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林

自然文學作家

  

  超過三千公尺的中央山脈主脊，到了卑南主山之南後，忽然陷落下去。原本頭角崢嶸連綿的山峰不見了，就像被天神狠狠地踩了一腳，頓時變成二千多公尺雨霧繚繞，低矮的中級山，而深藏在這些覆蓋著濃密森林的老年期山頭之間的，是一個個神祕的湖泊。

  因為這裡就是南臺灣東西兩大水系的源流區，很多河跡湖位於各支流上游，它們的起源是百萬年來因地形陷落，無法順利流出去的溪水，積水成湖後，湖底被腐質黏土填塞而形成保水層，不易乾涸而成為萬年湖沼。

  我們現在知道這些林中湖泊，從北到南有萬山神池、藍湖、紅湖、大鬼湖、小鬼湖……，有些湖還有淒美的故事，例如：大家熟知的巴冷公主與百步蛇王之戀，發生在又被稱為巴油池的小鬼湖。另外，又名他羅瑪琳池的大鬼湖，則有山花奴奴與他羅瑪琳這對戀人跳湖殉情的故事。

  但是，1960年代，也就是距今50幾年前，大、小鬼湖在一般人，甚至登山界心目中，仍是無人知曉，神祕又危險的地方。

  當時才開始登山不久的知名登山家楊南郡，從日本時代的知本越嶺道探勘報告，知道了有這種地方，就很想去看看。他慫恿台南市登山會辦理「鬼湖探險隊」活動，結果，沒人理他。因為大家的目標都是「五岳三尖」，也就是玉山、雪山、秀姑巒山、南湖大山和北大武山等五岳，以及中央尖山、大霸尖山、達芬尖山這三尖。

  楊南郡不死心，多次提議，最後會長叫他自己去籌劃，自己去招募隊員。

  當時，南臺灣的原住民部落，還沒有人有擔任登山協作的經驗，楊南郡多次前往附近的部落游說，最後總算在大社找到6個獵人願意一起去。

  1969年初，趁著農曆年假期，他們一行7男2女，在6個持槍的魯凱族獵人的帶領下，氣喘吁吁爬上海拔2,424公尺的大母母山稜線，沿著這條稜線向東北走。從來沒有人走過的稜線上，落葉堆積了將近1尺高，幸虧是乾季，否則螞蝗（水蛭）一定紛紛上來吸血。

  6個獵人總共有5把槍，有村田氏步槍，也有自製的土槍。當時，原住民持槍打獵好像都是很自然的事。

  楊南郡這時才知道，臺灣原住民的體力竟然這麼好！他們白天當挑夫、砍路、找水、煮飯，晚上當隊員睡著後，他們整夜都在山林間打獵，回營地處理獵物。隔天早上又是一天辛苦的工作，晚上再繼續打獵。如此過了5天5夜，直到第六天到大鬼湖旁露營的那一夜，因為有禁忌，才停止出獵。

  他私下問那幾個獵人，連續幾天不眠不休，怎麼受得了？

  獵人回答：我們只要有獵物可打，再多幾天也照樣不必睡覺。

  這兩張照片，一張是位於山花奴奴溪上游的大鬼湖的主湖（圖1），湖面很廣，水量很多，但無人知道有多深。因為這是魯凱族的聖湖，沒人敢下去丈量。主湖旁邊還有幾個小湖，因為是乾季，湖邊的水草地露出來，像絨毯一樣讓人睡得很舒服。

  

圖1　位於山花奴奴溪上游的大鬼湖的主湖

（圖片來源：徐如林攝，1979/1/4）

  

  他們在湖邊用三腳架拍下來的團體照（圖2），可以看到獵人都帶刀持槍，兩個人用白毛巾包頭，還有一個穿著分趾鞋，那是從日治時代就留下來的，山林工作者的服裝。照片後排左三是楊南郡，後排右一是Adau，他後來成為楊南郡的好友，整整十年後的1979年元旦假期，楊南郡帶著妻子再去走一次雙鬼湖，出發前就住在他家，並與他的孫女在石板屋前合照（圖3）。

  

圖2　登山隊在大鬼湖邊合照，後排左三是楊南郡，後排右一是魯凱族人Adau。

（圖片來源：徐如林提供，1969/1/5）

  

圖3　鬼湖之行10年後，楊南郡的妻子徐如林與Adau的孫女在後者的石板屋前合照。

（圖片來源：楊南郡攝，1979/1/1）

  

  最後，我驚異的發現，後排左右站著魯凱獵人個子都很小，還有，拍照時登山隊員竟把會旗拿反了。那是底片時代才會發生的事，現在數位相機絕對可以當場改正補拍。