  

  此一事件牽涉到許多議題，首先是這個契約簽訂前，顯然未經過充分的說明讓簽署者知情同意。更重要的是，Kalinga文身（batok）文化不屬於任何個人擁有，而是屬於社群與族群的集體知識。過去Kalinga男性以文身標誌獵首成功，女性則以文身展示美感或身為獵首戰士的家屬，特定文身亦關係身分與地位（Salvador-Amores 2013: 112-120; 2021）。在2020年Kalinga原住民文化社群／原住民族即已決議Kalinga文身屬於族群集體共同擁有，任何人不得在未經集體同意下使用Kalinga的文身圖紋（圖3），並由來自不同地區的Kalinga耆老共同簽署聲明（圖4）。而根據菲律賓《原住民族權利法》（Indigenous People's Rights Act of 1997），原住民族傳統知識與實踐屬於社群所有世代共有的財產，不能出售、處置或破壞，因此Nas Daily與Whang-od個人簽署契約，並不足以讓渡該集體權。菲律賓原住民族委員會Cordillera行政區（NCIP-CAR）調查該事件後，亦指出Whang-od並未知情同意簽署契約，該契約也沒有經過法律規範的申請與同意流程，且Kalinga文身文化若成為線上課程，將失去其真實性與文化意義，並影響其傳承（NCIP-CAR 2021）。在菲國原民會的安排下，Nas Daily的代表前往Kalinga省Buscalan村向Whang-od與其所屬的Butbut社群正式道歉，雙方按照Kalinga傳統慣習完成和解程序（NCIP 2021）。

  

圖3、4　Kalinga原住民文化社群／原住民族針對Kalinga文身的公告聲明（圖3），與Kalinga耆老們的署名（圖4）。

（圖片來源：Facebook個人頁面，2021年8月7日上線）

  

  在臺灣，原住民族文身傳統雖已斷裂多年，但近年來多有族人開始文身與文面，其中最有名的拍刺文身師便是排灣族的Cudjuy Patjidres（宋海華），若是傳統圖文，他便嚴格要求必須符合文身者家族在社群內的身分地位，並親自到對方家庭拜訪與討論，過程中亦嚴守文身禁忌（鄭羽琪 2019）。日前便有賽德克年輕女性亦請他到場協助文身師進行拍刺，依照賽德克傳統方式文上額文。然而，目前未有任何一族的文身受到法律保障，即便泰雅族文面、排灣族手文與身文已被認定或預計認定為地方政府公告的民俗類文化資產、原住民族文化資產，³但主要是認定保存者，而非整套文面、文身的文化脈絡、知識體系與當代實踐，包含刺文者與當代文身者等（悠蘭．多又、陳叔倬 2021），也僅規範研究整理與保存維護。在沒有法律整體保障下，文身不但常被非族人選作刺青圖案，甚至被製作為紋身貼紙販售（圖5）。

  

圖5　網路上販售的排灣族手文貼紙

（圖片來源：蝦皮拍賣，2021年10月10日上線）

  

  原住民族的傳統智慧創作在2007年通過的《原住民族傳統智慧創作保護條例》即有規範並提供申請保護的流程，2021年9月最新公告專用權的便是常被商業或創作任意使用的雅美族Tao傳統圖騰Mata no tatala（船眼）／圖案。去年（2020）台灣麒麟啤酒罐身便按照條例規定取得阿美族、排灣族和噶瑪蘭族部落同意使用該族圖案，成為全臺首創商業授權的合作案例（陳宛茜 2020）。同年鄒族青年組成的三個工作室也按規定與鄒族進行簽約，以使用鄒族故事、神話、服飾圖騰等進行創作或商業旅遊使用（國立中正大學 2020）。然而文身之所以難以受到法律保護，在於實質申請的困難度，文身與文化圖案在部份族群內部有複雜的分類與詮釋，更與家族和階序差異相關，這類情形在2019年排灣族的pakedavai家族將石板屋、琉璃珠等六項獨立申請傳統智慧創作專用權的爭議便被凸顯出來（原住民族電視台 2019），智慧財產權的申請如何呈現族群內部歧異與文化動態變遷，實屬應進一步處理的議題。而隨著科技發展更有新的智財權問題，例如菲律賓學者Analyn Salvador-Amores（2021）便提出，Yassin這類「網紅」拍攝原住民族文化的影片、照片、網路文章，是否應將其權利歸屬社群，成為該社群或族群的非物質文化財產？原住民族知識的集體權在當代開始被國家法律保障的同時，更多的思考與難題也逐漸出現。

  

附註

[1]Kalinga人是位於菲律賓呂宋島Cordillera山區的多個族群之一，在菲律賓法律中被界定為原住民族，主要居住在Cordillera山區北邊的Kalinga省。

[2]Whang-od是菲律賓Kalinga的傳統拍刺文身師（manwbatok）。以往Kalinga有許多文身師，但在社會變遷、文身脈絡消失後，仍保有傳統拍刺技藝的文身師成為少數（Salvador-Amores 2013: 6-8）。Whang-od是其中最知名者，許多國內外觀光客慕名前往她所住的偏遠村落，只為得到她親手拍刺的Kalinga傳統文身圖紋。

[3]依據《民俗登錄認定及廢止審查辦法》、《原住民族文化資產處理辦法》。

  

引用書目

原住民族電視台

2019　〈pakedavai家族申請智創權　引發部落爭議〉。《原住民族電視台》，http://titv.ipcf.org.tw/news-49814，2021年10月10日上線。

陳宛茜

2020　〈攜手台灣麒麟　原民傳統智慧創作專用權首次授權商用〉。《聯合報》，https://udn.com/news/story/7266/5038520，2021年10月8日上線。

悠蘭．多又、陳叔倬

2021　〈排灣族文身傳統文化資產保存問題討論〉。「2021年排灣學年度研討會」宣讀論文，國立屏東大學，10月30-31日。

國立中正大學

2020　〈守護部落傳統文化　中正青年團隊與鄒族庫巴文化發展協會簽署傳智授權〉。國立中正大學新聞稿，https://www.ccu.edu.tw/new_content_demo.php?type=news&id=4080，2021年10月10日上線。

鄭羽琪

2019　〈全台唯一「拍刺」紋身師Cudjuy Patjidres，找回原住民文化初衷〉。《太報》，https://www.taisounds.com/People/Interview/uid4616111562，2021年10月10日上線。

Nas Daily

2021　World's Oldest Tattoo Artist. 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31DsHCjWQE, accessed October 8, 2021.

NCIP (National Commission on Indigenous Peoples)

2021　National Commission on Indigenous Peoples Facebook Fan Page. https://www.facebook.com/NCIPportal, accessed October 25, 2021.

NCIP-CAR (National Commission on Indigenous Peoples-Cordillera Administrative Region Offices)

2021　National Commission on Indigenous Peoples CAR Facebook Fan Page. https://www.facebook.com/NCIPCordillera, accessed October 8, 2021.

Rappler

2021　Nas Academy Takes Down Whang-od Course after Grandniece Calls it a Scam. Rappler, https://www.rappler.com/life-and-style/arts-culture/nas-academy-takes-down-whang-od-tattooing-course-grandniece-calls-it-scam, accessed October 8, 2021.

Salvador-Amores, Analyn V.

2013　Tapping Ink, Tattooing Identities: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in Contemporary Kalinga Society, North Luzon, Philippines. Quezon City: 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 Press.

2021　On Whang-Ud’s Tattoo ‘Master Class’: Where do You Draw the Line? Philippine Daily Inquirer, https://newsinfo.inquirer.net/1470566/on-whang-uds-tattoo-master-class-where-do-you-draw-the-line, accessed October 9,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